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考驗 (8)
車子開進大院門,一輛輛黃包車排在門口等著拉夜場;舞廳門上的霓虹燈閃爍著刺眼的彩光;一陣“夜來香,我為你歌唱,夜來香,我為你思量……”的悅耳歌聲輕柔飄出。
幾個人一起踏上門前的台階,走進了舞客穿梭的舞廳。此刻,單簧管、薩克斯、小號、長號伴著鼓聲奏起了悠揚的爵士樂曲,把人們卷進了一個紙醉金迷的花花世界。
穿著黑禮服的男侍彬彬有禮地迎上來,稍作問詢後便給找到一個位置不錯的地方。小圓桌上放著插著紅玫瑰的藍瓷花瓶,恰好4把椅子。方劍春禮讓大家一起落座,各要了一杯雞尾酒和幾樣幹果。
大舞池的地板鋥亮映人,一個個穿著西裝吊帶褲、打著領帶的老少爺們兒油光滿麵地擁著女舞伴輕搖曼舞、癡醉迷離。其間,不少的美國水兵也摟著穿著鮮豔旗袍、身姿婀娜的脂粉舞女,左擺右晃。
據說,老板娘一次下場跳舞,有一美國水兵以為是舞女,便上來非要跟她跳一曲。老板娘予以拒絕,舞廳監理上前解釋阻攔,美國水兵非但不聽,還砸了舞廳,老板緊急召來美軍憲兵隊才算了事。此後,來尋歡作樂的美國水兵也有所收斂。
這樣的環境總是震得人坐不住的。秦三小姐拉著男朋友下舞池,不忘回頭擠眼,揚起胖乎乎的手打了個響指。方劍春笑著點頭,然後從腮外按了按酸酸的牙床。
“林小姐想跳舞嗎?”方劍春很少進舞廳,舞技一般,此時此刻卻要主動客氣一下。
舞廳內的彩光映照著林麗萍姣好的麵龐,許是喝了點酒,兩頰如粉、雙睛流波:“不想跳舞。說說話吧。”她是個話語不多的女郎,即使說話也很簡練,從春和樓到這裏也沒說幾句。在唧唧喳喳的秦三小姐麵前,她徹底成了傾聽者。
方劍春端起高腳杯讓著酒,借此也盡情欣賞著平時冷傲的林麗萍。這時候,她看上去頗為優雅。
“我不想喝。你說話給我聽。”林麗萍的口吻總是命令語氣。
“那,我可要說了。”方劍春轉著杯子思索片刻問:“為什麽不帶你的男朋友來島城?”
林麗萍的麵色瞬間黯然:“我現在沒有男朋友。”
“開玩笑。林小姐傾國傾城,閉月羞花,追求者估計下不來一個團,哪能沒男朋友?嗬嗬,不信。”方劍春心想:也該輪到我調查一下她了。
林麗萍臉色明顯不好看,拿起高腳杯喝了一口雞尾酒,說道:“在南京原有個未婚夫,是軍統的一個副處長。後來,慢慢發現他是個虛偽的色鬼,暗地裏跟好幾個女人有染。我爸媽派人查證了這些事,一怒之下解除了婚約。”
“後來呢?”方劍春托著高腳杯問。
“我把他斃了。”林麗萍平靜地回答。
這個答案令方劍春的腦袋當場暈了一下,酒杯裏的酒猛然間搖了搖:“斃、斃、斃啦?”
“是啊。沒事兒吧你?”林麗萍望見他酒杯裏的酒晃得厲害,便問。
“沒、沒事兒。這酒還挺上頭的呢!”方劍春說著放下高腳杯,抬手撫摸著額頭,接著問,“為什麽會是這樣?”
