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考驗 (13)
“有它,我什麽都不怕!”她的右手食指插在扳機處,豎起手,大拇指朝保險機嫻熟地一敲,左輪槍在手上飛速地轉圈。
方劍春暗暗佩服,並下意識地往旁邊挪了挪身子,生怕她玩失了手、一走火打中自己。
林麗萍轉眼間將左輪槍又準確地插回了槍套裏,趿著繡花緞麵拖鞋,走到客廳一角的吧台前,邊拿出兩個高腳杯邊問:“屋裏暖和,把外衣脫了吧,小心出去感冒了。方大處長,喜歡法國紅酒還是威士忌?”
方劍春不愛喝酒,酒量也小,但這種場合不好推辭,隨口道:“紅酒吧。”說著,脫下少校毛呢軍裝搭在沙發扶手上。
盛著半杯純濃紅葡萄酒的高腳杯放置在了他麵前的茶幾上。林麗萍在對麵坐了下來,雙腿並攏著,雙手壓在旗袍的前擺上,身體向一側微傾,頗有淑女之氣:“怎麽這麽看著我?哪兒不對了?”
方劍春收回發直的目光,笑笑說:“剛才第一眼簡直認不出你來了。我覺著吧,其實,你還是不畫濃妝好看。”
“我樂意!這是在我家。”林麗萍沒好氣兒地說。其實自己刻意打扮一番是給誰看的?家裏又沒其他人。他竟然說這個,一點兒都不懂女人。秦三小姐說得沒錯,這小方子有時可真氣人。
倆人舉杯呷了一小口紅葡萄酒,靜了一會兒,林麗萍先開了腔:“3天後我要回南京了,過了春節才能回來。”
“定下了具體時點請通知我,我要去送你。”方劍春很真誠地看了看她,接著又說:“最近有傳說警司上層會有變化,你說回南京,我還以為你要調回去了呢。我還想呢,這種變化對我來說可真是一個不小的打擊。”
林麗萍皺了下鼻子說:“你就會耍嘴皮子,我才不信你那個什麽打擊呢!不過,警司將來還真可能有變化。”望著方劍春那急切的目光,她端起高腳杯在手裏緩緩轉動著問:“以後的事情……方處長,你為什麽要刻意打聽這些?”
方劍春指了指自己的少校肩章:“林小姐,我這個總務副處長可是來之不易啊。”
林麗萍忍不住哧哧笑起來。
方劍春是個聰明人,這些傳言並非空穴來風,最近,從報紙上就能看出各地軍政官員調動頻繁。倘若警司丁司令被調走,換了新司令,那可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濟南王耀武司令不見得還能繼續遙控島城,自己所仰仗的這些上層建築也就消失了。
“方處長,是不是有失去了依靠的擔心?”林麗萍看出了他的心思,單刀直入地說,“你大不必過慮,不就是個少校嗎?不就是個總務副處長嗎?沒什麽大不了的。如果你能跟著我幹,不但可以確保眼下的官職,而且不出半年就能升到中校軍銜。”
望著林麗萍說話時那神秘的神色,方劍春愣住了,跟著她幹?!
“半年就能提中校?”方劍春撓了撓後腦勺說,“林小姐準是在拿我開心。我還是老老實實待在總務處吧。”
林麗萍拿著高腳杯站起身,慢慢走動著說:“方劍春,我看得出你一直在防備著我。我甚至能猜出是誰讓你這麽防備我的。”她轉到方劍春的沙發後,側倚著沙發靠背繼續說道:“沒猜錯的話,應該是嶽參謀長。他是不是還在背後叫我‘畫皮’、‘美女蛇’來著?哼!別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
方劍春趕緊擺擺手:“沒有沒有,嶽參謀長沒對我說過‘美女蛇’什麽的。他隻是說林小姐不是一般人。僅此而已。”
“你扯謊,我看你好像挺相信他的鬼話的。我告訴你,有些人是靠不住的。”她雙肘撐在沙發靠背上,俯下身在方劍春的耳側說道。
客廳裏靜了下來。牆邊的那座立式老掛鍾滴答滴答地行進著。壁爐的炭火偶爾迸發出零星的畢剝聲。
方劍春雙手把玩著反射著光影的高腳杯,腦子快速地思考著:這個女人出身軍統,可她的具體身份還不清楚,眼下完全可以引出答案。
想至此,他側頭望著她說:“把我提為中校,可不是黨政處所能做主的事情。”
“你聽我慢慢說。以前,我的父親將我安排進南京軍統局,我專門負責調查內部敗類分子。後來,出了‘退婚’的事……在斃了那個渾蛋之後,我調到了二廳一處習研通訊測向。可我的心情一直很糟糕,很想遠離南京這個傷心地。為此,我爭取到了一項來島城的特殊任務。在警司任政工處長,監查肅清有背叛傾向或其他政治問題的軍官,這隻是公開身份;實際上,我是來熟悉環境,暗中物色人員,準備接手二廳與美海軍情報部門的合作事宜。這次回南京,也是回去接受上校專員的委任。等三四月份回來,我就擁有直接的任命權,用以發展忠勇優秀的青年軍官為二廳工作。”林麗萍說著,眨了眨眼睛。
她起身走到牆邊的書櫥,拉開玻璃櫥門找出幾張表格,回到方劍春的身旁遞過去:“你忠誠於黨國,才華出眾,特別是你留過美、懂英文,我們二廳需要你這樣的人才,以便於跟島城美軍海外觀測隊聯係協調。填上這份表格,回南京後,我會極力推薦,為你爭取一張‘中校情報官’的委任狀。”
方劍春接過表格放在茶幾上,佯裝審視。心裏盤算:借著這個機會進入他們的二廳情報係統倒是不錯。可是,這會不會又是敵人的一個詭計?最好還是先拖延著,等征求了君英的意見再做決斷吧!
