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太子殿彌漫著死寂般的愁慘。

麗妃從冷宮出來,守在詠棋床頭,日日垂淚,竟比在冷宮時更為憔悴。

清怡實在看不下去,又勸又求,不知費了多少功夫,才把麗妃請到側屋榻上躺一會兒。

自從詠棋病倒,時醒時暈,昏沉時氣若遊絲,偶爾腦子清明,就拚死拚活哭喊著要去見父皇,淒厲慘然,弄得這太子殿裏誰也沒有睡過一個好覺。

清怡親自將麗妃安頓下,直起身來,眼前花了花,差點膝蓋一軟栽在地上。

她知道自己也撐得辛苦,卻不得不強撐,幽幽歎了口氣,走到詠棋躺著的房裏,召了宮女小薇來,囑咐道:“我有事出去一會兒,妳好好看著殿下,千萬不要疏忽。”

再三叮嚀了幾句,才出門到了殿外。

門角處遠遠站著一個小內侍,早等了多時,在風裏凍得縮手縮腳,瞅見清怡出來,趕緊迎過去,站在牆根下哭喪著臉道:“姑奶奶,好歹早點出來,差點把人凍僵了。”

清怡壓低了聲音,“東西呢?”

小內侍看看左右無人,從懷裏掏出一包東西,塞到她手裏,一手接過清怡遞給他的一包銀子,邊往懷裏塞,邊道:“要小的說,這安魂散隻是宮裏尋常用藥,去太醫院隨便找個太醫,隻管問他們討就是,姑奶奶何必費這麽多周章?私相授受,小的也常心驚膽跳的。”

“各殿問太醫院要藥,劑劑都有詳實記錄,這麽大份量的安魂散,我要能問太醫要,用得著找你?”清怡警告地橫他一眼,“收了錢就走,別問東問西的。”

當下把買來的安魂散小心揣在懷裏,進了太子殿。

轉入房裏,頓時渾身一僵。

**空空的,隻剩掀開的被褥,躺在上麵的詠棋卻不見了。

清怡大急,一轉身,剛好瞅見宮女小薇端著茶從廊下匆匆過來,著急地問:

“殿下泥?你把他弄哪去了?”

小薇探頭進房裏一看,頓時臉色發白,囁嚅道:“殿下剛剛醒了,說想喝熱茶……”

清怡揮手就甩了她一個耳刮子,茶杯匡當一聲砸在地上,冒起一股熱氣。

“蠢東西!殿下要喝茶,妳沒嘴嗎,就不會叫別人去沏!再三叫妳看好了……”

“清怡,外頭怎麽了?”

忽然,麗妃的聲音從隔壁房裏傳出來,看來是被砸茶碗的聲音驚醒了。

清怡忙道:“沒什麽,娘娘。”

話音未落,旁邊的木門咯吱一下開了,容色枯黃的麗妃走出來,掃了挨了一耳光的宮女一眼,歎道:“罵人也不看看地方,這樣吆喝,把詠棋吵醒了怎麽辦?”說著便往詠棋房中挪腳。

清怡伸手要攔,已經來不及,麗妃目光一觸到空空的床褥,頓時一愣,猛地轉過頭來,“詠棋呢?詠棋呢!?”幾乎尖叫一般。

“娘娘,殿下他……奴婢這就去找。”

“來人!來人!給我找!把詠棋找出來!”

“殿門有人看著,都被娘娘吩咐過不許讓殿下出去的。”

“快找!”偌大太子殿頓時亂起來,人人來來回回逐房逐房的搜。不到片刻,有人喊道:“殿下在這!”麗妃邁開腳瘋跑過去,清怡唯恐她在雪裏滑一跤,趕緊攙著一起跑。出了月牙門,一挑眼就看見詠棋躺在院後圍廊盡頭處,入伏在雪上,一動不動。

“詠棋!”麗妃把他翻過來,抱在懷裏。那身子輕飄飄的,輕得令人心驚。他病得厲害,藥裏又混了安魂散,本該連坐也坐不起來,也不知道哪來的一股勁,居然趁著房裏沒人,一步一步撐到這裏,終究摔在雪裏。

“詠棋?詠棋?二麗妃抱著他,揉他的胸口手臂,始終覺不出一點暖意,直掉眼淚,“你這傻孩子,這大冷天的你要去哪?你不要命了嗎?”

