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浴間裏, 淅瀝瀝的水落著,磨砂玻璃蒙著一片白茫茫的霧氣。

陸懷硯換了身睡衣,進來浴室時往淋浴間看了看, 隨即落下眼簾,從櫃子裏拿出吹風筒。

幾分鍾後,江瑟從淋浴間出來。

她渾身濕漉漉的, 水珠從綢緞般的發絲和雪白的肌理裏墜落。

陸懷硯看著她,“浴袍給你掛好了, 先穿上, 我給你吹頭發。”

原先的浴袍都是他的尺寸,後來他讓管家送來一批專屬於她的浴袍。

墨綠色的浴袍裹在她身上, 像一片包裹著潔白花瓣的油綠色葉片。

江瑟邊係著腰帶邊慢慢走向他, 之後往盥洗台麵一坐, 垂著小腿由著他給她吹頭發。

他也剛洗過澡, 頭發還綴著水珠。

江瑟抬起眼睫,問他:“你頭發怎麽不吹一下?”

陸懷硯隨手扯了條麵巾丟她手上,淡淡道:“不用吹, 你給我擦一下就成。”

江瑟拿起麵巾。

兩人一個壓著身體吹頭發,一個仰著脖子擦頭發,姿勢有些滑稽, 卻很融洽。

江瑟目光落在他額角剃得很短的鬢發,擦走上頭的水珠,輕聲問:“你救的那個人後來活下來了麽?”

陸懷硯目光沒動, 漫不經心道:“活下來了。”

“活得怎麽樣?”

“挺好, 沒再想死了, 或許還有些後悔當初為什麽要尋死。”

江瑟“哦”了聲, 將麵巾從他頭頂扯下來, “擦好了。”

陸懷硯垂眸瞥她一眼,撥開她耳朵後麵的那一撮頭發,低笑一聲:“沒耐心。”

江瑟自知沒理,她的確擦幾下便不想檫了,便沒說話。

陸懷硯在這事兒上比她有耐心,每根頭發絲都吹幹了才拔下電線。

將吹風筒放一側,他抬起她臉,盯著她眼睛,說:“我當時救下她後便想好了,假如她再尋死,我不會再救第二次。死而未亡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十個自殺過的人有九個都不會再選擇經曆一次那種痛苦。剩下那一個如果還有勇氣選擇自殺,說明活著對她來說更痛苦,這樣的人我不會再救。假如張玥醒來後依舊想死,你不必再救。”

江瑟沉默。

張玥留下的遺言全是給她的。

她說她知道阿誠死了,她想去陪他。

她說謝謝你江小姐,房子和錦繡巷三十八號我都還給你吧。

她說對不起,這句對不起是替阿誠,也是替她自己說的。

對不起啊,江小姐。

默了一會,江瑟問陸懷硯:“你還記得趙誌成嗎?七年前綁架我的其中一個綁匪。”

陸懷硯說:“記得。”

“趙誌成他綁走了我,害了我。”江瑟說,“我隻想恨他。”

可為什麽偏偏是這樣一個人,在她最絕望的時候給了她一絲希望?

那兩個人第一晚被趙誌成製止後,並未死心。

她這樣這一隻毫無反抗之力又誘人的獵物,他們怎麽可能死心?

第二晚,他們一個人在外麵攔著趙誌成,一個人進去灌她藥。

那時江瑟都已經絕望了,她被綁走了48小時,她很清楚,那48小時是她獲救的黃金時間,一旦錯過,她大概率活不下來。

趙誌成衝進來殺死他們時,熱血濺上她臉時,她甚至以為趙誌成下一個要殺的人就是她了。

可他沒有,他拿起那張手帕,擦走她臉上的血,同她說對不住。

多諷刺,他對她說對不住。

“那就恨。”陸懷硯淡漠道,“你沒有任何理由不去恨他,更不必對他愛的女人有任何一絲憐憫。”

江瑟低下眼,沒再說話。

陸懷硯用手背順了下她頰邊的碎發,說:“別再想了,我抱你去睡覺。”

他給她換了睡衣,將她放在**,熄燈時,陸懷硯從她身後抱住了她。

江瑟的背貼著他胸膛,他帶著熱息的體溫隔著薄薄的衣料一點一點渡到她身上來。

她像一柄屈起的勺子被他環繞著。

這是他們頭一回用這麽親密的姿勢睡覺。

“這樣抱著你睡,會不舒服嗎?”他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江瑟閉上眼,說不會。

“需要吃安眠藥嗎?”

“不用。”

陸懷硯下頜抵上她發頂,說:“那睡吧,大小姐。”

-

再睜眼時,時間已經過了三點。

腰間一陣微沉的重量感,江瑟掀眸看著橫在她腰窩又順著按住她手背的小臂。

冷白色的皮,底下青筋蜿蜒。

像鋪陳了幾筆青釉的白瓷。

怔愣間,指根一陣略帶粗糲的入侵感,男人修長骨感的手指緩緩穿過她指根,扣住她右手,緊接著,一道低啞的聲音落下:“醒了?”