“原來林小姐也有高升之喜。來,我敬你一杯,祝賀你!”方劍春舉起高腳杯碰了下她的酒杯,喝了口香鬱的葡萄酒,繼續說道:“半年內就能升為中校,對誰來說都是感興趣的事,我也不例外。可是太突然了,況且我是個軍官,沒有做Spy的經驗。林小姐的美意我心領了。這樣吧,等我考慮成熟後,再給你一個答複。”
“你方劍春可不該是錯失良機的主兒。不著急,我可以給你很長的時間考慮,直到考慮清楚了再說。如果你能加入,我們就可以在一起了。”林麗萍忽然意識到自己過於直白,又遮掩了句,“那樣,我就可以經常向你請教英文了。”
方劍春瞥見她的臉紅了起來,便笑著站起身走到客廳牆下,仰頭欣賞著上麵那幅裝裱考究的八駿圖。他忽然回頭問:“聽說軍統裏有不少漂亮的女特工,善於依靠美色獵取情報。”
“她們是搞諜報的,我是監查內部人員的,不一樣。啊!我懂了,原來你一直以為我也是那類女人!”林麗萍的眼神瞬間冷銳起來。
“不,我絕對沒有那個意思!”方劍春後悔這句話問得太唐突了,趕緊解釋,“林小姐在我的心目中始終都是女神!”
林麗萍的臉上這才漸漸恢複了笑意:“我的真實身份和今晚說的事情都不許透露出去。否則,我不能保證你的生命安全。”
“如果你對我不放心的話,也就不會告訴我這些了。”方劍春巧妙地回了一句。
由於哥哥的遭遇使方劍春一聽到軍統的人就會在心底騰起怒火,但不知為何,麵對林麗萍卻怎麽也怒不起來,隻感到惋惜和煩亂。
他仰頭喝幹了紅葡萄酒,長長地舒了口氣,微皺眉頭說:“說實話,像我們這些小軍官對你們軍統人員可不太歡迎。當然你林小姐除外。”
“這個我知道,可我還知道,地下黨也不歡迎我們軍統。”林麗萍表麵上還是做著政工工作的,跟部隊軍官們接觸較多,這一點自然很清楚。
“林小姐這話,會讓人產生誤解的。好像我們這些小軍官都是地下黨似的。”方劍春無奈地搖頭苦笑。
“你是故意曲解我的意思!小軍官們政治思想狹隘,真要是碰上地下黨,他們大多會擺出事不關己之態,更有甚者巴不得認識地下黨,好腳踏兩條船。軍統裏流行這句話:‘這年月,地下黨無處不在,說不定在你身邊就冷不丁冒出一個來。’如果我的身邊有地下黨,我會毫不猶豫地一槍打死他。”林麗萍抬手做握手槍狀,右手食指勾動了一下。
方劍春踱回沙發旁,重新坐下來,有些奇怪地問:“你是不是覺得殺人很好玩兒?”
林麗萍的臉驀地黯然下來:“方處長,你不曉得……我跟他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的外公是地主,他們在我母親的家鄉搞土改,殺了我的外公。”
方劍春心裏“咯噔”一下子,沒想到她還有這段家仇。天哪,她若知道了我是地下黨特情員,恐怕不會隻打我一槍。
他的驚駭雖說是一閃而過,卻沒有逃過林麗萍那銳利的鳳眼:“方處長,你好像挺敏感啊!”
