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了, 秋秋?怎麽這樣急。”
秋沅沒有說話,隻是搖了搖頭,心腔裏柔軟又熱烈, 催促著她踮起腳尖, 去抱他吻他。
她的身體忽然攀上來,周恪非被撞得輕輕一跌, 但又很快把她穩穩托住, 容納進舒適安全的懷抱裏。
纖瘦的兩隻手腕, 勾纏到他頸後, 目光中裝著尚未傾訴的語言,很輕很慢地觸到他眼底。
周恪非覺得意外,對秋沅突如其來的熱情感到困惑。但很快, 又湧起一股受她垂愛的欣喜。
低眉斂目, 微垂著臉,將她接入更深的親吻中。
門什麽時候在身後闔上, 誰也沒留意。周恪非後退幾步, 陷進沙發絨軟的靠墊裏。
上下位置頃刻調換,秋沅騎坐在他腿上,低頭與他兩額相貼。熱的, 微汗的皮膚,幾乎連眼睫也膠在一起。
兩隻手捧住他凜冽的頜骨, 像從溪流中掬起一捧水。
回來的路上, 短短幾分鍾。秋沅仔細梳理周芸所講述的一切,已然明白過來。
周恪非對她的了解, 如此細致通透。他太懂得她, 如同懂得自己的呼吸。多年來他做了太多,從不往外吐露, 也隻是怕她覺得虧欠,怕她想要盡力補償。
周恪非離開體麵光鮮的家庭,離開原本璀璨的人生坦途,走一條未知的荊棘遍布的路。他自己擁有的不多,但全部都奉獻給她。
卻不願秋沅為此背負絲毫壓力,所以瞞著忍耐著,再苦也吞下去,什麽也不讓她知情。
既然這樣,那秋沅也不說破,順著他的意思,假裝自己一直蒙在鼓裏。
終究是,不想浪費他的千般體恤、良苦用心。
“周恪非。”
“嗯?”
“我想……”
想什麽呢?
想鼓起失而複得的勇氣,想再次相信,在這麽漫長的歲月裏彼此想念,如今他們再也不必分離。
可是又總覺得,也不用趕得那樣迫切,那樣急。
畢竟這一次,他們還有很多很多時間。
秋沅生性堅韌,筆直向前走,生平少有懊悔的情緒。
但後來的她無數次後悔過這時作出的決定。
“想什麽?”他問。
久久等不出回音,周恪非又開口,音色低靡:“什麽都行。”
“沒有。沒什麽。”她沒有說出口,臉貼下來,偎在他的心前,輕輕說,“明天去蔣阿姨那裏,別開車了。”
周恪非從善如流,頷首應允:“嗯,好。都聽你的。”
薄唇親在她臉上、手上,一寸寸的,像是啄食,眷戀又隱約貪婪。
他的嘴唇被她的皮膚占據,用眼睛在深深地笑。
於是第二天,久違搭了公交車。對周恪非來說,是有點陌生的交通模式。
秋沅看著他低頭,認真研究著車票的定價區間,雙眼純湛有光,竟然透出一種可愛的稚拙。
她抿抿唇,不由會心一笑。
從市中心開過去,路途並不算太遙遠,隻是交通擁塞,還是用了不少時間。
車上滿滿當當擠的都是人,周恪非一手拉著吊環,一手空下來,緊緊給她握著。這一路上,他從沒鬆開過她的手。
今天的日光這樣好,所有建築都形狀清晰、黑白分明,從視野中慢慢向後退去。
秋沅本是看著窗外的,卻始終感覺到一股視線,黏在這邊,動也不動。
是兩個梳高馬尾的女孩子,十五六歲年紀,都穿育英的校服。
兩個人肩挨著肩,就坐在離他們最近的座位上,兩雙尚存童稚的眼,眨也不眨地盯著周恪非看。
從中學起,秋就知道周恪非是好看的。
挺拔,整潔,禮貌,又英俊非凡,是對女生很有吸引力的男孩子。
察覺到自己的注視被她發現,其中一個兩腮迅速粉紅起來。赧然半天,還是鼓起勇氣,遲疑著小聲問:
“哥哥,你是……你是周恪非嗎?育英的,那個,周恪非?”
