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當梨花跟著桃花一起去放牛時,情況就不同了,有桃花在場,丁一毛、劉一癢他們就不敢欺負自己了。桃花個子比他們高,力氣比他們大。當梨花蹲下來屙尿時,桃花命令他們都背過臉去。而當桃花自己要屙尿時,他們都會乖乖地躲到一邊去。
更多的時候,桃花會帶著梨花和細佬單獨找一個地方放牛,避開生產隊裏的男夥伴。當梨花的牯牛爬到桃花的沙牛身上去時,桃花就會扯著梨花和細佬背過臉去,誰也不許看那一對牯牛和沙牛搭腳。
三個人望著天空,都不出聲。過了一會兒,桃花說:“快看,天邊的那兩塊火燒雲紅彤彤的,好像兩隻蒸紅薯。”
梨花也說:“是呢是呢,好像還冒著熱氣呢。”
細佬一直想扭轉身子,去看看那一對沙牛和牯牛在幹什麽,隻是他的頭被桃花的手按住了,想轉也轉不過去。現在聽她們說起了紅薯,他的嘴裏流起了口水,於是也把目光投向了天邊。
桃花說:“那兩隻蒸紅薯,要是現在就去拿來吃,肯定燙手呢。”
梨花也說:“是呢是呢,要等它涼了才能吃呢。”
細佬瞪大眼睛,望著那兩隻蒸紅薯,看著它們一點一點的變涼,變小,最後消失得無影無蹤。之後,他才回過頭來,去看那一對沙牛和牯牛。牯牛和沙牛已經搭腳完畢,它們肩並肩地站在山坡上,安安靜靜地吃草。
當然,桃花和梨花在一起放牛的時候,她們聊得最多的還是電影。
桃花說:“解放前,那些遊擊隊員,也跟桃花源人一樣穿草鞋呢。”
梨花說:“將來我掙了工分,我要買一雙解放膠鞋。”
桃花說:“解放前,那些老鄉穿著又破又髒的黑棉衣,棉絮都露在外麵,他們怎麽不學桃花源人那樣打補丁呢?”
梨花說:“將來到了共產主義,是不是每個女人都能穿上國民黨軍官太太那樣的旗袍?”
兩個人還是說不到一起。桃花說的是過去,拿過去跟現在相比,桃花對現在感到無限滿足;梨花說的是將來,拿將來跟現在比,梨花對將來充滿無限憧憬。當梨花一次又一次地在桃花麵前提到國民黨軍官太太的旗袍時,桃花忽然醒悟到:梨花未來的旗袍,不就是我過去的手電筒嗎?
桃花和梨花騎在各自的牛背上,聊著她們對電影的理解,以及對電影的期待,緩緩地向到生產隊的牛欄走去。從她們身邊經過的桃花源人見了她倆,就會說:
“兩朵鮮花插在牛背上。”
或是:
“桃花紅,梨花白,真是一對電影姐妹。”
桃花和梨花雖然對電影理解不同,但還是共同擁有許多難忘的經曆。
有一回,桃花和梨花、細佬看的是《劉三姐》。看完之後,桃花覺得還不過癮,觀眾差不多走光了,桃花還舍不得走,她和梨花、細佬站在那裏,看放映員收拾銀幕。桃花想:當放映員真好,想看幾場就看幾場。她覺得《劉三姐》太好看了,那裏麵的唱段“山歌好比春江水”太好聽了!要是再看一遍,她保證能把電影裏所有的歌都學會!
就在這時,她突然看見一群人把放映員圍住了,那些人都講長沙話,桃花猜測那是一群長沙知青。
接著,她看見兩個知青搬起放映機奔跑起來,女放映員急得尖叫:“放映機!我的放映機!你們這群強盜!”
她剛想去追,回頭發現另外兩個知青又抬起那台發電機奔跑起來。放映員急得直哭,這時,又有兩個知青圍住她,笑嘻嘻地說:“胡大姐,你莫急囉,你就去我們知青林場再放一遍《劉三姐》囉。”
不由分說,兩個知青架著放映員就走,放映員恨恨地罵道:“真拿你們這些長沙水老倌沒辦法!”
桃花很興奮,她和梨花、細佬也跟著這夥知青一起走,很快,許多已經走散的觀眾也加入進來,人們大呼小叫,天空中回**著快樂的回聲:“知青林場要重放《劉三姐》啦!走囉,快去知青林場囉!”
隊伍越來越龐大,越來越熱鬧,十多裏山路說到就到,桃花和梨花、細佬就這樣重看了一場《劉三姐》。
有一年冬天,桃花、梨花和細佬到木葉大隊的小學操場去看電影。電影剛開始不久,觀眾忽然**起來,大家都把目光投向操場邊上的那條小路,有一支黑壓壓的隊伍正沿著那條小路大步朝操場走來。
隊伍中的每個人都挑著一擔籮筐,肩上的扁擔被壓得吱呀吱呀響,隊伍一邊走一邊發出“喲嗬喲嗬”的喊聲。
這支隊伍很快就湧到操場上來,他們一個個放下扁擔,興奮地喊道:“啊哈!沒想到還能趕上一場電影!”
桃花湊近籮筐一看,見裏麵裝的是糍粑、幹竹筍、砧板,木勺等一類東西。
看電影的社員們同這隊人搭上了話:“你們這是到哪裏去呀?”
他們高聲回答:“我們是下放到桃源縣的常德知青,要過年了,挑擔年貨回家過年。”
“這麽遠的路,你們走路回常德?為什麽不搭車?”
“沒錢搭車。”
這時,銀幕上出現了一個上身**,胸口滿是黑毛的男人,他抱著一個衣著暴露的女子咂咂地親嘴。桃花低下了頭,她不敢看,可這群常德知青哄笑著熱烈鼓掌,高喊道:“親得好!再親一個!”
