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蛇會”的大寨,座落在“雙星嶺”中腰—片寬闊的台地上,全是石砌的建築,雖然簡拙,但卻結實堅牢,連寨外的圍牆,也是就著地形剛石塊堆砌而成,放眼看上,四周的青翠樹木繞著這—片灰白,倒帶幾分粗獷的情調。

在寨子中間那間充做客堂的較大石屋中,早已擺妥了文房四寶,紙墨筆硯—應俱全,東西擱在—張大圓桌上。桌前置有太師椅,現在,錢來發就被請坐於太師椅中。

滿屋子的人,隻有他—個坐著。

鍾滄笑吟吟的站在—邊,道:

“這個位置,還算趁手吧?”

錢來發僵著臉道:

“趁什麽手?”

鍾滄低聲道:

“我的意思,是請大兄你寫點東西。”

眼珠子—翻,錢來發道:

“你們一窩子土匪,撚股的白眼狼,隻懂舞刀弄棒就已足夠,還須文皺皺的寫些什麽玩意?”

鍾滄心平氣和的道:

“尋常時當然是不須沾及文墨之事,不過呢,眼前卻非得這麽一道手續不可,而這道手續,還有煩大兄親筆書就——”

錢來發坐直了身子:

“你要我寫什麽?”

鍾滄陪笑道:

“隻要寫一張讓渡約據就行,書明將‘天寶金玉坊’所有店麵、土地、存貨等—概轉讓給在下我,再畫上花押、印上指模,便一切大功告成。”

錢來發沉默了一會,才慢吞吞的道:

“原來你把我這條老命留到如今,為的卻是這麽個打算,鍾滄,你挖根刨窩,白手撈魚,不嫌太狠了點麽?”

歎了口氣,鍾滄道:

“一大夥人總要活下去呀,再說,錢大兄,你這二十多年來斷了我們多少財路?連本帶利一算,實在也沒占你什麽便宜。”

哼了哼,錢來發道:

“你們真要抄了我的窩,往後銀樓錢莊這行營生,各位是否就能高抬貴手?”

鍾滄坦白的道:

“如此財源,怎能放過?錢大兄,我們這次費盡心機,冒了偌大風險來對付你,除了某些恩怨因素之外,要打通這條財路也是主要原因之—;你人活著是阻礙,總不能挺了屍還想作梗吧?”

錢來發悻悻的道:

“娘的,敲得好算盤,難怪程家那十萬兩銀子,你們竟是半點不急了!”

鍾滄笑得別有玄機:

“是不急,大兄,是不急,你想想看,這票銀子跑得了麽?好比口邊肥肉差的隻是遲早吞咽罷了……”

滿屋子的人裏,錢來發獨獨不見那蒲公昌,他倒不是對姓蒲的別有眷愛,隻囚蒲公昌懷抱著他的幹兒子,而若非為了這小畜生,他無論如何也不會落到眼下這步田地,幹兒子不在麵前,他心裏就不踏實了,微揚著臉,他提高了嗓門問:

“鍾滄,你那副手如今人在何處?”

鍾滄道:

“大兄是說蒲公昌?”

錢來發道:

“不是他是誰?”

皮裏陽秋的一笑,鍾滄道:

“人嘛,就在附近,一吆喝就來,大兄想見他不難,隻要把契據寫下,公昌即刻就會到來應卯啦。”

錢來發怒道:

“我想見他作甚!隻因他擄著我的幹兒子,我是要眼看著幹兒子才能安心!”

鍾滄略微考慮,謹慎的道:

“大兄的意思,見到你幹兒子就開筆?”

點點頭,錢來發一邊加重語氣:

“見不到我就不寫,而且,你得說話算數,等我寫妥了讓渡約據,你一定要將寶蛋兒送回去!”

鍾滄一拍胸膛:

“君子一言,快馬—鞭,我鍾滄自來尊諾守信,大兄盡管放心!”

說著,他拍拍手,轉臉衝著門外叫:

“公昌,抱著小家夥進來,好叫我們錢大兄安心立約。”

門口人影閃動,魁捂的蒲公昌應聲進屋,懷中果然還抱著寶蛋兒,寶蛋兒卻形容驚悸瑟縮,雙目呆滯,光景像是嚇傻了。

鍾滄笑道:”全照你的吩咐辦了,大兄,可以落筆了吧?”

雙手一伸,把纏著鋼絲角鐵的束縛舉在鍾滄鼻子下方,錢來發道:

“就這個樣子,你叫我怎麽寫?”