林麗萍垂下目光,望著晶瑩的高腳杯慢慢地說:“他參與走私煙土,而且是利用軍統的車,被憲兵查獲後,他們當場開槍把憲兵給打傷了。憲兵總司令部的張司令氣憤不已,把此事捅上了天。上層震怒,嚴令南京軍統局處決兩個為首的。軍統局為避免影響擴大,決定秘密處決。”林麗萍剛說到這裏,一支舞曲結束了,舞池的舞客四散回到各自的酒桌。秦三小姐滿臉興奮,挽著男朋友一扭一扭地走回來。
剛一落座,她就舉著酒杯大講自己學的舞技如何如何時髦,責怪男朋友笨手笨腳,唧唧喳喳堪比麻雀鬧枝。
那個秘書老老實實賠著笑臉,哄著她。方劍春和林麗萍假裝有興趣地傾聽著。
秦三小姐喝了些雞尾酒,忽然想起一事,望著方劍春,嘴巴撅了撅:“小方子,以後沒機會再吃你了。過陣子,我爸爸就要調往湖北,我和媽媽跟他一起去。我問過爸爸,他說坐飛機走,先去上海。到時候,可要到機場送我。”
方劍春扭頭用疑問的眼神望了望那位秘書。
那秘書欠了欠身說道:“啊,是的。連我也跟秦市長一起過去。”
方劍春遺憾地歎了口氣:“在島城就我們兩個老同學,這下我又落了單。不管怎麽說你還有男朋友陪著。哪天走提前通知我,我一定去機場送行。”
秦三小姐把小胖手搭在了林麗萍的胳膊上,笑著說:“你一人去可不行,必須你們兩個一起去機場送我。就這麽說好了,麗萍。”
林麗萍快速地瞥了方劍春一眼,把手蓋在秦三小姐的手上:“別人不去,我也會去的。”
秦三小姐看看她,又瞧瞧方劍春,側頭探身靠近男朋友的腦袋說:“哎,你看他們倆像不像天生的一對兒?”
“像,真像。”秘書咧開大嘴笑著附和。
林麗萍在桌下用膝蓋碰了一下她的腿:“亂講。別開這種玩笑。”
“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哎,萍萍,我跟你講,小方子哪兒都好,可就是有時候挺氣人的。”秦三小姐也不管林麗萍窘得滿麵通紅,跟個媒婆似的撮合起來。
方劍春也尷尬得有些手腳不知該放哪兒,便借口去吧台買盒煙,離座朝吧台走去。
剛才林麗萍說的那件事還沒有講完就被秦三小姐回來給打斷了,這在方劍春的心底埋下了一個不小的謎。更令他奇怪的是,林麗萍的真實身份到底是什麽?從那天在團島刑場她鎮定自若的樣子上看,其槍口下肯定不止斃過一兩個人。
幸虧我早就看出她不一般,總提防著她。漂亮臉蛋的林麗萍可是個玩槍取小命的女人!上帝呀!
舞池那邊的舞曲又伴著鼓點激揚起一曲熟悉的《香格裏拉》。
從吧台上買了包煙,方劍春往回走,無意中瞥見靠近門口處的小酒桌後,竟坐著久違了的警察局特務隊隊長孫大牙。
看意思孫大牙是剛來。
舞廳的監理正在一旁客客氣氣地親自招待。孫大牙穿著中式黑綢棉襖,綢麵上是一團團月白色的圓福字圖案,依舊是那種三青頭,讓人看著從心底泛涼。他嘴裏叼著根小雪茄,胳膊往後挎在椅子背上,懶懶地仰在那裏,頗像一個土財主。
剛想打招呼。但見孫大牙忽然歪著腦袋正跟一穿黑皮衣的大漢瞪起了眼睛。
那大漢拉著豬肚子臉正帶著兩個手下往門口走,那雙野牛眼讓方劍春想起了團島刑場上那個補完槍又跑到曾訊麵前報告的家夥。他是軍統保密局的。
兩個人好像有仇似的,對瞪著眼直到穿黑皮衣的家夥走出門口。
“孫大隊長,別來無恙?”方劍春走過去,打了個招呼。
孫大牙轉回頭一瞧,連忙站起來一抱拳:“哎喲!這不是方老弟嗎?幸會幸會。快坐、快坐。老鄭,快給俺兄弟上酒!”