果然,銀幕上那個男人又抱住女子一陣猛親,操場上響起了一陣怪笑和尖叫聲。
電影放完了,知青們又挑起擔子上路了,桃花、梨花和細佬默默地跟著常德知青隊伍走了一段路,聽得他們議論道:“好過癮,順路看了一部外國電影,比八個樣板戲好看多了!”
“頭一回在電影裏看見兩個人親嘴!我真想變成一隻蚊子,飛到銀幕上,在那個外國女人嘴上狠狠地咬一口。”
“還記得上次看電影是什麽時候嗎?”
“上次看電影時,是六一兒童節,我還是戴著紅領巾的少先隊員呢,沒想到眨眼之間,我就變成了山溝裏的農民!”
一番議論之後,知青們又喊起口號來:
同誌們哪,
加把勁哪!
三十裏呀,
到常德啊!
年輕人哪,
不知愁啊!
學紅軍呀,
幹勁足啊!
口號聲在寂靜的山路上顯得格外清脆,嘹亮,路邊的茅舍裏,不時有人把門拉開一條縫,探出頭來張望;村前村後的狗叫成一片。
桃花第一次知道,原來長沙、常德城裏的知青也跟她一樣愛看電影。
還有一回,桃花和梨花、細佬到一個知青林場去看電影。放電影的地點是在知青林場的河邊。銀幕的四個角分別被綁在兩根杉樹上,河風很大,銀幕被吹得一會兒凹下去,一會兒又凸出來,發出呼啦啦的響聲。桃花很揪心,生怕河風把銀幕撕破了。
還好,銀幕始終沒破。電影開始了,銀幕上出現了藍天,白雲,一望無際的草原,草原英雄小姐妹龍梅和玉榮在悠悠歌唱:
天上閃耀的星星多呀,星星多,
不如我們公社的羊兒多......
這是桃花看過好幾遍的影片,熟悉的旋律撓得她的喉嚨癢癢的,她正準備暗自跟著吟唱,讓她驚喜的是,河灘上黑壓壓的幾百位知青扯起嗓子,跟著電影裏高唱起來:
天邊漂浮的白彩雲呀,白彩雲呀,
不如我們公社的羊絨白;
啊哈嗬嗨!
啊哈啊哈嗬嗨!……
於是,桃花不再害羞,她也放開喉嚨,跟著知青們一起唱了起來,這是她在眾人麵前唱得最放肆的一次。
桃花和梨花、細佬還曾經看過一場失敗的電影。
那一次,按照慣例,在放電影主片之前,先要放映《新聞簡報》。《新聞簡報》播放的是一個農業學大寨的場麵:幾千人在修梯田,姑娘、媳婦、老婆婆、老頭子用撮箕、籮筐、獨輪車等各種工具運土,所有人的臉上都帶著笑容,他們快步如飛,簡直就像奔跑。
桃花一邊看,一邊暗自覺得奇怪。桃花經常看見桃花源裏的社員們挑土,桃花源裏的社員們挑土時,臉上從來不會滿麵笑容,步伐也不會快得像奔跑一樣。桃花不理解電影裏這些挑土的男女老少為什麽笑得這樣開心,為什麽連老婆婆挑起擔子也跑得飛快。
後來,電影裏傳出了工地廣播的歌聲:
公社是棵常春藤,
社員都是藤上的瓜,
瓜兒連著藤,
藤兒牽著瓜,
幸福的種子發了芽,
發了芽……
桃花立刻就喜歡上了這首歌,覺得這首歌很好聽。她想:工地上的人笑得這樣開心,可能是因為聽了這首歌;社員們跑得這麽快,大概是因為這首歌中唱出了“幸福的種子發了芽”。
突然,歌聲嘎然而止,有人高喊:“發電機出故障了!”全場一片嘩然,一陣躁動之後,大家開始了心甘情願的等待。有一個長沙知青說:“幸福的種子發了芽,卻被倒春寒凍死了!”
場上響起了一陣轟笑。
或許是發電機的故障太複雜,隻見裏三層外三層的人群中,不斷有人進進出出,不是遞工具就是拿配件。兩個小時過去了,故障仍未排除。
人群開始焦躁起來,有幾個長沙口音的知青議論說:
“今晚要放的是《多瑙河之波》呢,裏麵有親嘴的鏡頭呢。”
“看著哥哥親嫂嫂——幹瞪眼!”
“狗咬豬尿泡——一場空歡喜!”
三個小時過去了,發電機仍未修好,可看電影的人沒有一個人舍得離開。知青們唱起歌來,唱的就是剛才電影裏放的那首歌:
公社是棵常春藤,
社員都是藤上的瓜,
瓜兒連著藤,
藤兒牽著瓜,
幸福的種子發了芽,
發了芽……
他們一遍又一遍地唱,一直唱到月亮落下去,一直唱到放映隊的人挑著放映機和發電機離開了,他們還在唱:
幸福的種子發了芽,
發了芽……
發了芽……
發了芽……
晨光曦微時,桃花和梨花、細佬跟著看電影的人一起往外走,雖然這一晚沒看上電影,桃花也沒覺得有多大遺憾,因為她跟知青們待在一起,一點也不孤單,她還學會了一首好聽的歌,並且,“幸福的種子發了芽”這句歌詞,也讓她有一種甜蜜的感覺。
桃花小學畢業了。
桃花從桃花源小學畢業以後,就成了桃花源生產隊的一名社員了,她每天同社員們一起出工,掙工分,雖然她還像以前一樣喜歡看電影,但同她一起看電影的,不再是桃花源小學的梨花、細佬了,而是桃花源生產隊的社員羅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