第38章

詠善打發了詠升,轉回房裏去看詠棋。

詠棋剛剛把碗裏的菜勉強吃了大半,正在尋思等一下怎麽交代,想起詠善臨走之前的輕薄話,又尷尬又有一股不知該怎麽說的暗甜,聽見後麵腳步響,料想是詠善回來了,轉過頭去看,“你見過詠升了嗎?哎呀!”

眼忽然大睜,詫異地站起來,“額上又怎麽了?”

詠善看他緊張兮兮,什麽煩惱都頓時飛走了,故意不在意地道,“沒什麽,太醫叮囑過要記得包紮,小心留疤痕。剛才想起來,就叫個內侍過來重新紮了一下。”

“內侍?怎麽不叫太醫?傷藥重新上了嗎?”

“麻煩。”他渾不在乎地落座,“哥哥飯吃好沒?冷天就算沒胃口,也不能餓著腸胃。”

詠棋沒跟著他坐下,站了半晌,盯著他看了看,欲言又止,擔憂地蹙起眉,低聲道,“內侍又不是太醫,你是,怎麽可以這樣糟蹋自己的身子?臉上留疤可不是好玩的。你……原來你有時候,也和詠臨一個樣。”

詠善聽他溫言細語,不自知的露出一臉關切,如飲醇酒,半醉半夢般的受用。

從前躲在暗處偷偷盯著這哥哥窺探的時候,做夢也沒想過兩人會有今日。

詠善巴不得詠棋再說兩句,保持沉默地不吭氣,結果詠棋卻誤會了,想著自己多嘴,遇上閉門羹,討了個老大沒趣。

他站著也不自在,訕訕道,“我不該說的,這裏也隻有你是做主的。”轉身想回寢房。

詠善忙站起來把他攔了,笑道,“哥哥說的對,我正沉思反省呢。不過下雪天,為了一點小傷就召個太醫過來,又不知道惹出什麽閑話,這當的難處,哥哥比誰都知道。反正這裏有傷藥,我自己塗就得了。”

揚聲叫常得富把傷藥拿來。

他不許詠棋走,硬拉著詠棋一起坐下。

常得富屁顛屁顛地捧著藥進來,奉承道,“別的內侍手腳比小的更笨,小的親自侍候殿下擦藥吧。”

上前去,躡手躡腳幫詠善解頭上的紗布。

他早就接到了詠善的眼色,知道詠善打的什麽主意,幫忙的時候,裝出笨手笨腳的樣子,橫著心就把紗布扯了一下重的。

詠善悶哼一聲,英眉頓時疼得斂起大半。

常得富忙驚惶跪下,連連磕頭道,“小的該死!小的手凍木了,粗手粗腳的,把殿下弄疼了,小的該死!”

詠棋在旁邊看著,聽見詠善疼得驟然做聲,象被人扯了一下腸子,猛地跳了起來,心肝乒乒乓乓地跳。

他也知道這樣可笑。

明明別人包紮傷口,竟如疼在自己身上似的。

也未免太……

詠善沒責怪常得富,皺眉道,“起來吧,手也太笨了。小心點,那裏剛愈了一點,別又弄到流血了。”

常得富爬起來,再要湊前,詠棋終於忍不住了,開口道,“我來吧。”

詠善眼底亮光倏地閃了閃,唯恐讓主動探出窩的小兔子被嚇回去,按捺著歡喜,反而淡淡道,“不敢勞動哥哥,這麽一點小傷……”

沒說完,詠棋已經走了過來,站在他麵前,低頭摸索紗布邊緣,認認真真地解起那團雪白的紗布來。

詠善感覺著十指在額上輕微地靈巧地動著,和這哥哥之間親昵地不可思議,抬眼偷瞥了一眼。詠棋俊秀清逸的臉就在上方,他很少從下而上的仰望這個哥哥,心裏甜甜的,默默欣賞著這嶄新的親昵角度。

詠棋毛遂自薦,這下子無法走開,隻能任他目光炯炯的打量,一邊把解下的紗布丟到一邊,命常得富取溫水過來,一邊垂下濃密的睫毛,問詠善,“看什麽?我臉上有東西?”

“哥哥真好看。”

“詠善,別亂說話。”

“哥哥。”詠善忽然輕輕喚了一聲。

“嗯?”

“哥哥昔日,覺得當有趣嗎?”

詠棋臉色微黯,沉吟了一會,搖頭道,“無趣極了。這位子,刺太多了,不是紮人,就是紮自己。你比我聰明能幹,也許就你能坐得慣。”

“哥哥也太沒良心了,刺多的位子,你坐不慣,我就坐得慣?你說的對,無趣極了。當無趣,當皇帝也沒什麽意思。”

詠棋一驚,壓低聲道,“詠善,隔牆有耳,說話小心。”

房裏驀地沉默下來後,腳步聲傳了過來。

常得富取了溫水回來,“殿下,溫水來了。”

詠善命他把水放下,打發了他出去,房裏有剩下兩人。

誰都沒吭聲。

詠棋扭了淨巾,小心地幫詠善擦拭傷口旁的肌膚,弄幹淨了,打開藥盒,沾了一點在指尖,輕輕幫詠善一點一點地塗著。

詠善抬著眼簾瞅他,瞅了許久,才低聲試探著又喚了一聲,“哥哥。”

“嗯?”