詠棋微睜著眼,眸子空洞無光,嘴輕輕動了動,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

麗妃卻知道他要說什麽,哭著罵道:“父皇,你就知道要見你父皇。見了又怎樣?若能拿母親的命換你的,母親心甘情願。可……可要是你照實說了,以你父皇的心xing,又怎麽饒得了你?就算你父皇不要你的命,詠善若出來,他和淑妃又豈能放過你?詠棋,詠棋啊,你這是要把自己往虎口上送,你要母親怎麽答應你?你要母親怎麽辦?我隻有你一個兒子,我怎麽辦啊?”

清怡抹了眼淚,忍痛道:“娘娘,要哭也不能在這哭,天寒地凍,殿下這身子受不了,先回房吧。”

召來幾個信得過的內侍,把詠棋和麗妃請回房中。

清怡給詠棋被雪水浸濕的衣裳換了,蓋上厚被,又在被子裏擱上好幾個小暖籠。

鬧騰了半日,再探手進去,詠棋身上總算沒那麽冰涼。

他瞪著眼,直直看著上空,仿佛無知無覺的廢人,表情呆滯得令人心痛。

清怡再勸麗妃去睡,麗妃死活不肯,坐在詠棋床邊一步也不肯挪動。

有小內侍把太醫院熬好的藥趁熱送來,清怡出去接了,吩咐旁人不許進門,親自把藥端進房裏。

黑森森的藥汁用白瓷碗裝著,有大半碗,熱熱的。清怡拿著碗在房裏站住腳,看看麗妃,又看看躺在**瘦得不成樣子的詠棋,低聲問:“娘娘,這藥……還要放東西嗎?”

麗妃看了不囧囧形的兒子一眼,悲意上湧,淚珠連墜下來,歎道:“放吧。看他這樣醒著,比睡過去更難受。”抽泣一聲,又淒淒道:“要是讓他儲了點氣力,又不顧死活地鬧起來,我的心也要碎了……”

清怡黯然,默默領命。

把碗擱在桌上,掏出剛買來的安魂散,打開包紙,用指甲挑了一點到藥裏。

詠棋本來愣愣的,等她端著藥到了跟前,忽然清醒了一點似的,把頭轉過,直勾勾瞪著她,黑眸波光**漾。

那目光,藏著不甘、懼怕,又有一分垂死似的悲傷哀求。

看得人心髒好像被爪子握緊了要掐碎一般難受。

清怡眼裏蓄淚,勉強柔聲哄道:“殿下,來,把藥喝了,好把病治好。”彎下腰,把詠棋上身稍扶起一點。

碗遞到唇邊。

詠棋雙唇早褪盡血色,白慘慘的,觸著瓷碗邊緣,顫得如風中落葉。

“母親……母親……”他竟然發出一點聲息。

自從他病倒後,凡能開口說話,無一次不是力竭聲嘶,要見父皇,此刻居然叫起母親,語氣頗為平靜。

正在垂淚的麗妃聽了,驚喜交加,趕緊過來扶了他,“詠棋、詠棋,母親在這裏,好孩子,你要什麽?”

詠棋雙唇顫了半日,才又斷斷續續道:“母親,不要逼我喝藥……母親,求求妳……求求妳了……”雙目滿是哀求。

麗妃心痛道:“好孩子,母親怎麽忍心逼你?隻要你迷途知返,不要再卷入詠善的是非,好好做你的皇子,母親從今以後,什麽都依你。”

詠棋聽見“詠善”二字,驀然神情大變,眼睛瞪得老大,十分嚇人,身子僵了片刻,忽然後仰脖子,看著頭上的黃瓦屋頂,淒厲大叫,“詠善、詠善!你回來!你回來!”

