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魚,我所欲也
書院的球場上擺滿了桌椅,那些領到號牌的士子依次進入考場,好在今日天上飄著一層陰雲,卻不厚重,將熾熱的陽光遮擋在雲層之上,有山風吹過,考場裏清涼一片。
李綱手裏捧著一卷紙,站在高台上對三百二十六名年青士子士子喊話:“蒼天作證,我玉山書院將做到公平無異,厚土為鑒,我玉山書院將做到一視同仁,不管是官家子弟,還是寒門士子,不論是名家高徒,還是自學成才,隻要你們取得六十分以上的成績,就可以入我玉山就讀。若有違誓,諸神棄之。”
話音落,一柱粗大的時香就被點燃,站在台子下麵的書院先生就開始分發試卷,要求士子先填上籍貫,姓名,而後由先生親自用紙條把姓名籍貫糊上,隻有在批閱完試卷後,才會挑開糊名的紙條。謄卷實在是來不及,隻好這樣了,下回就會有專門的謄抄卷子的人出現。
這一舉措讓馬周的瞳孔稍微的收縮一下,見雲燁在笑著看他,老臉一紅,開始低頭寫籍貫,姓名。金竹先生麵無表情的用紙條糊好卷子,就繼續給下一位考生糊名。
馬周看試卷上隻有三道題,其一就是“魚我所欲也,熊掌我所欲也,兩者不可兼得,舍魚而取熊掌也。今我欲兩者兼得,安得其法?”
這是什麽怪題?馬周的汗都下來了,因為下一句就是生命和節操的比擬,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從來沒有人告訴他,仁義節操要有,生命也要有,太貪心了吧。
繼續往下看,還好,都是因有之意。他決定不去看第一題,專心答好後兩道題就好。這對他沒有難度,時香燃燒到一小半的時候。他就已經把那兩道題答得花團錦簇,再三確認後,才又把心思放在了第一道題上。
能自薦到書院考試的都不是弱者。沒有渾水摸魚之徒,大唐讀書人在學問上都抱著崇敬之心,還沒有無恥之輩在這個上麵自欺欺人。
時香燒到一般的時候,考場上的士子,個個哭喪著臉,皺著眉頭,給他們天大的膽子也不敢選擇做牆頭草,在這個問題上不是對,就是錯,沒有中間路線可以走。
雲燁歎了口氣。思想的僵化讓他們不敢越雷池一步,卻不知政治從來都是在求同存異,不停地索取,不停地妥協,最後達成共識。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事是不可談的,這是作為一個官員,最基本的素質。
如果不具備這些素質,是當不好一個官員的,李綱開始也不同意雲燁出這道題,文人沒了風骨。還叫文人麽,他極度的蔑視這種沒有節操,為了達成目標而無所不為的政治家做法。隻是在雲燁的一再堅持下,才把這道題加了上去。
李二如果在這裏會理解雲燁,房玄齡也會理解,長孫無忌也會理解,因為他們就是這麽幹的,所謂剛不可久,柔不可守,他們深得其中三昧。
大唐過於剛強,後麵的大宋卻過於柔軟,一個在廝殺中分崩離析,一個崖山最終滅亡,雲燁極度的想要把協商精神灌輸給大唐的官員們,自己人有什麽事坐下來談要比拎起刀子往腦門上招呼要好得多,軍隊是最後的談話手段,不可輕用,保家衛國才是他們的職責,如果把軍政徹底分開,會不會避免節度使大權獨攬的後遺症呢?