局限於他們幾人之間的音量,但周恪非聽得很清楚。
他歪了下頭,神情溫和,耐心地回答:“嗯,以前是‘那個’周恪非。現在不算了。”
另一個女孩子小呼一聲,眼仁晶晶亮起來:“真是你!育英沒人不認得你。就那幾個老班,天天拿你教育同學。說什麽,你以為你是周恪非呀。還有什麽,你要是周恪非,我肯定不會罵你……”
聽到這裏,他淡淡笑了。公交車微微顛簸,將笑容搖得悠遠而模糊。
“不要再有第二個周恪非了。”他說。
兩個女孩不認識秋沅,但嘴裏甜甜的,連聲叫她“哥哥的女朋友”、“漂亮姐姐”。
雖然知道還並非如此關係,但他和她都沒有出聲否認。
公交站設在河邊,兩個人從人群裏穿行出來,攜手下車。
多年過去,河邊長石凳替換成了木料,又經過翻新,刷了曾清漆,下方隱隱透出樹紋。
夕陽落上去,在木頭的痕裂裏潰溢開來,影影綽綽,是光的肌理。
兩人看在眼中,都有些惘然,似乎不約而同回到了過去。
蔣阿姨還住在當初那個老房子。
年頭太久了,樓體外立麵已經剝蝕,蛀滿瘢痕,像一顆齲壞的牙齒。
小區綠化區域不少,因為常年無人打理,長成滿目荒雜的禿黃。空氣緩慢流動,卷起落葉和草絲,茸茸亂亂混作一團,形成風的纖維。
樓下走著個女孩,也穿育英校服,背著書包低頭前行。
後麵跟了個男生,沒走幾步,就去扯她書包帶子。
那女孩回頭,一雙長眼瞪開了:“你別跟著我,我說過了!”
男生腳步停下,聲音卻沒停:“蔣容融,你玩兒老子?”
秋沅認識這女孩。
她走得快了一點,上前去到女孩身邊:“這是你朋友麽?”
“不是。”蔣容融搖頭,涼涼地瞥那男生一眼,眼神很冷靜。
男生眼見有大人出現,悻悻走開了。
蔣容融沉默著,帶他們上樓。拿出一把舊鑰匙,吃力擰開幾近鏽壞的門鎖。
蔣阿姨的女兒早年意外離世,留下年僅一歲的蔣容融無人照料。父親另娶他人,也不願帶個拖油瓶,就交給蔣阿姨撫養。
眼下,蔣阿姨正在做飯,聽見有人回來,紮煞著沾滿麵粉的雙手,從廚房探出頭張望。
“容融趕緊來幫忙。我得抓緊時間做飯,你媽媽快回來了……”
蔣阿姨罹患阿爾茲海默症多年,前期惡化得厲害,好幾次把秋沅和蔣容融當作陌生人,想報警來抓這些“闖入者”。
最近這段時間,病情倒是趨向平穩,也可能是沒有太多壞下去的空間了。隻是偶爾會忘記秋沅,也會頻繁覺得自己的獨生女尚在人世。
她視線路過秋沅,一時沒認出來,有些困惑的樣子,最終停在周恪非臉上,卻驀然變了臉色。
“好孩子。我認得你,好孩子……”
蔣阿姨忽然從廚房走出來,掌心在圍裙上搽抹兩下,就去握周恪非的手。
今天怎麽會有這麽多人都認得周恪非?
秋沅隻當是蔣阿姨發病,神誌混淆不清。對此已經習以為常了,她去廚房關了灶台爐火,和周恪非一起細心地安頓好蔣阿姨。
蔣容融靠在斑駁脫落的牆裙上,冷眼看他們良久,自顧自從書包裏拿出習題,在餐桌上做起作業。
她是個孤僻不合群的女孩,從沒有朋友來家裏做客,也不與同學結伴而行。秋沅偶然抬眸望她,總是想到以前的自己。
習題冊的夾頁中,忽然掉落一張海報。
一眼就能認出,是周旖然所在的那個樂隊。
說是海報,不如說是自製的切頁,裁自免費發放的宣傳冊。
蔣容融馬上彎腰撿了起來,吹拂去上麵的灰塵,很是珍惜的樣子。
秋沅沒什麽和孩子相處的經驗,以往來的時候,很少與她交流。眼下想說些什麽,意外嘴裏有點發鈍。
“你喜歡這個樂隊麽?”秋沅問。
蔣容融從習題冊中拔出目光,抬起臉來。
“我喜歡這個主唱,易燃。她很酷。”
說起偶像,她忽然健談,那種隱藏著小小快樂的語氣,又重新回到清淡的嗓音裏,“他們馬上要開演唱會,門票不到一小時,全賣光。……還好買不到了,如果還有餘票,又付不起錢,肯定是要比現在更難過的。”她嘟囔著,不安地說。
“很想去看麽?”周恪非問。
他的聲息不重,跟低垂的光線一樣,溫柔而昏暗的。
接著,他對蔣容融說:“如果秋沅姐姐也願意,我們就一起去,好不好。”
光線那麽弱,辨不清周恪非此時的神色,秋沅卻感知到他在看她。
