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過去,桃花終於湊夠了買手電筒的兩塊四毛錢。去買手電筒的那天,她用一塊黑布把一分一分攢起來的錢包好,把它裝進口袋裏,然後向公社供銷社進發了。她心情激動地走在山路上,一隻手插在口袋裏,緊緊地護住她的布包,生怕一陣風刮來,把她的錢刮走了。路上的人看到桃花走路的樣子很奇特,有人就問她:“你的手是瘸的嗎?”桃花點了點。她寧願別人把她當成瘸子,也不願讓人知道她的秘密。她隻是在那個問話人走過去之後,才掩口偷偷地笑兩聲。
桃花來到了公社供銷社,走近賣手電筒的那個櫃台。看著貨架上擺著好幾個手電筒,她的兩隻眼睛像兩隻手電筒那樣放光了。營業員走了過來,問桃花要買什麽。桃花深深地吸了口氣,極力不讓自己的聲音顫抖得厲害。她小聲對營業員說:“把那隻手電筒拿給我看看。”
營業員驚訝地望著桃花,站在她麵前的這個黑黝黝的瘦小姑娘,身上穿著一件滿是補丁的黑衣服,腳上穿著一雙草鞋。營業員不敢相信地問:“你是說,你要買手電筒?”
桃花堅定地點了點頭。
營業員笑了笑,說:“看了就要買喲。你買得起手電筒?”
桃花問:“一隻手電筒要多少錢?”
營業員說:“要兩塊錢四毛錢;再加兩節電池,要兩塊八毛錢。”
桃花笑了,滿有把握地說:“我要買手電筒。你拿給我看看吧。”
營業員把手電筒遞到桃花手裏。桃花小心地摩挲著這隻在她夢中出現過無數次的手電筒,她的心咚咚地跳,手握手電筒的那種涼涼的感覺簡直讓她陶醉。她說:“你給我裝上電池試試看。”
營業員給手電筒裝上電池,打開了開關,遞到桃花手裏。桃花用手電照照地麵,又照照外麵的街道。當時,正是中午時分,天空太陽很大,手電光顯得淡淡的,並不強烈,但桃花覺得自己的手電發出的光比十個太陽還要明亮!她關上開關,把手電筒放在櫃台上,然後從口袋裏掏出那個黑布包。她把黑布包遞給營業員說:“你點一點吧。”
供銷社裏其他的營業員也都圍了過來,她們又驚訝又敬佩地看了桃花好久,然後,她們一起慢慢地打開了這個包了一層又一層的黑布包,小心地一分錢一分錢地點著。桃花站在一旁,無比驕傲地看著自己積攢的零錢被一分一分地從黑布包裏挪到了櫃台上來,她打開了自己剛買的手電筒,用手電光照著營業員們點錢。在大白天這樣消耗自己的電池,她一點也不心疼,她甚至希望營業員們點錢的時間拖得長久一點,再長久一點,因為在這樣的時光裏,她實在是太幸福了。
在回家的路上,桃花用黑布把手電筒包好,再把它夾在腋下。她走在山路上,盡量靠路邊走,生怕對麵的人會撞過來,把她的手電筒撞壞了,盡管山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回到家之後,她把手電筒藏在自己的枕頭底下,不讓任何人知道,連自己的母親,她也不肯透露一個字。
接下來的日子裏,桃花就開始盼望著哪個地方會放電影了。讓她失望的是,她買回手電筒之後,桃花源大隊好長時間都沒有放過電影,別的大隊也沒有放過電影,桃花的手電筒就一直躲在她的枕頭下麵,派不上用場。
後來有一天,郭家灣大隊終於要放電影了。郭家灣大隊離桃花源有十多裏山路。桃花用黑布把手電筒包好,夾在腋下,悄悄地出發了。她走在山路上,不時抬頭望天,天空萬裏無雲,一片晴朗,桃花感到有些失望。她想,或許看完電影回家的時候,天空會變得漆黑呢,說不定還會下雨呢。
她到達郭家灣大隊小學的操場後,她的心思幾乎都不在電影上,她的心思在天空,她時不時抬頭望望天空,天空裏滿是星星,所有的星星好像都在朝她眨眼睛,戲弄她,跟她說話:“桃花呀,把你的手電筒打開吧,跟我們比一比,看誰的光更明亮吧。”
桃花從來沒有見過這樣讓她沮喪的星空。她轉頭去看電影,她的眼睛盯著銀幕,心裏卻在想:“等一下吧,等電影散場的時候,星星或許全都不見了。”
好不容易熬到電影散場了,天上的星星果然都不見了,代替它們的是一輪皎潔的月亮。人們都從操場往外走,沒有一個人打開手電,因為地上白亮亮的,明晃晃的,跟白天一樣清晰。人們一邊走一邊笑嘻嘻地說:“啊呀,好大的月亮啊!”桃花也跟著眾人往外走,她沒有好意思把自己的手電筒拿出來,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恨過月亮。
接下來是一段陰雨連綿的日子,桃花的耳朵警覺地豎起來,可她沒聽到任何有關哪裏放電影的消息。