麗妃聽得一陣心驚,知道他絲毫未改,上來抱住他道:“好孩子,別叫了,求你別叫了!”拿手絹捂他的嘴。

“回來!回來!不……不要……我不要喝藥!我要救他!我要救我弟弟……”

清怡手忙腳亂,把碗裏的藥往他嘴裏灌。

詠棋重病之中,連女流力氣也敵不過,喘著氣拚命搖頭,掙紮著不肯喝,被硬灌了兩口,痛苦得連連咳嗽,身子蜷成一團,哭著求道:“清怡、清怡……妳別這樣逼我……”

他身子虛弱到極點,說每一個字都是骨髓裏擠出來的力氣,又顫又輕。

清怡臉頰滿是淚水,哽咽著道:“殿下別執拗了,這樣苦熬著誰受得了?你為了詠善殿下要把自己的小命送了,讓娘娘怎麽活?快喝了藥好好睡吧。”

也顧不了上下尊卑,單膝壓在床邊,按著詠棋把尚溫的藥汁往裏灌。

大口大口的**擠進喉內,詠棋瞬間窒息了般,想起詠善被自己害得陷在內懲院,不知正遭著什麽罪,自己明明可以為他洗刷,卻無用得連父皇一麵也見不上,心裏絕望如冰。

心髒猛地像炸開了一樣,熔岩般燒著席卷過來,痛得全身**。

“啊!”詠棋在**陡然翻身,慘叫一聲。

混著血的藥汁,吐了滿床滿地。

“詠棋!”

麗妃驚叫,猛站起來,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

清怡趕緊扶住,“娘娘當心!”

正在此刻,何九年的聲音從門外帶著緊張傳來,“娘娘,吳才奉旨代皇上賜參探視,已經到殿門外了!快做準備!”

吳才雖然隻是個內侍,卻是炎帝身邊的人,奉旨過來,連麗妃也不敢怠慢,整理裝束領著清怡親自到廊下迎了,聽吳才宣了口諭。

麗妃謝了恩典,站起來,命宮女上前把賞賜的長白山老參收起來。

吳才不久前奉旨來過,才兩天不見,看麗妃更見憔悴,全無當初一絲風華耀目,心裏驚訝感歎,兒子病了,當母親的一日不得安生,麗妃在宮裏強撐苦熬這麽多年,想不到遇上這種事,榮華富貴雖在身,又有什麽用?

他在宮裏待久了,老練精到,心裏想歸想,麵上卻恭恭敬敬問:“不知詠棋殿下近日身子好些沒有?”

麗妃搖了搖頭,幽幽歎了一口氣。

“皇上關心殿下,有旨,要小的必須親眼看看殿下,好回去詳報殿下情況。”

太子殿眾人心裏有鬼,都不想吳才靠近詠棋。

但這是旨意,誰也不能違抗,隻能領了吳才進房。

清怡到了門前,低聲道:“殿下剛剛服過藥,才睡下。吳總管腳步輕點,別驚醒了。”

“放心,自然會小心的。”

房中整潔雅致,燃著淡淡的安息香,剛才強灌詠棋時沾了藥汁血水的床單早換過全新的,地磚擦得一塵不染。

吳才跟著清怡來到床邊,低頭一看,心裏便一跳。

怪不得麗妃花容無顏色,想不到詠棋病成這樣。

氣息虛弱,唇白無色。

人在厚被裏,雖然看不見身子,臉和脖子卻瘦得能見骨,這一消瘦,形狀極美的五官更為精致,像一碰就會被損傷到似的。

一隻手露在被外,五指蜷縮,關節發白,仿佛在睡夢中也痛苦不堪。

吳才驚詫片刻,小心地呼出一口氣,低聲道:“小的鬥膽說句實話,殿下的氣色,比前兩日來看時更不好了,太醫們怎麽說?”

麗妃歎道:“太醫們也拿不出個好主意,詠棋這個身子先天就不好,他們是什麽猛藥也不敢下的,現在開的都是溫吞方子。”

清怡知道吳才是代炎帝問話的,在一旁小心地道:“藥理我們娘娘也不懂,若要問詳細脈案,可去太醫院查,都有留檔的。”

吳才道:“那是自然要查的。皇上雖在體仁宮裏養病,心裏沒少惦記殿下,每隔三兩天就命太醫院把殿下的脈案送過去,親自看過了才放心。”

沉吟了一會兒,看著**毫無聲息的詠棋,又問:“近幾次來,沒見殿下開過口,常這樣終日睡著嗎?”