方劍春被拉著坐了下來。剛才那個舞廳監理急忙又端上來一杯紅酒。
“我今夜帶隊搜查可疑分子,到這歌舞廳歇歇腳。沒想到方老弟也常來銷魂啊。嘿嘿……”孫大牙舉起高腳杯碰了碰杯。
“我平時很少出來玩,晚上大多都在警司值班。今天陪幾位老同學過來跳跳舞,真是相聚不如偶遇!”方劍春跟孫大牙喝著酒吸著煙寒暄了一通。
他的那個手下,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一個倚在舞池兩旁的回廊邊朝這兒飛眼的妖冶舞女,哈喇子都湧到嘴角了。
孫大牙朝他噴了一口濃煙:“媽的。瞧你那副饞樣,快去吧。”
等他的手下跑去找那個舞女後,方劍春借機詢問:“孫隊長,剛才見你跟門口那人直瞪眼,是怎麽回事兒?”
“嗨!別提了。他是保密局行動隊長黃魏。這王八蛋劫我的財!”孫大牙氣咻咻地說,“你知道天津路口的金融黑市,那是我們管轄的事情。每個禮拜我都帶人去清查一次,搞些黃白貨,這可是我們警局的一大財源啊。有一陣子黃貨特別少,後來我在保密局的弟兄偷偷告訴我,是黃魏搞的鬼!這王八蛋派人混在裏麵專門盯住幾個倒金貨的。然後,他帶著手下開車過去,硬說倒金貨的幾個是地下黨嫌疑分子,抓回去把金貨全給搜去了。抽兩鞭子就算查清不是地下黨了,然後,嚇唬說要把他們再押到警察局。你想想看,到我們警局不但金貨要被扣,還要交錢贖人。那幾個倒金貨的又不傻,金貨也不敢往回要了。真他媽的!”
“這小子很不是個玩意兒呀!你得跟你們費局長說呀,讓費局長找他們曾主任去。”方劍春提示道。
“我說了!也不知道費局長怎麽處理的。”孫大牙往嘴裏扔了兩個蜜糖花生仁狠狠地嚼著,“要不說‘惡鬼活千年’。半年前,他領人到黃島路抓地下黨,讓人家一下子給炸死好幾個。他媽的!單單就沒把這個雜碎給炸死。”
可算找著害死老李叔的真凶了!原來是黃魏這家夥!方劍春心頭的怒火升騰了起來。暗說:老李叔啊,你死得好慘。我一定要為你報仇……
跟孫大牙交談了幾句後,方劍春趕緊告辭,回自己的小酒桌上去。秦三小姐和男朋友又下了舞池,留林麗萍單獨坐在那裏也不好,自己應該陪著她……
方劍春回桌後,又拐彎抹角地問起那樁“未婚夫”的事情。
林麗萍倒是很痛快地講道:“他很想通過我的父親向上麵求情免死。可他的家人早已沒臉去求我家了。在被處決前,他提了個奇怪的請求,要求死在我的槍口下,死而無憾。他以為這樣可能我就會心軟,就會讓我爸去給他講情。可我恨透了他!雖然我馬上就要調離南京軍統局了,但我還是滿足了他這個最後的請求。”她的鳳眼射出兩道冷酷的目光。
方劍春的雙眼像是被什麽給刺著了,頻亂地眨動著,腦子閃現出林麗萍緊握左輪槍扣動扳機的一幕,心底湧起一層寒氣。
正在這時,那支《香格裏拉》的舞曲已經演奏到了尾聲。忽然,秦三小姐火刺刺地從舞池急走回來,男朋友苦著臉追在屁股後麵一個勁兒地道歉。
“比豬都笨!把我的腳都快踩腫啦!不玩了!”秦三小姐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扭著身,撅起了嘴。
“這種舞我跳得不熟。我……”那秘書可憐巴巴地承認著錯誤。
