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終於又被組織重用了。

被重用的意思就是說她又得放棄自己真實的身份,再去偽裝,去欺騙。她已經厭煩,已經疲憊,但她卻不能拒絕,因為她想活著。

更何況眼下組織還有一種比死更可怕的懲罰方式。她是寧願死,也不要再回去那個比十八層地獄還可怕的地方去。

現在,她化名為一個叫作黛痕的青樓女子,入駐蘭馨別院,等著那個人前來,那個不幸被組織看中的人。

她本來不信以這樣坐等的方式會有結果,但是長老說等就可以。她可以不信這天底下任何人的話,卻從來不敢懷疑長老。

來蘭馨別院已經三天,那個人依然沒有出現,就是出現了她也不知道,因為這次組織連張畫像都沒有給她。

她已經有些不耐煩:整天就是這樣撫琴唱歌,以聲色取悅那些形容猥褻,舉止放浪的嫖客,偶爾還會被他們調戲兩下,也隻能忍氣吞聲,笑臉相迎。

“是不是長老算錯了?”當然,這樣的想法她隻敢憋在心裏。

“阿雪,你怎麽可以來這種地方?”有一隻手重重地搭在她的肩上。

黛痕大吃一驚,慌忙轉過頭來,更令他吃驚的是,這個搭她肩膀的人竟然是個極為英俊挺拔的年輕人,且一臉正氣,完全不像是會出入煙花之地的**邪之徒。

“大爺,您是不是認錯人了?我不是阿雪。”

這個男子定定地望了她一陣兒,才道:“你不是阿雪?……那你是誰?”

黛痕掩口一笑,道:“我是黛痕啊!畫眉之黛,苔綠之痕。”

“殘夢兄,你還杵在這裏幹什麽,大家都等你呢!”另一個魁梧的青年男子走到他跟前,拉他的衣袂,示意他過去。

他這才戀戀不舍地挪開腳步。

“沒錯,目標出現,他就是檀雲堂堂主秋殘夢啊!”黛痕心想道:“以他今時今日的地位和權勢,要什麽樣的女人沒有?難道竟會對一個勾欄裏的妓女一見鍾情麽?”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老鴇笑嘻嘻走過來,道:“黛痕,快過來,那邊幾位大爺叫你過去唱歌呢!快點兒!”她的臉笑得就像是一截爛茄子,皺紋層層疊疊,看著就令人厭煩。

黛痕應聲隨老鴇來到蘭馨別院的頭號雅座。

喝得東倒西歪的一幫人中,就有秋殘夢。哪怕周圍的人都放浪形骸,吵鬧不休,然他卻依然正襟危坐,麵不改色。

“殘夢兄,這就是我給你說的極品,怎麽樣,嗬嗬……”前麵拉他的魁梧男子也喝了不少酒,言辭就放肆起來,“雖然論姿色跟你家裏邊那個沒法比,但肯定比她更溫柔更善解人意,而且在你不開心的時候,她還會為你彈琴唱歌,討你歡心,你說……是不是比家裏麵那個好很多?”“你是在說你家那隻河東獅吧?”秋殘夢不客氣地扒下對方搭在他肩上的手,滿座也都哄堂大笑,誰都知道點絳堂堂主雷鳴娶了菏澤一帶的老大戚項的女兒,是一隻有名的河東獅。

雷鳴的神色有些窘迫,但馬上嬉皮笑臉地對秋殘夢道:“不過,似乎是你比愚弟更怕老婆呢!我每月至少來這裏一兩次,開懷暢飲,溫香滿抱,好不快活,回去隻消給那婆娘說我在這裏談公事,她卻也不能說什麽。但據我所知,這好像是殘夢兄第一次涉足蘭馨別院啊!是不是該多感謝我呢!”

秋殘夢冷笑一聲,不再說話。

雷鳴討了沒趣,隻好把目光投向黛痕:“姑娘,你的今晚,我包了,這裏有一千兩銀票。”他隨手一甩,將一疊銀票扔在桌上。

“一千兩耶——,有一千兩。”老鴇見黛痕全無動容,站在一旁極力提點。

“大爺,我想您搞錯了,我隻賣藝的。”黛痕盡量讓自己和顏悅色一些。

“你敢拒絕,你知不知道我是誰?”雷鳴前麵就覺大失麵子,此刻又被一個低賤的妓女拒絕,更覺臉上無光,赫然發起脾氣來。

黛痕裝作害怕得低下頭來,後退幾步。其實以她的武功,又何須懼怕這裏的任何一個人。

“雷兄弟,這種事也得講個心甘情願,人家姑娘不喜歡,你也不該強求吧!”秋殘夢伸出手來,握住雷鳴即將探出的魔爪。“我就是喜歡強求……”說著就要往前衝。今晚,秋殘夢不止一次使他難堪,此刻又阻止他親近一個妓女,就更加對其不滿了。

秋殘夢也早對這個粗俗不堪的堂主難以忍受,直接揪起對方前襟道:“你敢!”