“當皇帝是個苦活,每天起早摸黑的就是奏折和三宮六院。和哥哥你在一起,恐怕,是我這輩子惟一的快活了。”

詠棋愣了半晌,才低聲斥道,“你現在也學會胡說八道了,我們是兄弟……”

詠善一把抓了他幫自己擦藥的手腕,盯著他磨牙道,“我這樣的性子,從來就是個倔死不回頭的脾氣。事到如今,哥哥心裏要是還沒有我,我就再沒有什麽盼頭了。”

這話把詠棋聽得心驚膽戰,連手都忘了縮回來。

兩人一站一坐,僵成兩個泥塑似的,目光直直地撞在一起。

半天,詠棋倒吸一口氣,勉強鎮定下來,別開了目光,問,“你這話什麽意思?”

詠善懾人的目光終於消失。

他撇了撇唇,答非所問地吐了一句,“我累昏頭了,這場雪真大。王太傅該到了,哥哥,我們讀書去吧。”

兩人到了靜心齋,老太傅王景橋也是剛到。

大雪天坐暖轎,畢竟不如家裏暖和,他上了年紀,自然比青春年少的皇子們怕冷,正在屋裏頭靠著暖爐搓手,喝送上來的滾茶,看見兩位皇子攜手來了,才重新端起太傅的架子,矜持地坐直了身子。

詠善和詠棋入了座,就開始講課了。

“今天,咳咳,還是說一下上次沒講完的《逍遙遊》,嗯?詠善殿下,你有話說?”

詠善在座中點了點頭,微笑著問,“太傅是極精通老莊的。能不能今天暫不說《逍遙遊》,老莊本裏,前麵有一章,裏頭的一句話,學生看了好久都不明白,想請太傅先給我講講那個。”

“哦?哪一章?哪一句啊?”王景橋擱了書問。

詠棋也好奇地轉頭頭看著詠善。

詠善從容道,“就是那句,聖人不仁。”

王景橋了然似的,輕輕“哦”了一句,“原來是這個。”慢吞吞地移動目光,找到了坐在一旁的詠棋,“詠棋殿下,這一句,你過去也該學過吧?”

詠棋恭謹地站起來,垂手答道,“是的。學生從前跟著雷太傅,略聽過一點。”

“嗯,那就請詠棋殿下,咳,給詠善殿下講一講這句吧。”

詠棋一怔,別過眼睛去和詠善對了一眼。

聖人不任,是他隨意從老莊裏麵挑出來的一句,寫成字給詠善當彩頭的。也不知道詠善為什麽這麽不痛快。

到現在還為這個生氣?

“是。”詠棋清了清嗓子,轉過半邊身子,對著詠善,緩緩地用他悅耳的聲音闡道,“聖人不仁中的仁,是指偏私之愛,未曾放眼大局,做到天下為公,那是小仁。聖人的不仁,讓眾生放手而為,各有生死,各安天命,不拘束,不偏頗,這種不仁,其實正是最大的仁愛。所以,聖人不仁,並且說聖人無情。隻是因為太過有情,反而看似無情了。”

侃侃說完,看看詠善,又回頭看看太傅。

王景橋眯著昏花老眼,似乎挺滿意,點頭道,“殿下請坐,雷淘武也是博學之人,老莊之道,講得有幾分見地。”又問詠善,“詠善殿下,這一句,大概都明白了嗎?”

詠善卻掀著唇角,笑了一下,態度恭敬地道,“詠棋哥哥說得再好,畢竟年輕,怎麽比得上太傅的年歲見識?學生鬥膽,請太傅再按照自己的意思講一講這句。”

他如此執著於“聖人不仁”,詠棋都奇怪起來,不禁瞅著他打量。

詠善的目光,卻軟綿綿的釘子似的,鍥而不舍,隻深深看入老太傅不見底的眼裏去。

王景橋老臉皺了皺,一臉高深莫測,似喜非喜,又啜了一口茶,才矜持莊重地慢慢開口,“越高深的道理,越要往淺處講。詠善殿下問得好,聖人不仁,到底該怎麽解。這句話,古今有多少個聰明人,就有多少種解法。要我自己說,就是四個字。”

詠善眸光霍地一掠,沉聲問,“哪四個字?”

“物競天擇。”

幹巴巴的四個字,裏麵藏了沉甸甸的石頭似的,王景橋平複無奇的語氣,不知為何,竟能給人心上壓了一塊重鐵似的感覺。

連詠棋這個懵懂旁聽的,也無端心頭一沉,疑惑地打量起麵前這個老態龍鍾的太傅來。

詠善默然,又清楚緩慢地問,“請太傅把物競天擇這四個字,再講一講。”

“講不得。”王景橋苦笑道,“已經講到最明白了,實在不能再淺了。”

他擺了擺手,動作遲緩地摸索著扶手,從椅上起來,自言自語地喃喃道,“林子裏麵猛獸多啊,林中虎為王,可誰見過護著兔子的老虎呢?護著兔子,老虎要對付豺狼獅子,就會比往常顧慮上十倍,危險萬分。物競天擇,聖人不仁,不是不疼兔子,他是怕老虎和兔子都活不成啊。唉,天太冷,老臣身子骨熬不住了,今日告個假,請兩位殿下容老臣早退一點吧。”

向詠棋和詠善行了禮,擺手不要他們送出門,在兩個小內侍攙扶下,蹣跚著走出了靜心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