江瑟盯著他那幾根入侵的手指,慢聲應他:“嗯,我該去醫院了。”

陸懷硯聞言便鬆開她手,“先吃點東西,吃完我送你過去。”

江瑟從昨日中午開始便沒吃東西,他一說,饑餓感便來了。雖然餓,但她沒什麽胃口,簡單吃了點粥便過去醫院。

張玥還沒醒來,何苗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打著盹。

江瑟進去將何苗叫醒,讓她回去休息,又對站在一邊的護工說:“你們也回去,這裏不需要你們。”

那幾名護工是陸懷硯安排的人,聞言麵麵相覷,轉眸看著倚在門外的男人,見他頷了下首才敢真的離開。

“你也走吧。”江瑟看著陸懷硯,說,“我在這裏等她醒來。”

陸懷硯嗯了聲:“你要走的時候給我發個信,我過來接你。”

江瑟應好:“你安排個人送小苗回家。”

何苗正在收拾東西,聞言便瞥了眼門外那眉眼冷淡的男人,擺起手來:“不用不用,江小姐,我自己打車回去就行。”

江瑟看了眼她憔悴的臉:“這會打車要等至少半小時,你早點回去休息,也能早點過來替我。”

何苗不好再拒絕,老老實實說了聲“謝謝”便跟著陸懷硯走了。

人一走光,病房瞬間靜了下來。

江瑟將她從張玥家裏帶過來的紙箱放在腳下,拿起裏頭那張打印出來的油畫擺在床頭。

天色漸漸暗下,房間裏亮起了燈。

張玥醒來的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張鳶尾花油畫。

昏昏沉沉間,一度以為自己到了天堂。

“這是梵高的《鳶尾花》。”

張玥恍惚了十幾秒,才漸漸回過神,緩慢移動視線,看向坐在床邊的江瑟。

“胃是不是很難受?腦袋也很疼吧?”江瑟看著她淡淡道,“這些後遺症會持續幾天,幾天後你才能恢複如常。”

張玥沒吭聲,不知是因為難受還是因為不想說話,又或者兩者有之。

江瑟目光點了下枕頭旁邊的畫,說:“這畫是趙誌成特地送給你的吧,畫這幅畫的畫家一輩子都活得很痛苦,可你看看他的畫,他有一個瑰麗到無與倫比的精神世界。生活有多痛苦,他對生命粲然的期許便有多強烈。”

她看向張玥,“是不是有點像張老板你的旗袍?活得那樣累,做出來的旗袍卻都那麽美,你送我的那件尤其美,隻不過關於那隻無足鳥,張老板你弄錯了一件事。”

她從紙箱拿出那本鳥類百科,翻到描述無足鳥的那一頁。

“這種鳥不是真的沒有腳,隻不過腳的構造與旁的鳥類不一樣,無法蹬地起飛,所以它們一旦落在平地上便再也無法起飛,但有一個地方它們能再次振翅起飛。”她指著書上的一行字,“懸崖峭壁,隻要棲息在這些地方,往下墜落時,它們便能借著凜冽的風起飛。越是陡峭的懸崖,越是狂暴的風,它們就越容易起飛。

“趙誌成說你們是無足鳥時,或許隻是想同張老板你說,即便身處懸崖峭壁,即便底下是萬丈深淵,也能起飛,也能有鵬程萬裏。”

那時的張玥的確像是活在了懸崖上,底下是望不盡的流嵐霧靄與黑暗,隻要她鬆手一墜,便是粉身碎骨。

所以阿誠是希望她即便墜落了也能起飛嗎?

張玥動了動唇,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

江瑟扶她坐起,喂她慢慢喝了半杯水。

可半杯水落肚,她潤了嗓又不想說話了,隻定定看著江瑟。

江瑟問她:“你是怎麽猜到趙誌成死了?”

心中的猜測從江瑟嘴裏得到印證,張玥很慢很慢地垂下眼,默了好半晌,才輕輕地說:

“阿誠如果真的逃出來了,他一定會回來,就算不能露麵也會躲在一個可以看見我的地方。江小姐你是他綁架過的人,他看到你出現在我身邊,怕你報複我,一定會想盡辦法帶我走。

“可他沒出現,說明他根本沒逃出來。但他也不在監獄,要不然江小姐也沒必要來找我,直接去監獄找他便成。隻可能是,他死了。”

“你說得對,這的確像是他的作風。那這兩份合同,”江瑟從紙箱拿出兩份文件,“你知道是無效的麽?”