劍拔弩張的氣氛很

是濃重。

倒是雷鳴先平靜下來,他用力甩開秋殘夢的手,理了理前襟,然後道:“我們本好像是談聯盟的事情來著,不過……你我好像很不合拍。哼!我們走”他氣呼呼地甩袖而去,酒席也就不歡而散了。

老鴇輕聲地對著黛痕咒罵一句:“不識抬舉的東西。”隨後滿口陪著不是,送客出門。

黛痕呆著無趣,抱起琴也要跟著離開。

秋殘夢突然阻止道:“你過來,陪我喝酒!”

黛痕隻好在他身旁坐下來,可酒卻被他一個人喝著,轉眼兩壺酒已經見底,秋殘夢的眼神也迷醉起來。

“借酒澆愁愁更愁啊!”黛痕隻敢輕輕地勸導。

秋殘夢道:“你怎知我愁,說不定我是開心才喝酒的。”

黛痕按住他傾斜的酒壺,道:“別人我說不準,但是對於閣下,我卻看得出你絕不是因為高興而喝酒的人。”她已經對這個深邃內斂的男子產生了極大的興趣,“我——是不是長得很像某個你認識的人啊?”

秋殘夢用微紅的雙眼掃視了一下黛痕,撇嘴苦笑道:“就是因為像,才令人痛苦……”他似乎突然想起一些極不痛快的事情,猛往嘴裏灌幾口酒,然後氣惱地掀掉一桌的菜肴,像是發泄般地咆哮道:“我從來就不喜歡作什麽堂主樓主,我如此拚死拚活都隻是為了給你一種體麵富足的生活,我想讓你知道他能給你的,我也能給你……可你在心裏麵卻總瞧我不起,我總也比不上他是不是?”咆哮聲中竟然帶著幾絲嗚咽,令人聞之顫然,而這種聲音卻出自男子漢眼中的男子漢秋殘夢。

“你喝多了!”黛痕不知如何才能安撫這個受傷的男人。

“我真是喝多了。”秋殘夢清醒了幾分,手在眼睛上重重地一抹之後,他儼然又變成了人人敬畏的檀雲堂堂主。

“今晚的事你最好不要說出去。”他臨走是還不忘囑咐黛痕,他本可以為了維護自己的光輝形象而殺了她,可惜他已不舍,隻因為她像極了那個人。

“是,賤妾什麽也沒看見,什麽也沒聽見,您請慢走。”

秋殘夢走後,黛痕就換上夜行衣,她實在太想跟去看看,這樣一個男子的背後究竟隱藏著怎樣的故事。

黛痕來到檀雲堂的北庭,過穿花小徑,正看到東廂裏麵還亮著燈,於是攸身上前,輕輕一躍,就上了房頂,進而雙腳勾住房簷,把身體貼在窗欞上,用手指在窗紙上戳了個洞,附眼上來,細看房內的動靜。

屋裏麵有個絕色女子正在說話:“唐洹報我說,今晚的事沒談成是麽?”

秋殘夢隻是板著臉,卻一句話不答。

“為什麽?”這個女子的臉色也十分不好看。

“不為什麽。”

“你難道不知如今禦香,紫宸兩堂暗自勾結,不斷壯大勢力,行風堂深得樓主器重,自可獨當一麵,眼下唯有檀雲堂跟點絳堂各自為政,時刻有被吞並的危險,而你本就與禦香堂堂主蕭靖有隙。當務之急,就是趕快與點絳堂結盟,而你卻……如此一來……”

“夠了!”秋殘夢突然按座而起,道:“我不想再聽你說下去,眼下的形勢我比你更清楚,我自有分寸,毋須你操勞……”

“你說什麽?”這個女子突然暴怒地把一盞茶壺摔在地上,“一個作妻子的難道不該為她丈夫的安危和前途操心,你究竟有沒有把我當作是你的妻子,我到底要怎麽做才不錯?”

“你……”秋殘夢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拂袖而去,“我去南庭視察視察,等你氣消了,我再回來。”

關門聲一響,這個女子的眼淚就“簌簌”而落,其實她已經忍了很久。懸在外麵的黛痕看了,也不禁為之心痛:“傻氣,在他麵前,還裝什麽堅強呢?”