麗妃和清怡心裏都輕輕一震,迅速交換個眼色。

清怡道:“都是這樣昏昏沉沉的,偶爾醒過來,進點飲食就躺下了。”

“哦。”

他們低聲交談,聲音並不大。

詠棋卻仿佛聽到動靜似的,冷不防地,露在被外的五指曲了曲,虛弱地輕輕撓著。

清怡不作聲地往床邊移了半步,身子擋住吳才視線,若無其事地假裝彎腰幫詠棋掖被子,把他的手放回被裏。

偏偏吳才眼尖,早就瞥見那一點點動靜,奇道:“殿下醒了嗎?”

“沒有,大概是夢見了什麽吧?”

吳才仔細去看詠棋臉色,白中帶青,雙目緊閉,濃密的睫毛卻顫個不停,好像在極可怕的噩夢中竭力掙紮著。

“殿下?殿下?”吳才不由喚了兩聲,低聲道:“殿下,小的奉旨,看您來了。”

詠棋長長的睫毛顫得更厲害,抖得連人的心都隨著它一起顫栗。

吳才耐心等了好一會兒,詠棋卻終究沒能睜開眼睛。

麗妃心提到嗓子眼,知道藥效起了,暗中鬆了一口氣,忙道:“吳總管辛苦了,請到側廳喝杯熱茶,這裏就讓詠棋歇著吧,清怡妳留下來好好伺候殿下。”

吳才恭謹道:“不敢叨擾娘娘,小的還要回去覆旨。”

麗妃巴不得他快走,把他送出詠棋的臥房。

腳剛邁出房門,外麵忽然一陣高昂的通傳聲傳來,“皇上駕到!”

麗妃心神大震,轉頭去看吳才。吳才也是一臉驚愕,顯然並不知情。

何九年小跑著趕來,氣喘籲籲道:“聖駕到了,娘娘快請迎駕!”

頓時把眾人驚醒過來。這時候也來不及查究怎麽來得這麽怏,連換正裝的功夫都沒有,清怡給麗妃匆匆整了整衣裳發鬢,趕緊扶著麗妃往外走。

一行人急急忙忙到了太子殿前庭,炎帝已經進了門。

炎帝這舉動似乎是臨時起意,連大轎也沒動用,八個內侍抬著一頂裏麵加了瑗爐的漆金暖轎,裏麵鋪著深山老熊皮做墊子,正小心翼翼抬進殿門裏。

麗妃等人趕來迎駕。

九五之尊,病中親來探望自己和兒子,麗妃驚喜之外,又心虛畏懼,跪迎炎帝,按禮數請安,才道:“這麽冷的天,皇上怎麽親自來了?臣妾心裏十分不安。”

炎帝也是病人,腿腳不便,內侍們連著毛墊子把他請下來,安坐在一個帶來的大軟椅上,抬著大軟椅聽炎帝使喚。

炎帝低頭看看跪在下麵的麗妃。

自從詠棋被廢,麗妃關入冷宮,到今天還是第一回再見麵。

同在宮中,卻如隔千山,令人徒生咫尺天涯之歎。

炎帝自己也是感慨萬千,輕輕歎了一聲,“別跪著了,起來吧。朕過來看看詠棋,聽說病得不輕。”命人把他抬到詠棋房中。

眾人遵命,把他抬到詠棋房裏,因為怕人多氣息雜亂,不相幹的人到了門外都停下了。

隻麗妃、清怡、吳才,和兩三個炎帝心腹的侍衛跟進來。

炎帝叫人把他移到詠棋床前,從大軟椅裏歪過半邊身子,仔細看了看,稀稀落落的半白眉毛緊鎖起來,輕聲道:“這孩子身子不好,朕向來知道。可是怎至於病到這種地步?”

炎帝xing情冷淡,對兒子們很少如此流露關愛。

麗妃又感動又傷心,眼睛紅了一圈,“今年風雪特別大,他禁不住,太醫們都說要緩緩的養,等來年春暖花開時就能好轉。有皇上洪福照拂,這孩子必有後福的。”

炎帝嘴角苦澀地掀了掀,“春暖花開,必有後福,當世之人,誰不這麽盼望?”搖了搖頭。

人人不明其意,斂眉低頭,心上都壓了一塊巨石。

“一直都這麽昏沉嗎?”炎帝問。

“是……”

炎帝沉默片刻,又道:“看他神色,在作噩夢?”

