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閉合中的眼瞼,驀地微微顫了顫。
詠臨濃密的睫毛向上緩緩掀開,仿佛不適應刺入眼中的燭光,睜開後又閉上一點,發出不怎麽高興的嘟囔。
“詠臨。”一直不曾離開半步的淑妃,關切地貼近過來,低頭愛憐地看著兒子,“詠臨,你醒了?身上還疼嗎?藥已經熬好了,喝一點吧。”
剛醒過來,詠臨帶著幾道鞭痕的臉還顯得有一分懵懂。
“藥?什麽藥?”
淑妃聽得心疼,眼圈又紅了,輕輕撫道,“傻孩子,你大雪天暈在外頭了。詠善……我真白養了他,為了那女人的兒子,竟昏聵如此,哪裏還有半點母子兄弟之情,虧他下得了這樣辣手。”這話觸到傷心處,又淌下一滴淚來。
詠臨呆看了淑妃一眼,再瞅瞅頭頂上熟悉的七色彩繪天花,瞬間,好像全想起來似的,神色一變,倏地從**坐起來,就要掀被子下床。
“詠臨?”淑妃攔著他,“你這是幹嘛?”
“見父皇!”詠臨鼻子裏呼哧喘氣,低頭匆匆套著長皮靴,邊咬牙,“把這些髒的臭的,統統都翻給父皇看看!”
“誰的髒的臭的?”
“詠善!”
淑妃一把搶了他手裏剩下的靴子,往身邊地上狠狠一砸,死盯著他道,“剛才的話,你再說一遍?”
詠臨驟然瞧見母親森厲神色,也暗自有些心驚,稍壓一下,憶起日裏的事情,心頭火反而燒得更旺,抬頭繃著臉,衝著淑妃道,“詠善!詠善就是髒的臭的!他幹的事見不得人!”
“他是你親哥哥!”
“我沒這樣的親哥哥!他是畜生,我不是畜生的兄弟!”
啪!
臉上熱辣辣的一掌,把詠臨的話全打斷了。
他捂著右臉,怔怔看了居高臨下的淑妃半晌,雙眼騰地全紅了,猛站起來嘶聲叫道,“他做這種事,母親你卻打我?好,好!我知道,我們雖是兄弟,身份如今大不同了。他是,自然是母親的心頭肉!我就是個人人能打罵的!我……我找父皇去!讓父皇把我和詠棋哥哥都逐出宮去,從今以後,你們兩母子隻管安享尊榮,也沒誰敢礙著!”
他一隻靴子套在腳上,另一隻靴子卻被淑妃奪了扔在一旁,一腔怨憤鬱氣沸上心頭,連靴子也顧不上了,蹬著一隻白布襪子往外闖,口中嚷嚷,“你們原來早是一夥的,連底下人都個個明白,隻我是個傻的!可憐詠棋哥哥不吭聲,一直受委屈,我今天就算拚了命,也容不得你們再去害他!”
衝到門外,淑妃的心腹內侍崇英早聽見聲息,急著趕上來,伸開兩手不許詠臨出去,滿口央道,“殿下息怒,有話隻管慢慢說,把娘娘氣著了怎麽好……”
“讓開!”詠臨豎眉喝道,“我是皇子,現在要麵君稟報,誰敢攔我,就是死罪!”
一掌揮去,頓時把沒學過武的崇英推得往地上直撲,邁開大步往前門去。
身後崇英直喚,“殿下!殿下你聽我說……”
詠臨隻當沒聽見,沉著臉一鼓作氣往外衝。
不料沒走兩步,崇英的調子忽然拔高了,“娘娘!娘娘!不好啦!”
這一嗓尖利得刺耳,把詠臨也嚇住了,趕緊回頭去看,淑妃原本直挺挺站在房中的,這會人卻已經癱軟在地毯上了,竟是一動也不動。
“母親!”詠臨大驚,撲了回去,手忙腳亂把淑妃扶起來,“母親?母親!”
他原本一臉恨得紅如關公,這樣一嚇,頓成煞白,將淑妃抱在懷裏,喊了幾聲,見她不答,更是心慌,拚命搖晃起她來,“母親!母親!你說話啊!”
崇英撲爬到身邊,抹著淚急道,“搖不得,搖不得,娘娘是氣急攻心了,殿下您千萬手下輕點。”
他是淑妃身邊有年曆的人,還算有見識,勸了詠臨一句,小心翼翼探出手,往淑妃人中處用力掐了掐。
詠臨手足無措,愣看著片刻,躁道,“怎麽沒動靜?來人!來人!傳太醫!”