他很細致,又貼心,輕和地對秋沅解釋:“還沒和你分開,就想要下一次約會了,秋秋。”
-郵件02-
親愛的女士:
感謝您在百忙之中寫下這封長回信。我的生活其實正在變好,或許吧。或許沒有。
對於您的擔憂,我多少有些理解。我沒有太多知覺,甚至也感覺不到特殊的悲傷和憂鬱,可能是因為這些情緒如同飲食呼吸,已成每日常態。
以您所從事的職業,應該見過許多了,肯定明白這樣的狀態。不對勁,上一封來信裏您這樣說,而我自己其實是非常清楚的。
關於尋求幫助——謝謝您的建議。但是不行。
上一封郵件我談到,時隔多年,我與秋終於又回到彼此的生活裏。
一次偶然的契機,我聽到我的朋友蘇誤會我和她是戀人關係,而她很快否認了,態度非常堅決,想來是並不打算與我有任何情感上的牽扯和瓜葛。
這是她的權利,也是她應該做的。
我是不是忘記說?她現在有男友。關係穩定,應該在一起很久很久了。我離開的那十年歲月裏,他一直陪在她身邊。
是中學時代就纏著她的那個男生,成敘。他們起初是如何重逢的,我不得而知。
隻知道他比我有過更多的時間,陪伴在她的身邊。
而我如今的身份,我和她的關係……我從來不敢仔細去想。
隻知道我開始想要更多。
可是秋真的需要我麽?
這又是另外一個,我不敢碰觸的問題。
如果我像您所建議的那樣,去醫院尋求藥物幹預、或者找到心理專家進行治療,她會發現端倪,也可能念及舊情,把天平向我傾斜。
我不想破壞她的人生。她來之不易的幸福,哪怕因為我產生一絲破碎和一寸偏倚,我都會更加痛不欲生。
隻不過,您的猜測十分準確,我有時候的確想要傷害自己。
不知道您還記不記得在裏昂的那一天,原本約好的麵談推遲了一個月,我終於又一次走進谘詢室。您看到我的左手還被支架固定著,很是吃了一驚。
當我告訴您那場劫案的始末後,您雖然竭力保持專業,克製住神情最微毫的變化,但我仍能從您的眼睛裏看出來,您是在為我感到可惜和憐恤。
其實這沒有必要。恢複的過程當然漫長而痛苦,一開始是疼,從手指鑽進心裏,疼完了變成癢,癢在每一粒細胞、每一根肌肉纖維裏麵,是重新融成骨架皮肉的過程。
可是我有種麻木的痛快,像是一口氣撕下一塊新痂,暴露出濕紅的裏肉來——原諒我可能的詞不達意,隻是我現在法語實在生疏,想象不到更多形容。
身體上的疼痛,創傷,折磨,竟然減輕了我思想裏罪惡的負重,讓我得到一些鬆脫和喘息。
如果最後我沒有應允那個出逃的決定,如果我沒有參與進她的人生裏,如果我沒有長久地注視她,如果最初我沒有與她相遇。
綿長的抽拉著的痛苦,在精神上刻出印痕,無可名狀。
昨天我遇到一位故人。是那位長久地照顧過秋的社區阿姨,姓蔣。
好孩子。她握著我的手,一對濁眼,聲音也不清透,囫圇含混地對我說,我知道你,好孩子……
蔣阿姨隻能說到這裏,更多的細節,她無法順利回憶。
正因如此,秋以為蔣阿姨隻是記憶混淆,認不清人了。
她並不知道,蔣阿姨和我曾是熟識的。那是當初在裏昂我沒有談到的地方。
秋車禍昏迷後,我不是住在醫院陪護**,就是住在她的家裏。
如果您還有印象,她的媽媽心智並不成熟,沒有辦法獨立生活,也需要有人照顧。
她的父親卷走所有賠償款,得知了秋的病情,又想一勞永逸甩掉所有麻煩。
所以他打算賣掉房子,換成現金遠走高飛,一個人過上好生活。
很快他父親找來的人就上了門,他們的目的是把秋的媽媽趕出家門,清空房子,好用來出售。
這是她的家,她的媽媽,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後擁有的兩樣東西。我想要幫她守住,您應該不會對此感到意外。
一場激烈的衝突。我們寡不敵眾,我隻能盡力保護好秋的媽媽。
我額頭上的傷疤是當時留下的。
而蔣阿姨,是送我去醫院的人。
如今她罹患的阿爾茲海默症,卻恰好為我保守了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