黛痕也終於清楚她的任務之所在了,那就是在這對本來就矛盾重重的戀人之間,再製造矛盾。

此後一個多月,秋殘夢每日都要到蘭馨別院流連數時。

終於,黛痕瞅準機會,利用機會,終於擺脫妓女身份,成為檀雲堂堂主夫人紅雪伊的貼身侍婢。

這日,黛痕又像往常一樣,先到東廂房來打掃。紅夫人不知為何,趕早就出門了,房裏隻剩下看她看到吃愣的秋殘夢。

黛痕暗自竊喜,偷掃了一眼牆壁上的掛畫,她今天確實是按照那畫上的女子的穿著打扮的。

秋殘夢情不自禁地拉她到梳妝台前坐下,鄭重的從金盒中取出一支瑩潤可愛的珠釵來,

輕輕地插在她的發髻上:“你似乎更像以前的她……”

“賤妾願意作她的影子,隻要您高興。”

秋殘夢終於露出一絲難得的笑意:“去梅嶺小築吧,那個地方看雪景不錯……看人的背影也不錯。”

當日晚,紅夫人帶著幾處傷口回來。

黛痕趕忙給她清洗,包紮,然後扶她到梳妝台前,給她卸妝。

“你今天一天都沒看到堂主?”紅夫人突然開口問道。

“沒。”黛痕微微一顫,還好動作不大,沒有被精明的紅夫人覺察。其實,她今天一天都跟秋殘夢在一起。她素來慣於說謊騙人,可卻無論如何不想騙紅夫人。

“我的那支紅尾珠釵你看到沒?”紅夫人見金盒裏的重要物事不見,顯得心急如焚。

“沒。”黛痕略一抬眼,才想起這支珠釵還插在自己的頭上,心懼之餘,梳子掉了下來,可她甚至不敢躬下身來撿,生怕一低頭,就會被紅夫人看到,她不敢想象被紅夫人發現真相後她會傷心成什麽樣子。

也許,女人天生就會很容易同情女人,隻因為大家在麵對命運的時候,都會顯得頹然無力。

“我又沒說是你拿了,你害怕什麽……好了,你下去休息吧!”紅夫人疲憊地朝黛痕擺擺手,黛痕頓感如釋重負,趕快退出門去。

黛痕穿過園門,正要回自己房間的時候,突然有兩條黑影從天而將,一人縛她雙手,另一個則用手帕掩住她的口鼻,手帕上塗有使人聞之昏厥的迷藥。但黛痕的內功是何等高深,小小蒙汗藥又能奈她何,隻是她想起長老臨走時吩咐過,任何時候都不能使用武功,就隻好假裝昏迷過去。

當她睜開雙眼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被懸吊在半空中,屋裏沒有窗戶,隻有神龕前一點油燈在散發著微弱的光芒,麵前是一個臉上有刀疤,眼神十分冰冷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道:“你現在在禦香堂的囚室裏麵,在下正是堂主蕭靖。”

黛痕道:“可我不是你的囚犯。”

蕭靖冷笑道:“除了我以外,誰到了這裏都是囚犯。”

黛痕道:“你的人也太沒種了,就抓我這麽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丫頭,還要兩個武功高強的大男人聯手,真是窩囊!”

蕭靖道:“不愧是秋殘夢的紅顏知己,此時此刻還能麵不改色,言辭犀利……想必他也一定很看重你。”突然有一絲陰險的笑容浮現在他的臉上。

黛痕也不禁變色道:“你在打什麽鬼主意?”

“沒什麽,隻是想從你這兒借走一樣東西。”

翌日晨,檀雲堂南庭的東廂房裏。

紅夫人漸漸有些坐不住,秋殘夢則在房內來回踱步。

“你在擔心今晚的比武?”紅夫人故意問道,她其實已經猜出秋殘夢到底在緊張什麽。“怪了,都這個時辰,怎麽還不見黛痕這丫頭,她到底跑到哪裏去了?”紅夫人想進一步證實秋殘夢在意的事情,果然,一提黛痕,他的神色就會很不經意地為之一變,而紅夫人堅定的信仰也在輕輕搖晃。

這時,有一樣物事破窗而入,連帶著一張字條釘在桌子裏麵。

秋殘夢拿起字條來略微掃了一眼,就氣憤地重掌拍桌。

“說什麽?”紅夫人也緊張起來。

秋殘夢忍了忍,還是如實道:“蕭靖抓了黛痕,要挾我放棄樓主之爭。”

“就憑一個小丫頭?”紅夫人盡量讓自己笑出來,以此來說明這確實是一件無稽的事情,“他憑什麽以一個小丫頭來要挾你,更何況他憑什麽證明黛痕落在他手裏?”

“就憑這個。”秋殘夢拔出釘入桌子的物事,那不是什麽飛刀暗器之類,卻是一支珠釵,對於他和紅夫人來說都不會陌生的珠釵。

“我當是弄丟了,原來在她的手裏。”紅夫人突然感覺自己像一個徹底戰敗的士兵,不隻丟盔棄甲,而且失去了一切。她盡量還想讓自己不要相信,拉住秋殘夢喘息著地問道:“你不會為了她放棄的是不是,成為血雨樓的樓主不是你一直的夢想麽?”

“不……讓我想一想。”秋殘夢說出的話更令她傷心。在這一刻,紅夫人的信仰終於徹底坍塌了。

“我明白了……你慢慢想吧!”紅夫人倒退幾步,僅穿著一件單衣就紮進茫茫風雪之中。

秋殘夢反應過來,抓起一件披風追出來的時候,已經再也不見那一席似血紅衣,隻有漫天飛舞的鵝毛大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