吳才小心地道:“小的也這麽想,殿下睡也睡不安穩,睫毛顫個不停,好像總想醒過來似的。”

炎帝道:“怪不得病得這樣厲害,夢中都不安寧,哪裏有這麽多元氣讓他損耗。”說完,湊近了點,緩緩喚道:“詠棋,父皇來了。詠棋?”

詠棋喉嚨猛地發出很輕的咕一聲,像是喘不過氣,又像噩夢做狠了的夢囈,放在被子裏的手不知怎麽一動,掉出被子,慘白慘白地垂在床邊。

清怡嚇得趕緊彎腰去幫他掖被。

炎帝卻比她還快,把詠棋垂下無力的手握住了,低聲喚他,“詠棋,父皇來了。”

詠棋似乎真能聽到,睫毛劇顫。

眾人看他掙紮著要醒來,各有各的心思,但都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呼吸都屏住了,手心捏出一把汗。

濃密的睫毛顫了許久,好像掀開這薄薄眼臉要花盡天下間所有力氣,詠棋卻不肯放棄,苦苦要讓自己從昏沉中醒來,不多時,眼睛尚未睜開,睫毛上卻濕漉漉,沾了一層驚心動魄的淚霧。

麗妃心髒都快停了,強忍著容色,柔聲道:“皇上親自探望,臣妾代詠棋謝恩。可皇上自己龍體也欠安,臣妾不敢讓皇上為了小孩子久留病人房裏,再說,古來沒有生病老父親反而來探望生病兒子的。請皇上移駕正廳,臣妾侍奉茶點,才合禮製。”

炎帝柔和地打量她一眼,頷首道:“好。”

剛要命身邊人抬起大軟椅,手上卻忽然一緊。

他本來握著詠棋的手,這時詠棋驟然五指蜷起來,反抓了他的手,那力氣不大,卻充滿了令人心驚的決絕,仿佛小獸中了一箭後拚著命也要逃出埋伏一般。

“啊!”站再後麵的清怡猛然低呼,倒抽一口涼氣。

令人喘不過氣的寂靜中,詠棋一直劇烈顫動的睫毛終於動了動,眼臉緩緩打開,露出裏麵烏黑的,沒有一點瑕疵的晶眸。

“詠棋,”炎帝看他醒了,不再下令離開,吩咐內侍把他挪得離床更近一點,露出一絲溫柔,“朕看你來了。”

詠棋看著麵前的父皇,不敢相信般,直勾勾瞪著炎帝,許久才看清了,一雙黑眸裏湧出無法形容的激動光芒,似乎有千言萬語要大聲說出來,喉結上下劇顫,卻隻發出含糊的咯咯幾聲。

炎帝安慰道:“別急。如果有話,隻管慢慢說。”

詠棋卻急得不行,勉強搖了搖頭,張開嘴,雙唇抖著擠出幾個字,“父……父皇……詠……詠……”

他豁了xing命要見炎帝,日夜想的隻是要為詠善澄清。

炎帝忽然出現,讓他已經不堪重負的身體受激過度,不但力氣全無,連聲帶也嘶啞得不成樣,滿腔話要說,都說不出來。

拚盡全力,隻能說出幾個模糊不清的字。

詠棋幾乎發瘋,越要說出話,嗓子越是不聽使喚,喉間摩擦出嘶嘶咯咯聲,和上下牙撞在一起的可怕聲音。

在場眾人聽了,都感到一股淒涼寒意。

炎帝看詠棋的樣子,知道他病到這份上,確實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伸出布滿老筋的手,在他滿是冷汗的額上撫了撫,“你病著,好好休養吧。有什麽話,日後好了,堊麗妃代你轉呈上來。朕就在體仁宮,其實也不遠。來日方長,不要急。”

詠棋想到詠善被關在內懲院,哪有什麽來日方長?