張玥怔愣抬眼。

見狀,江瑟笑笑道:“看來你不知道。舊區改造計劃後,蓮安舊區不會再有錦繡巷三十八號。我從來沒想過要將旗袍店還給你,就算沒有舊區改造計劃,我也會將這間旗袍店從你手裏奪走。原因你知道的,買下這間店的錢是趙誌成綁架我的酬勞,你的確應該將這間店還有你住的公寓‘還’給我。”

“可是張老板,我接近你不是為了要報複你。”江瑟慢條斯理地將手裏的文件撕碎,起身丟進垃圾桶裏,“等從你這裏得到了我想要的線索,我就會拿出一筆錢投資在你身上,我是說,一筆幹淨的錢。”

“投資?”

“對,投資。”江瑟慢慢轉過身,看著張玥,“你做的旗袍充滿了靈氣,我想投資的是你這個人以及你傳承自你母親的這份天賦。以後不會有錦繡巷三十八號,但依舊會有‘張繡’。”

等她有了一個全新的生活,不再守著用一筆髒錢換來的店鋪,或許她會慢慢忘記趙誌成,忘記那段絕望的過往。

這是她對死去的趙誌成的報複,同時,也算是歸還了他從那兩人手裏救下她的所謂“恩情”。

她不允許自己對趙誌成有任何一絲感激之情。

“你能為趙誌成去死,為什麽不能為你自己還有你們家族對旗袍這門技藝的傳承而活?當初那麽執著地掙錢,不就是為了回來桐城繼承你母親留給你的東西,將你們張家的技藝發揚光大嗎?如果實在想死,”江瑟拿出紙箱裏那本關於旗袍的書,放在張玥手裏,一字一句地問她,“等何苗真正出師了再死成不成?你就隻想著下去陪趙誌成,沒想過要陪你媽媽嗎?”

張玥垂下眼,看著手裏的書。

這是一本很舊的書,是她幾乎翻爛的一本書,也是她始終舍不得丟棄的書。

“一座燈塔碎了,就不能給自己建座新的燈塔嗎?”江瑟目光從張玥手裏的書挪開,平靜道,“我也曾經給我自己強行找過一盞燈塔。”

張玥舔了舔幹燥的唇角,問了聲:“你也曾經找過?”

“找過的。”江瑟緩緩一笑,“我那時畢竟隻有十六歲,再堅強再勇敢,也隻有十六歲。那件事過後,我會害怕煙味,會害怕閃電害怕雷雨。我甚至無法容忍別人觸碰我,別人一碰我,我會惡心會吐到胃抽搐,後來我遇到一個能讓我忘記這種惡心感的人,那個人就是當初將我從廢工廠抱出來的人。”

那是一種類似斯德哥爾摩的情感,她太迫切地想要治好自己,所以她拿陸懷硯當做她的救贖,她想著隻要得到他,隻要在他身邊,她就能好了。

十六歲的岑瑟於是開始徐徐圖謀。

他們那樣的家庭,從陸老爺子那裏入手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因為那時的陸老爺子能決定陸懷硯娶誰。

“後來呢?”張玥問。

“後來?”江瑟垂眸笑笑,“後來我發覺拿別人做燈塔就是在空中建樓閣,沒有根基的樓閣自然是隨時都會崩塌。我花了兩年時間認清這個事實後,決定不要這座燈塔了。人沒有燈塔怎麽就不能活了?非要找一座燈塔,為什麽不能自己做自己的燈塔?”

避風的港會被海水淹沒,背靠的山有可能猛獸橫行,一座脆弱的燈塔就更不必提了,一場暴風就能攔腰刮斷。

她那時對陸懷硯的喜歡其實是扭曲的,像鏡中月水中花,一旦認清這個人救贖不了自己,那份來得猛烈的情感自然去得也快。

“一個人經曆的所有苦痛,最終都隻能靠自己才能治好。我沒有你以為的那麽厲害,我也還在痛著。”江瑟掀眸看張玥的眼,“我的傷口還有一塊腐肉在,這塊腐肉一日不去,我一日不能好。但我知道隻要我抓住那個人,我就能徹底好。你不是覺得對不住我嗎?先幫我抓到那個人,到時候你如果還想死,我不會再救你。”

-

得知張玥醒來,晚上十一點,何苗匆匆趕來了醫院。

江瑟從病房出來,一抬眼便看到站在走廊盡頭的男人。來得倒是快,她十分鍾前才給他發的信。

男人雙手插在大衣的兜裏,靠著一扇半開的窗看她,目光深邃沉靜。

江瑟走近時,他問她:“餓不餓?”

“餓。”江瑟頷首,“我想去吃湯麵,就上回那家東來順。”

陸懷硯笑:“又要去聽硯老先生和瑟小姐的故事?”

那日店裏的人因著他留在紅封背麵的字,非說他是個上了年紀的老文化人。

好端端將一個28歲的青年傳成了個耄耋老人。

“那家店已經打烊了。”他牽起她手,邊往電梯走,邊笑著說,“今晚將就一下,讓硯老先生親自下廚給你做碗熱湯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