“不敏感才怪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上次我和電訊處的曲得生被地下黨武工隊抓到湛山,差點兒給斃了。”方劍春顯出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
提起這事兒,林麗萍心中暗笑,因為她知道那是保密局曾主任安排的一出好戲。其實,她更想甄別一下方劍春是不是地下黨。
顯然,這個話題再說下去對自己很不利。方劍春及時轉移了話題:“林小姐在警司的青年軍官眼裏可是個厲害的政工幹部。大家都想當護花使者,可惜都沒有那個膽量。將來誰會有福氣能娶到林小姐這麽優秀的?我想,那一定是位英雄好漢。”
“我不稀罕什麽英雄好漢。”女人總要嫁人,談及自己的歸宿,林麗萍輕歎一聲,“你也覺得我很厲害嗎?我自己倒沒覺著。我是女人,我也會小鳥依人,隻要我喜歡他,而他對我忠誠真心,我什麽都可以放棄,哪怕天涯海角我也願意跟著他!”說到這裏,她揚起睫毛看了一眼方劍春,又低下頭默默注視著茶幾上的高腳杯。
那座立式的老掛鍾……連續地響了8下。時間過得飛快,已是夜裏8點了。
林麗萍轉頭望了望掛鍾,低聲地說:“時間很晚了,你回去吧。”
方劍春伸手從沙發扶手上拿起毛呢的軍裝上衣:“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謝謝林小姐的美酒款待,我要趕快回總務處,今晚值班。”說著,站起身穿上軍裝上衣,客氣地笑了笑:“我走了。你早點兒休息吧。”
就在他走出客廳,臨近樓門時,林麗萍從後麵跟上來:“等我送送你。”
“不用了,外麵很冷的,你不要出門,別凍著。”方劍春邊說邊伸手去拉樓門把手。
林麗萍家教嚴格並受過良好教育,剛才提醒時間完全出於一個女人的矜持,可當想到這次回南京至少要3個多月不能再見到他時,心中陡然升起不舍之情。
“劍春!”她站在身後,望著他寬闊的臂膀,情不自禁地喊出了聲。
這聲音如同涓涓溪流環山,飽含百轉柔情。方劍春轉過身,但見林麗萍一對鳳眼散發著脈脈的光波,在自己的臉上掃描著,那彎月般的紅唇微微顫抖。
她離自己這般近!幾乎感受到了她如蘭的喘息,一陣醉人的馨香滲入了方劍春的心田,令他熱血奔湧,呼吸也急促起來。他感覺此刻的林麗萍儼如一塊磁石,自己鐵般的被越吸越近。
就在“千鈞一發”之際,方劍春猛地感到襯衣內兜裏的那塊帶L凸痕的金懷表動了一下,身子戛然停止了前傾。他伸在褲兜裏的左手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暗斥了一句:小子,快走吧!再不走,非出事兒不可!
“林小姐,你回南京我沒什麽好送的,我那裏還有一份上等海參,你帶回去給伯父伯母嚐嚐,咱島城的海參可是很有名氣的。我走了!”方劍春轉身快速地拉開樓門急跨出去,從外麵將門推上後,不敢再回頭,直接跑到了吉普車旁,開門上了車……
樓內,林麗萍撩起樓門上的布簾,隔著門玻璃望著他上了車,白玉般的牙齒輕輕咬著紅紅的嘴唇。
方劍春駕駛著吉普車從坡高路陡的魚山路下來,拐到了大學路上,心情很淩亂。林麗萍那火熱的目光、誘人的紅唇在腦間閃動。
“……回南京,會給你申請一份中校情報官的委任狀。”
“我也會小鳥依人……隻要他對我忠誠真心,我什麽都可以放棄,哪怕天涯海角我也願意跟著他!”
林麗萍說這些話的情景在方劍春的腦間反複閃現,他逐漸感到有些神情恍惚,隻好減慢車速緩緩停靠在了十字路口的街邊,閉上眼努力使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
看得出林麗萍流露的是真情實感。可自己是地下黨特情員,而她卻是國防部二廳人員。他們之間,是相互的敵人!
不能夠啊不能夠!自己絕不能被誘入情網,否則會迎來一場殘酷的折磨。
君英啊,你為什麽對我總是若即若離?再這麽下去,我可真扛不住林麗萍了!方劍春胡思亂想著。
他掏出香煙,點燃,伸手搖下車窗。
雪亮的車前大燈照亮了路邊的人行道。不遠處,一家藥店簷下的門洞子裏,蜷縮著一大團黑影,那是幾個討飯孩子裹著幾張破麻袋在抱團取暖熟睡。
當下,物價飛漲,連工人、教職員工、青年學生都難以維持生活,那些成群的、衣衫襤褸的小孩子更是日益增多。他們或去鐵路旁撿煤渣換點兒飯吃,或捧著破碗沿街乞討,或在垃圾池子裏翻弄著殘羹剩飯。在這個寒冷的冬季,因饑寒交迫而橫屍路邊的屢見不鮮。
他記起車上還有兩包平時預備的美國餅幹,便回身探臂從後座上抓起餅幹,推開車門下了車,走到那個藥鋪門洞前,把餅幹悄悄地放在了那幫討飯孩子的身旁,沒有驚動他們。心說:等到將來島城解放了,這些可憐的孩子就不會再受凍挨餓了。
做完這件小事,回到駕駛室裏,方劍春頓時感到腦子清醒了許多。
哥哥、老李叔、君英的話語不斷在耳邊縈繞。
“要多為勞苦大眾做事情!”
“為了中國的勞苦大眾都能過上好日子!”
……
隨著車燈的移動和轟鳴的加油聲,轉眼間,吉普車又在空曠的馬路上義無反顧地向前奔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