他自己曾被關在裏麵,自然知道內懲院是怎樣一個地方。

詠善冷峻xing剛,就算做了階下囚,也未必會俯首溫順,一旦頂撞起來,不知會怎麽被人折磨。

想到這些,心如刀絞。

詠棋拚了命的顫著雙唇,聽見自己滿腔實情,隻化作眾人根本聽不明白的含混嘶聲,又急又氣,進出一輪狂咳。

好一輪才止住,肺裏火燒似的疼,喉嚨滿是血腥味。

不知母親在他睡時又給他下了什麽藥,眼看父皇終於來了,卻無法為詠善澄清真相。

清怡在一旁為他擦汗,一邊軟語央道:“殿下,皇上都說了,有什麽話以後說。你先安心休養,來日方長,不要再纏著皇上了。”

詠棋灰心絕望,眸裏波光顫抖,唯恐眨一下眼,哀求地看著炎帝。

淚珠從眼眶湧出,一滴、一滴,全順著臉頰淌下來。

五指成勾,雖然顫抖得不成樣子,卻仍死死抓著炎帝衣袖。

炎帝心如鐵石,看到他這樣子,也不禁惻然,沉默片刻,幽幽長歎一聲,把手抽回來。

詠棋這絲力氣是從命裏擠出來的,他渾身要碎了一樣,卻將炎帝衣袖抓得死緊,炎帝抽了一下,居然抽不開。

炎帝皺眉,再把衣袖往外抽了抽。

仍是被詠棋緊緊抓著。

身邊內侍上來幫忙,抓著詠棋手腕,扯了兩三下,總算把那瘦骨嶙,峋的手扯開。

詠棋喉嚨咯咯兩聲,頭挨在枕上,目光一刻不離炎帝,滿是哀傷懇求。

炎帝避過他那令人無法承受的乞求目光,把臉緩緩別到一邊,輕輕擺了擺手,“回去吧,回去吧,麗妃說的對,生病的老父親不該探望生病的兒子,病人見病人,徒增傷心罷了。”

麗妃領著眾人恭送到太子殿外,在門前廣場看著漆金暖轎遠遠去了,提到半空的一顆心,才小心翼翼地放下來了一點。

炎帝回到體仁宮。

吳才領著內侍們輕手輕腳把他挪回**,伺候他躺下,試探著道:“皇上在風裏走了一趟,身子也乏了。先睡一會兒?”

炎帝神色黯然,默默點頭。

眾人伺候得妥當了,悄悄退下,把門掩上,在外麵聽候傳喚。

殿內安靜下來,落針可聞。

爐火跳躍著紅光,無聲映在牆上。

炎帝人老,病體虛弱,躺在**想睡,卻一點也安寧不下去,身上一會兒陣陣發冷,轉眼又覺得一陣陣發熱。

冷的時候像冰雪滲出骨髓,熱的時候,又像爐火都燒到五髒裏。

詠棋哀求看著他的帶著淚的眸子,還有那隻不肯放的瘦骨嶙峋的手,在腦裏抹也抹不去。

炎帝在枕上靠了半晌,終於還是躺不住,從**坐起身,朝門外喚道:“吳才。”

吳才趕緊進來。

炎帝沒立即說話,沉默著,混濁卻不失睿智的眼盯著眼前的金磚地,半日,才道:“傳旨,召陳炎翔。”

“是。”

“把王景橋也召來。”

“是。”

“陳炎翔直接來見我,王景橋如果到了,叫他在偏殿候著。”

陳太醫接到旨意,立即到體仁宮來了。

見到了病榻上的炎帝,行禮磕頭,在賜的位上坐了,等內侍們都退到殿外,才問:“皇上有事召臣?”

炎帝沒看他,眸子深沉地看著遠處牆角搖曳的爐火,不知心裏在想什麽。

陳太醫看他這神色,知道他有要緊的事正在思忖,也不再問,垂手坐著,默默等炎帝想好。

兩個老人在華貴的宮殿內,一個躺在**半挨枕頭沉思,一個坐著默然。

頭頂上連空氣仿佛都停止了流動。

終於,炎帝動了動唇,淡淡道:“朕今天,去看了詠棋。”

陳太醫知道他下麵還有話,但愣愣聽著,讓皇上一個人說話也不行,輕輕搭了一句,“皇上覺得怎樣?”

炎帝表情有些呆滯,閉上眼睛,沉沉歎道:“麗妃慈母心腸,閻王手段,這孩子一條小命,遲早送在她手裏。到那時候……詠善縱使出來,也隻能徒歎造化弄人。”

他苦笑,笑中辛澀無盡。

天下人都以為皇帝最自在,誰明白皇帝的為難?