連吼幾聲,忽地發現懷裏人動了動,他低頭,眼睛瞪到極大,喜極而泣,“母……母親,你醒了?”
淑妃幽幽醒來,知道自己在兒子懷裏,抬頭看著詠臨,黑瞳瞳的眸子卻是冷的,瞅了詠臨片刻,便問,“你怎麽還在?”
詠臨頓時一愣。
“去找你父皇呀。”淑妃輕忽忽朝他說了一句,偏頭看見崇英,低聲道,“崇英,扶我起來,免得我也是個又髒又臭的,弄得詠臨殿下也不幹淨了。”
詠臨結結巴巴道,“母親,我……我不是這意思……兒子錯了,你隻管打罵……”
淑妃卻不理會他,搭了崇英的手,勉強要直起身子,漠然道,“我可不敢當。我是詠善的娘,他是畜生,我自然也不是什麽好物。好,好,含辛茹苦,養出了兩隻白眼狼。一個隻要詠棋,一個嫌我們又髒又臭,隻想出宮過他的幹淨日子。”
借著崇英的力,她已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詠臨伸手要扶,淑妃一掌狠狠拍開,驀然拔高音調,厲聲道,“走開!小心弄髒了你!你放心,今天的事,全是我和詠善的錯,我們都是壞的。不錯!咱們都一夥的呢!隻你一個清正廉明,能大義滅親!好,你隻管去見你父皇!”
她把崇英的手也往旁一摔,指著門喝命,“崇英,給我傳話,侍衛們都聽著,詠臨殿下要去見皇上,誰也別攔著!放他去!他是皇子,他要見自己的父皇,誰攔著,就是死罪!”
“娘娘,這……這……”
“這什麽?”淑妃冷冷一笑,頭上鳳釵好一陣顫動,末了,幽幽道,“他是金枝玉葉,清清白白,眼睛裏自然容不下沙子,就算那沙子是他親哥哥,也要剮了才甘心。”
詠臨急得幾乎哭起來,訥訥著分辯,“兒子沒有……我心裏可一點也沒有……”
淑妃霍然回頭,目光刺在他臉上,譏道,“殿下放心,我和你那畜生哥哥哪也不會去,就靜等著你捧著聖旨來了。白綾也好,毒酒也好,都不怨你,給我們娘倆一個痛快就是。”
頓了頓,又慘然一笑,“盼隻盼你,見了我們屍首,心裏舒坦了,日後出了宮,倒真能過上你要的幹淨日子,能和詠棋今生無憂,這……這可是用你母親和親哥哥的命換來的!”
說到此處,哽咽無法繼續,淑妃傷心到了極點,連站也站不穩,趔趄扶著桌沿坐下,別過頭垂淚。
詠臨老虎一樣的大眼早淌下淚來,紅彤彤的,跪下來道,“兒子該死!氣昏了頭,自己也不知道怎麽說了胡話。字字都是無心的,母親要是不信,兒子就……就拿刀子把心剮出來給母親看!”衝動起來,站起來就要尋刀子剖心表白。
淑妃暗中一驚,看他真的把案子上擺設的鎦金匕首拿了上手,忙過去一把按住,“詠臨,住手!”
詠臨脾氣上來,說什麽也不肯放手,緊著牙關,“兒子大不孝,滿口胡話,傷了母親的心,若母親不原諒我,還有什麽臉麵活著?”
淑妃幾乎又被這小兒子氣暈過去,擔心詠臨真的一時魯莽傷著要緊處,抓著詠臨握匕首的手腕不肯放,“放手!你給我放手!”
“不放!”詠臨雖然力氣大,卻不敢和淑妃硬來,隻拿著匕首和淑妃僵著,嚷道,“兒子什麽用也沒有,隻會惹麻煩,看著兄弟做不倫之事,卻幹瞪眼沒辦法,我算什麽皇子?簡直就是隻烏龜!憋著也是死,還不如索性一刀子進去,剖心還母,勝過在宮裏當討嫌的烏龜王八蛋!
淑妃怒得臉都青了,“說來說去,原來你隻不過還在為詠棋發瘋,居然要拿自己的性命要挾。好,你不想活,先殺了我!”