林麗萍勸了秦三小姐幾句,並提出自己累了想回去了。
來到“玫瑰鄉”舞廳的時候,時間已經不早了。於是,商議了兩句,大家決定各自回家去。
走出了紅男綠女的舞廳,方劍春開著軍吉普把秦三小姐和男朋友先後送回了家。最後,將林麗萍送往其住處。
島城小魚山。魚山路北端。
小魚山位於八大關的西側,山勢不高,卻能俯瞰匯泉灣、濱海公園和棧橋,山上建有佛教的“講經閣”。這裏原是租界,建有歐式別墅群,是島城軍政要員們的住所。那清一色的紅瓦頂、樓前的石級、大塊花崗岩、堆砌的高高院牆,無不顯示著居住者的尊貴和奢華。
方劍春手把著方向盤,打開雪亮的車大燈,沿廣西路向魚山路行駛。林麗萍不勝酒力,暈乎乎的在副駕駛座上側倚著:“上魚山路,再拐到魚山支路。”
“好。”方劍春換擋衝上魚山路的大上坡。
魚山路是條馬牙石子路,路麵由石塊鑲嵌鋪就。這種石塊上寬下窄、形如馬牙,因此而得名。馬牙石子路美觀耐用且越踩越結實,石塊刻有凹槽,還可以防滑。吉普車拐上了魚山支路,在幾座風格相似的日式小樓院門前減慢了速度,大院的鐵門自由地敞開著,
“就是這裏。把車直接開進去。”林麗萍命令著,雙眸在光線暗淡的車子裏閃閃發亮。
車子開進院子。
院裏很大,中間的石子通道很開闊,牆邊停著幾輛高級轎車,幾個角落裏種植著精細修剪過的花草植物,數棵高大茂盛的鬆樹掩映著院子深處的3號小樓。
林麗萍下車後,跑到樓門前拽了下搖鈴。“丁零零”的清脆鈴聲後,門被打開了。“小姐,你可回來了!我這個擔心啊!”一個老媽子開門走出來,一把摟住林麗萍。
“劉媽,別擔心,我身上帶著槍呢。”林麗萍說著,轉過身接住方劍春扔過來的車鑰匙,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方劍春,按理說應該請你進來喝杯咖啡。可時間太晚了……”
方劍春連連擺手:“別客氣,千萬別客氣!我得趕緊回宿舍了。明兒見,林小姐。”
他把空軍飛行員皮夾克的大毛領子豎起、拉緊,朝林麗萍調皮地一笑,就快步向院子大門方向走去。
方劍春順著魚山路下坡。
可他並不知曉,那座日式小樓裏,林麗萍脫下女軍官呢大衣遞給劉媽後,顧不上喝劉媽熬的銀耳燕窩湯,就換上拖鞋跑到二樓臥室,拉開窗簾,用手擦了擦玻璃上的熱霧,凝目眺望著窗外。因為從幾座小樓的間隙能夠看到一小段魚山路,她想再望見方劍春的身影。屋裏的壁爐燃燒著通紅的火焰,溫暖地烘托著一顆懌動的心。
淡淡的路燈下,當方劍春雙手合攏著皮衣毛領匆匆掠過視線時,她雙手扶住窗欞,身子又往前靠了靠,鼻尖幾乎觸到了窗玻璃上。
皓月當空,風冷雲寒。
方劍春站在魚山路與廣西路交口的一座三層紅樓前,焦急等待著拉夜場的黃包車經過。
身後的紅樓原是猶太人會館。島城的猶太人有德籍、美籍、希臘籍、英籍,俄籍等約幾百人,國籍不同但很團結,常為貧困的猶太人捐款。他們開西餐咖啡廳、糕點店或以教鋼琴、小提琴謀生。1941年,日本人開始在島城抓捕猶太人並關進濰縣的集中營。抗戰勝利後,返回島城的猶太人有的繼續留下,有的則去了以色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