身為父親,知道兩個兒子出了不倫之事,他痛心難過,卻還要裝作不聞不問,不能妄動君權。

要他們分?

試驗了這麽多回,再大的威脅都給了,詠善就那麽咬牙硬挺著,一分都不肯移,哪有半點回心轉意的意思?

強行下旨,各處一方?

有什麽用?把詠棋打發到千萬裏外,詠善登基,還不是一道旨意就召回來?

身為皇帝和父親,炎帝不想處死詠棋,也不能處死詠棋。

若是如此,詠善這個太子豈能善罷罷休,自己這個老父親必定被詠善恨之入骨,萬一恨意不清,自己百年之後把皇位傳給詠善,詠善卻作踐萬民以泄憤,那怎麽辦?

更不能讓淑妃動手。

詠棋假如被淑妃害了,未來的皇帝和太後必將水火不容,孝道在天下人心中何等要緊,若皇帝對親生母親都不尊崇孝敬,如何得萬民之心?

多盼望這次藉恭無悔之死,辣手教訓,可以讓兩個兒子生出畏懼悔恨之心,從此兩廂丟下手,相安無事。

不料詠善一字不答,以不變應萬變,反將一軍,把炎帝逼到沒有回旋餘地,無端放出來等於首肯他們兩人,繼續關著審問又怕審出個三長兩短……

唯一挽回的方法,就是等麗妃這步絕棋了。

麗妃是詠棋親母,詠棋葬送在麗妃手裏,詠善怨不得自己這個父皇,也怨不得淑妃,隻能怨自己棋差一步,未能看透世情。

從此以後,天下再沒有詠善的軟肋。

詠善平穩登基,淑妃當太後,孿生弟弟詠臨鼎力輔助,大臣們忠誠效命。

內無後宮爭鬥之禍,外無亂臣犯上,以詠善之能,天下會迎來又一個太平盛世。

隻是……

“朕,不是個慈父啊,”炎帝唏噓,傷感道:“朕今天看了詠棋,想起因為他不足月而體弱,又xing格柔弱,朕從未寄予重望。捫心自問,對這兒子,朕麵上喜歡,心裏其實從未疼愛。這條小命,說是送到麗妃手上,何嚐不是朕這個父親狠心奪了?”

頓了頓,又抬起頭道:“朕被先帝選為太子,扶持登基,當了幾十年皇帝,心血耗盡。如今眼看要去九泉下見先帝了,為了天下萬民將來有一個比朕更好的,毫無汙點的皇帝,朕自問心腸如鐵,對誰都下得了手!聖人不仁,視萬物如芻狗,何況隻是區區兒女之情?朕絕不容詠善登基後,身後留著偌大一個隨時把他毀了的隱患!”

陳太醫聲音極輕極緩,似一絲浮在空氣中的軟軟的棉刺,隻道:“皇上這番話金石頓挫,卻藏了無盡淒傷悲涼。恕老臣鬥瞻,向皇上問一句,皇上見過詠棋殿下,依然心如盤石?”

他這話擊中炎帝心坎。

炎帝愣了愣,回想著道:“詠棋,今日握著朕的衣袖,一直不肯鬆手。朕……知道他要說什麽。他xing子懦弱,今日那股剛xing,卻讓膚吃了一驚,畢竟,是帝王血呱……”長歎一聲:心裏實在難受,眼裏浮上淚光。

陳太醫舉起衣袖,在眼角拭了拭。

炎帝看見了,低聲問:“炎翔,你也覺得詠棋這孩子可憐,我這父皇太狠心,對嗎?”

“皇上,可憐的不是詠棋殿下,而是太子。”陳太醫拭了淚,歎道:“太子之癡情,天下罕見,如果詠棋殿下去了,太子的心就死了。從此以後,登基為帝,冷心冷麵,峻毅沉著,也不過是個處理政務的木頭人,縱是做出千古帝業,名垂千秋,也已經心如枯槁。老臣想起太子之苦,苦不堪言,不能不流淚啊。”

炎帝本來強忍著,聽了這番話,老淚潺潺而下。

“炎翔,你這是……求情?”