有一天夜裏,桃花的母親夜郎婆發現雞籠裏少了一隻母雞。雨下得很大,母親披著蓑衣,戴著鬥笠,舉著火把四處尋找,手中的火把一次又一次被雨淋熄,她隻好一次又一次回屋重新點燃火把。在點火把的時候,她嘴裏不停地罵,罵黃鼠狼偷了她的雞,罵桃花源裏“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工作組,罵桃花心裏隻惦記電影不惦記雞……看到母親又氣憤又傷心的樣子,桃花隻好把她心愛的手電筒拿出來,給母親去找雞。母親接過手電筒,一點也沒有感到意外,一點也沒有顯出驚喜,反而抱怨道:“你明明有手電筒,為什麽不早點拿出來給我?你要早點拿出來,雞早就找到了。”
她拿著手電筒一頭衝進了雨幕裏。
桃花也戴上鬥笠,跟著母親去找雞,母女倆在禾場周圍,在後山上,在田埂上,在桃花潭邊,在桃花溪岸上,到處尋了個遍。桃花心裏很著急,她希望快快把母雞找到,這樣就可以多節省電池。母親一點也不心疼桃花的電池,她把手電的開關打到最高檔,雪白的光柱在桃花源裏四處亂射。光柱射到遊**的狗身上時,母親就會罵:“千刀萬剮的趕山狗,偷吃我家的母雞,不得好死!”光柱射到走夜路的桃花源社員身上時,母親就會說:“工作組的人說:‘雞頭鴨頭,等於家裏的人頭!’我家三口人,現在隻剩兩隻雞,看來我家裏多了一個人,該死一個人了。”
桃花陪著母親找了大半夜,雞沒找到,卻把桃花手電的電池耗得差不多了,桃花很是心疼。她把手電從母親手裏拿回來的時候,發現手電筒射出的光已經是淡黃色的了。
讓桃花沒想到的是,母親從此就惦記上她的手電了,晚上喂豬食的時候,到桃花潭邊去挑水的時候,半夜去上廁所的時候,母親就會高喊:“桃花,把你的手電借我用一下。”
桃花源的社員看到母親用上了手電,都會驚訝地喊道:“啊呀,夜郎婆,你用上了共產主義啦!”
母親這時就自豪地說:“這是我女兒桃花給我買的呢,桃花讓我這當娘的先用上了共產主義呢。”
最讓桃花哭笑不得的是,桃花源人都惦記上了她的“共產主義”。有一回,桃花源裏的右派分子劉癢癢的堂客李蘭花,半夜三更跑到桃花家敲門。母親開門後,李蘭花拉著母親的手哭哭啼啼地說:“一九五八年哪,那時我還是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啊,常德漢劇團的領導跟我說:李蘭花,隻要你跟你男朋友劉癢癢劃清界線,你就不用下鄉改造。我當時鐵了心,跟他來到桃花源勞動改造,還給他生了三個兒子,可我落了什麽好呀?他現在嫌我是黃臉婆了,在湖裏坪生產隊找了個情人,叫小泥鰍,劉癢癢經常在小泥鰍那裏過夜,通宵不歸。我實在氣不過呀,他那個小泥鰍不過是個農村婦女,還比他大三歲!你說說看,夜郎婆,你說我李蘭花難道還不如一個農村婦女嗎?當年我可是常德漢劇團的頭號花旦呀!”
聽到最後,桃花總算聽明白了,原來李蘭花也是衝著她的“共產主義”來的。李蘭花說:“他今天又是一夜不回家。不行,我要到湖裏坪去,我要從小泥鰍的被窩裏把我的男人拖回來。我一個人走夜路害怕,夜郎婆,我求你把桃花的‘共產主義’借我用一晚吧。”
桃花源裏的向媒婆也到桃花家來借“共產主義”了。向媒婆對桃花的母親說:“哎呀,夜郎婆,世上的事真是眨眼間就變卦呀,女方到丁忍家裏來探家了,落定了,本來接下來就該結婚了。現在,女方又突然反悔了,說是抱著丁忍這個癩子睡覺會做惡夢。癩子頭上長虱子——明擺著的嘛,你嫌人家是癩子,你早幹什麽去了?你早先難道沒看清他丁忍是個癩子?不行,我得再去女方家做做工作,連夜就去,求你把桃花的‘共產主義’借我用一晚。”
桃花源生產隊的婦女隊長高德英也到桃花家來借“共產主義”了。不過,高德英自己沒有出麵,而是派她的男人丁紅來的。丁紅對桃花母親說:“我家裏那個政治堂客要到桃花源大隊去開會,借你們家的‘共產主義’用一下。”
凡是有人來借桃花的“共產主義”,桃花的母親總是很爽快地答應,桃花雖然一百個不情願,卻也不得不依從母親。母親有一次把桃花拉到一邊,小聲對桃花說:“桃花源裏的人大部分都姓丁,我們家姓薑,是雜姓人家,低人一等。再說了,鄉裏鄉親的,借個手電用用,有什麽大不了的呢?”
所有來借手電的人都低聲下氣,還手電時也都千恩萬謝,隻有一家人例外,那就是桃花源裏的道士丁君。有一次,丁君派他的兒子丁一臣到桃花家裏來借手電,說是杏花灣生產隊死了個社員,他爹得趕去做道場。
過了兩天,丁一臣把手電還回來了,他翻著多白的眼睛,滿懷怨氣地說:“我爹說了,你們這手電還不如鬼火亮呢。他昨夜裏回來的時候,跌到田坎下去了。他把氣撒到我身上,打了我一個耳光。”
說著,他把右邊的臉側給桃花看,似乎那裏還真的留有丁君的五個手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