他們答不上來不要緊,雲燁握一握拳頭,自己還有時間,至少還有五十年可以利用。就不信讓他們學不會好好坐下來協商,為百姓保駕護航,為他們開拓生存空間,才是軍隊該幹的事,政治天生就該與軍隊無緣,他們至該出現在大漠,荒原,叢林,海上,而不是一團團的圍在長安。
“你是一個自由的人,來處詭異,去處模糊,有一些奇怪的想法不稀奇,老夫雖然不知道你這會為什麽非要把這道怪題加上去,但是,我看得出你非常的痛苦,我之所以答應你這麽做,就是想讓你看清楚現實,習慣的力量有多麽的強大,你想去挑戰他,後果比螳臂當車還可怕。
你不用擔心接踵而來的責難,我告訴其他的先生,這道題是對學子心智的考驗,一旦選擇回答這道題,且尋找出辦法,無論他的成績如何出色,書院也會黜落他,不給他任何機會。”
李綱的聲音從雲燁背後緩緩響起,這個老頭對自己永遠是縱容的,那怕明知是錯誤的,也會放手讓他去嚐試,最後一發不可收拾的時候,站出來給他收拾爛攤子。
後世政治家的學說可能還不適合現在的社會環境,最早產生這些東西的北歐,現在還處在原始野蠻社會,還都是一些提著斧頭到處搶劫的強盜,哇啦啦的喊叫著以強奸,殺人取樂。
想想都沒勁,歐洲還處在瘋子的統治之下,教皇剛剛燒毀了羅馬圖書館,無數的公國在互相廝殺,騎士們穿著鐵皮罐子用兩丈長的脆木長矛捅來捅去。
聖經還寫在羊皮上,想要寫一個故事,先要殺羊才成,雲燁忽然覺得自己好像有點本末倒置了,祖先們從來都不缺乏智者,自己在這裏充什麽大尾巴狼。
自己的學識有李綱老先生淵博?自己的意誌有李二堅強?殺了那麽多兒子,女兒,給自己的話,早就瘋了,自己一心想要改變大唐,卻不知大唐也在改變自己,後世那些學說真的是對的?不見得吧,至少現在,大唐的子民可能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子民,盡管大部分人還吃不飽肚子。
大唐的官吏這時候也是最清廉的,蝗災來了,有人跳火海負責,長安被燒了有人把自己關屋子裏活活燒死,還想要他們幹什麽,哪怕是現在,出現了好學校,自己治下的百姓享受不上,這不都有官員衝上門來理論麽?完全不理會他麵前的站著的兩位一位是太傅,一位是國侯,就敢指著鼻子咆哮,直到書院答應建一所小學,才恭恭敬敬的賠禮道歉,雖然走的時候,悄悄的說希望自己的大兒子能進書院讀書,還給雲燁送了好幾車新鮮茶葉,就這,已經是雲燁活了兩輩子見過的最稱職的縣令。
等承乾繼位的時候,告訴他節度使的危害就好了,隨便他去解決,自己隻要把知道的那些寶貴的自然科學傳承下去,就是一代宗師了,而且是一位大宗師,不是那個和姑姑整天躲在小院子裏造人的偽宗師。
“李師,凡是回答第一道題的一定要黜落。”雲燁笑得燦爛,對李綱說,還特意加強了語氣:“一定要黜落!”
老李的壽眉似乎都在舞動,捋著胡須極為欣慰,重複著雲燁的話:“一定黜落。”說完,兩個人就哈哈大笑起來,惹得考生們麵麵相覷,不知所措。
馬周的腦海裏轉出了千萬個念頭,從夾縫裏求生存雖然極難,也不是沒辦法,隻是無論如何做,都繞不過大義有虧這個前提。
他對書院極有好感,昨日雲燁鼓勵的話,讓他自信許多,許敬宗的食牌,解決了他最窘迫的困境,藏書樓的一夜,讓他對書院浩若煙海的圖書愛不釋手,哪怕是書院最美味的包子,也不能讓他放下手中的書卷,一夜未眠,那些藏書自己才看了兩本,就算他有過目不忘之能,也無法一夜讀完所有的典籍。
考試糊名,讓他的最後一絲忐忑煙消雲散,眼望青山碧水,身沐涼風,這是一個神仙地啊,是所有學子夢中的象牙塔,可惜他與我無緣啊,心痛的厲害,淚水止不住的流。
然而手中的筆依然穩健,一行大字出現在卷子上:“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
字寫完,他卻像被抽去了脊梁,趴在桌子上,手握成拳,書院精致的毛筆也被他無意識中捏斷,墨汁把手腕塗得一片漆黑,他隻覺得自己仿佛舍棄了史上最美好的東西,胸口發木,真正的痛不欲生。
其他的書生有的也不再猶豫,也在奮筆疾書,口中不知不覺的念了出來,且聲音越來越大:“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
李綱從椅子上站起來,看著下麵的士子問:“有誰回答了上第一條題目了嗎?”
場下鴉雀無聲,李綱提高聲音又問:“有誰回答上第一條題目了嗎?”依舊沒有人回答,李綱不再言語,隻是盯著時香在看,當最後一縷青煙從香頭上散盡,李綱拿起試卷,緩緩地撕成兩片拋在空中笑著說:“後兩道題目很簡單,隻有三十分,第一道題目最難,足有七十分,孩子們,你們在麵對自己的本心,做出了最正確的選擇,沒有答題就是最好的答案,玉山書院認為,品格的高尚才是真正的高尚,孩子們,學識缺少,不算什麽,學就是了,品格的缺失,才是最大的不完整,這是學不來的。
歡迎你們,書院的新學子,你們全都是合格的好孩子,書院歡迎你們。”
沒有多少歡呼,更多的卻是嚎啕大哭,這是一場對心靈的拷問,對雲燁,也是對馬周,更是對所有的人。(歡迎您來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