陳太醫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頭,才直起上身道:“皇上禦極數十年,以聖人之心待天下,實在是一代英主。眾人隻見皇上鏟除武親王,淩遲蕭妃,下手無情,未曾明白皇上對蒼生慈悲,為天下穩定,絕不允許禍患在宮廷滋生。原本皇上對兩位殿下的處置,老臣極為讚同,雖然有些令人不忍,對兩位殿下也有不公,但成大事者不能隻顧私情,皇上所作所為,可對天地表。”

炎帝用指尖把眼角淚水抹去,傷心過後,已經恢複過來,臉上沒有表情地道:“你繼續往下說,把話都說出來。”

“老臣不敢欺瞞皇上,說實話,太子對皇上海一步棋的應對,還有詠棋殿下的態度,實在出老臣意料。”陳太醫停了一下,一字一字道:“如此癡情,可驚天地山川,為什麽就不可以令天顏震動,起惻隱之心?”

炎帝臉色驟變,沉聲問:“你這是要讓朕允許如此不倫之事?要讓天下萬民有一個癡迷自己兄長的荒唐皇帝?”

“萬民要的,隻是一個明君。”陳太醫把頭往上一抬,迎著炎帝可怕的目光,“皇上視臣為心腹,臣隻能以心腹之言報答。老臣冷眼看了很久,有一句話始終不敢問皇上,今日詠棋殿下已經垂危,老臣不能不問了。”

“你問!”

“萬一詠棋殿下去了,皇上怎麽就敢肯定詠善殿下保得住?”

炎帝一口氣喘不上來,瞪著眼道:“你說什麽?你說詠善會尋死?天下……天下這麽大,他身為太子,身負眾望,上有雙慈,下有同心的兄弟,有那麽多臣子百姓,他……他會全部拋了!?朕幾個兒子,他最冷靜堅毅,他會如此不孝不智?”撐著身子的雙手一陣虛弱地打顫。

“太子的心意,早就明明白白了,他要同生共死,不離不棄。老臣本以為,太子隻是少年心xing,一時熱血,順境時山盟海誓,什麽話都隨口說,等受點磨礪,嚐到教訓,就會知道世間殘忍,放棄不智的念頭。這也是皇上最早的想法。”陳太醫無奈歎了一口氣,“但是皇上,您現在一路看來,太子的心意是少年心xing,一時熱血嗎?不愧是親父子,皇上您心如盤石,太子也是一樣,受盡苦楚,一絲都不動啊。”

炎帝心裏一陣發涼,手上鬆了勁,軟軟倒在**。

“皇上!皇上您怎麽了?老臣該死!”陳太醫趕緊從地上爬起來,撲到床前。

炎帝被他順了幾下背,呼出一口氣,直瞪著前方,半日,沉聲道:“炎翔,你說的是心腹之言。膚其實……看出來了……被逼到絕路,不得不低頭的,是朕。詠善,他看準了朕,看準了大局,篤定膚要輸這一局。朕要交付江山,找不到別人。唉,朕子嗣艱難,後妃雖多,卻隻有四個兒子長大囧囧,詠棋、詠臨、詠升,他們都撐不起這江山。”英主暮年,也生無可奈何之歎。

陳太醫心裏也難過,陪著垂淚,“皇上不要傷心,往好處去想。隻看這件事,就能知道太子是剛毅之主,不是會被逆境難倒的人,遇挫而勇,必能鎮服天下。詠棋殿下雖然柔儒,卻仁善情真,未來皇上身邊有這麽一個兄長,未必不是好事。”

炎帝道:“說得輕鬆。事涉天下之主,如今偌大亂局,怎麽處置?”

陳太醫毫不遲疑道:“以皇上的精明,處置這些事隻是舉手之勞。”

炎帝沉吟,終於,淡淡歎道:“遇上這等不知悔改的孽子,也隻能如此了。王景橋在偏殿候著,你把他叫進來,朕有幾件要緊事,需他這樣德高望重的老臣去辦才能壓住場麵。”

歎息一聲,腦海裏瞬間一掠而過的,竟是詠棋在病上拉著他的衣袖不放,深深看著他的,哀傷絕望的眼神。

不該去探望的。

不去看,或許,心腸就能硬到最後。

天意。

功虧一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