話音一落,也不再抓詠臨的手腕,反把身子朝著森光陰陰的匕刃上撞。
詠臨大慌,趕緊把匕首拋得遠遠,一把抱了淑妃,“母親!你這是幹什麽?”
“母親把命送給你,你不想活,母親更不想活了!”淑妃臉色紫青,“我在這宮裏吃了一輩子苦,死都不怕,就隻怕你們兄弟不和睦,相戮相殘,不論誰出個閃失,母親都生不如死。不料你今日為了一個詠棋,什麽都不顧了。若真如此,我還不如先了斷自己,免得看著你們這兩個不孝子傷心!”沒了匕首,又掙紮著要以頭撞那桌角。
詠臨原本隻是逞著一股怒氣,並未想著真去自盡,誰知道反把淑妃惹到這份上,嚇得什麽怒氣都飛跑了,抱著淑妃一點也不敢鬆手,滿嘴央道,“母親,這這萬萬不可,我……我隻是一時魯莽,說錯了話……你打我!你隻管打兒子!”
淑妃哪裏真有自盡的打算,這會觸動情腸,哭了淋漓盡致,見詠臨急得滿頭大汗,就勢見好就收,淌了半晌淚,平複了些,聲音緩了下去,低聲歎道,“傻東西,母親打你做什麽?打在兒身,痛在母心,沒聽過嗎?”
“是,是……都是……反正是兒子不好。”詠臨這才敢鬆了手,小心翼翼扶淑妃坐到床邊,跪在淑妃腳邊,聳搭著腦袋。
淑妃看他無精打采,又不肯吭聲,心底也知道他在想什麽,默然片刻,反倒先開口了,“你也大了,該知道母親的難處,手掌手背都是肉,哪邊被刀切了都血淋淋的痛。詠棋的事,為著詠善,絕不能驚動你父皇。但……母親也不是不過問的。”
詠臨驚訝地抬起頭,“母親,你肯為詠棋哥哥做主?你……你不會偏袒詠善?”
淑妃歎道,“再偏袒自己的兒子,也要講天地良心。詠棋雖是麗妃之子,卻是個惹人疼的孩子,在宮裏這些年,他也從沒為難過我們,怎能忍心看他被詠善這樣?再說,詠善和他畢竟是兄弟,這種事,老天爺也會怪罪的。”
詠臨平白得了一大助力,又驚又喜,頓時忘了自己正跪著請罪,跳起來急道,“好,這事我們不驚動父皇,既然母親不站在詠善那邊,那兒子心裏就有底了。事不宜遲,母親現在請起駕到殿,把詠棋哥哥接過來,養在淑妃宮裏,諒我那沒廉恥的哥哥也不敢強行來要!”
淑妃卻不做聲,一揮衣袖,甩開他的手,仍坐在床沿上不動彈。
詠臨愕道,“怎麽?難道母親剛才說的,隻是為了哄我高興?”
淑妃平心靜氣地問,“詠臨,你今天過去,惹出這麽大的動靜,不就是為了把詠棋帶回來嗎?”
“是啊。”
“你見著詠棋了嗎?”
“有啊。”
“有和他說,要帶他回來嗎?”
“當然有。”
“那,他願意跟著你走嗎?”
詠臨僵了一下,垮下雙肩,頹然道,“他不願意。”
旋即把濃眉擰起,百思不得其解地道,“兒子想破腦袋也不明白,怎麽詠棋哥哥就不願意跟我走呢?他絕不是貪圖富貴的人,這個我敢打一百二十個包票。可……可怎麽他就死活不肯離開呢?”
“他被下藥了。”
“什麽?”詠臨渾身一激靈,“下藥?”
“對。”淑妃幽幽的目光投在遠處的華麗屏風上,仿佛她能穿透這屏風,看見遠方殿內的一舉一動,低聲道,“這事,母親知道得比你還早,隻是不敢宣揚出去。我暗中查過了,詠棋那孩子受著挾製,每天飲食裏都被下了專人配製的藥,此藥既有**的作用,也兼迷藥和毒藥之效,足以用來鉗製詠棋不敢逃走。不解除藥效,就算詠棋再巴望離開,也隻是有心無力。”
詠臨總算明白過來,脖子上青筋暴跳,“無恥!怪不得詠棋哥哥躲躲閃閃就是含著眼淚不肯走,詠善這……”他本想又罵起來,想到淑妃在麵前,隻能悶悶忍了,粗聲粗氣道,“我竟和這種人做兄弟!哼!”又急切地看著淑妃,“母親既然知道了這事,可不能不管。”
淑妃靜思了半日,才無奈搖頭,“我管不了。”
詠臨急得團團轉,“這有什麽管不了的?母親,母親!你不能不管!罷了,我還是先殺進殿,把詠棋哥哥帶走,免得他繼續每日都被人灌那些混賬藥。”
淑妃喝命他站住,道,“要把詠棋帶走,首先要解去詠棋身上的藥性,不然,就算你強行帶走了他,受藥性所害,他爬也要爬回詠善的身邊。”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真是急死人了!”詠臨煩躁起來,“誰知道是個什麽藥性?誰又知道怎麽解,難道藥性一日不解除,那詠……”
“我知道。”
“……棋哥哥一日就要……啊?母親,你剛剛說的是……”詠臨後知後覺地一愣。
“我知道如何解除藥性。”淑妃很平靜,“前幾日,我總算查出是誰給詠善製的藥,順藤摸瓜,抓到那開藥的人,再審問一番,自然也知道了解除藥性的方子,隻是……”
詠臨剛剛聽到關鍵,急著追問,“隻是什麽?”
“隻是方子雖然有了,但藥熬出來,怎麽讓詠棋服下呢?”
詠臨頓時放鬆下來,“還以為母親擔心什麽呢?這還不好辦?我這就去把詠棋哥哥搶出來,然後熬藥,給他喝了就行。”
淑妃橫他一眼,“你今天已經鬧得夠大了,如今再過去搶人,事情傳到你父皇耳中,能不過問?這是要你哥哥的命!若是如此,我寧死也不會把方子交給你。”
詠臨又被招惹得發起急來,“這……這不是要磨死人嗎?兜兜轉轉,原來我還是怎麽都救不了詠棋哥哥!”
“你當然可以救詠棋,”淑妃斬釘截鐵道,“不過,要照著母親的法子來救,不能為了救一個詠棋,害了你哥哥。”
詠臨病急亂投醫,哪裏顧得上別的,忙湊上來,“母親快說,隻要能救詠棋哥哥就好。要不是為了看不過眼詠善哥哥欺負詠棋哥哥,我也不會和詠善哥哥鬧翻,我怎會不巴望詠善哥哥當得好好的呢?”
“你先找個機會,和詠善認錯。”
“啊?我?我認錯?”
“等你們兄弟不太僵了,再尋個空隙,私下去見詠棋一麵,把方子交給他。”
詠臨奇道,“何必交方子?我們熬藥過去,和詠棋哥哥說了這是什麽,要他喝了就好。詠棋哥哥若是可以解除藥性,必定也是極願意的。”
淑妃瞅這不開竅的兒子一眼,“詠棋現在被看得比鐵桶還嚴,你拿過去的藥汁,能到詠棋的嘴?端上去就會被殿的人給截了。放心吧,把方子給詠棋就好,他若願意,自然會想辦法弄來喝的。等他身上藥性解除了,我就親自過去,找個借口把他接到這邊來。當著眾人的麵,我親自過去請,詠棋又願意來,就算詠善不甘願,也拿我們沒辦法。”
詠臨擊掌道,“對!最怕的就是我們去接了,詠棋哥哥卻死活不來,這才氣死人。隻要藥性一解,詠棋哥哥開口說要來,加上母親發話,殿隻能放行,不鬧起來,就絕不會驚動到父皇。如此人人都保全了,嗬,還是母親的法子管用。”
淑妃對兒子溫和笑道,“真是傻孩子,也不想想母親在這宮裏多少年了,這點小事,怎能難倒母親?這就是那方子,你拿去背好了。”從袖裏抽出太醫寫的那紙箋。
詠臨接了過去,打開來看了看,見裏麵都是宮裏常用的藥材,並無不尋常的異物,心底最後一絲疑慮頓去,露出雪白的牙齒,樂嗬嗬道,“要不是母親說了這能解藥性,我還以為是小補的方子呢。這些東西熬出來,就算沒被下藥,吃了也對身體無害。我向來最討厭裝假,不過這次為了救詠棋哥哥……”
思忖一會,臉上逸出一絲毅然,下決心道,“好,我就裝個樣子,說什麽也要和詠善和好。”
緊抿了唇,捧著那寫滿墨跡的藥方,認真銘記起每味藥材的名字用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