鍾滄遲疑了片歇,道:

“又不是請你寫中堂或是對聯張掛,字體用不著怎麽講究,我說錢大兄,馬馬虎虎,就這樣湊合著下筆吧。”

錢來發正色道:

“隨你的便,不過我可有言在先,契據書約,有其—定的法效。字句規格絕對含混不得,如果書寫模糊,著筆潦草,內容就不被承認,話講明白,到時候卻怨不得我。”

鍾滄猶豫著道:

“真有這麽嚴重?”

錢來發眼珠子一翻,道:

“鍾滄,你們是耍橫玩狠慣了,一群山魅土匪,如何明白商場的規矩、法定的律例?想要明目張膽的劫持人家基業,就必須有一套站得住腳的方式,手續若是不清,打馬虎眼是打不過去的!”

鍾滄怔仲了一會,扭頭對站在一旁的武青道:

“你看怎麽樣?”

武青木著一張麵孔道:

“姓錢的說得不錯,像這種有關大筆錢財移轉的約書,若是文字草率,內容含混,恐怕就不能令人信服,發生不了讓渡的作用。”

鍾滄忙道:

“那麽,還是字跡寫得越清楚越好了?”

手摸著下巴,武青陰沉的道:

“問題隻在於一旦解綁,姓錢的會不會搞鬼?”

鍾滄的目光投注在蒲公昌懷中的寶蛋兒身上,他若有所思的道:

“要拿這孩子製他——”

武青冷冷的道:

“他要眼看著孩子才肯下筆,當家的,我看姓錢的存心不善!”

坐在太師椅的錢來發大聲道:

“孩子在你們二當家的懷裏摟著,屋子內外又全是你們一窩子能人,就算我存心不善,卻無三頭六臂,還能怎麽個不善法?”

一聽是有點道理,鍾滄揚起嗓門:

“公昌,你看緊這小家夥,萬一我們錢大兄想動歪腦筋,你不用我吩咐,先下手把這兔崽子弄掉,要砸,大夥全砸!”

蒲公昌凜烈的道:

“我明白,而且我也決不相信錢來發有如此神通,能從我手裏搶出個活娃娃!”

微微一笑,鍾滄向錢來發道:

“你聽到了,大兄?”

錢來發沒好氣的道:

“我他媽逆來順受,甘願由你們糟踏,為的全是這孩子,豈能出爾反爾,單圖個人貪生,危及孩子的生命?鍾滄,我算認了,但盼你們事後各憑良心就好!”

鍾滄滿意的道:

“錯不了,錢大兄,你一切依我們,我們自也一切依你,武青,咱們速戰速決,別拖泥帶水,過來替大兄把綁鬆了!”

武青沒有多說什麽,毫無表情的以熟練的手法為錢來發解除了雙腕的鋼絲與鐵角,當兩端結實的暗鎖在他一隻鉤形鑰匙的撥動下彈起清脆的一響,人已同時退出三步,而“飛蛇會”的大把頭“二郎擔山”秦威、三把頭“駝虎”簡翔、四把頭“冥箭”柴邦等人亦立刻手按家夥,擺出一副如臨大敵的姿態來。

錢來發視若不見,他緩慢的相互搓揉雙腕,邊斜睨著站立角隅處那一高一矮的兩位仁兄,這兩個曾經與錢來打過交道的仁兄不免有些心裏發毛,惴惴然連手腳都沒了個放置處;錢來發清清嗓門,衝著兩人招招手:

“就你兩個,給我過來。”

一高一矮這兩位剛舉步,又覺得不對,二人趕忙望向他們的主子鍾滄,意思是在請示行止;鍾滄盡管不耐,東西未拿到之前又不能翻臉,隻好陪著笑道:

“大兄叫喚他兩人,可有什麽事要交待?”

錢來發大刺剌的道:

“一個磨硯,一個扶紙,字須寫得清晰工整,必要的準備可不能少;我看滿屋子人都屬‘飛蛇會’的高級頭頭,隻這兩個東西層次較低,所以不敢有勞各位,便僭越一次,叫他們幫幫忙了。”

鍾滄回頭道:

“餘強、郭德敏,還不趕緊上來侍候?”

高個子的餘強與矮個子的郭德敏齊聲回應,卻顯得相當勉強,兩個人蹭蹭挨挨的來到桌邊,由餘強磨硯,郭德敏扶住紙頭兩端,看得出二位仁兄都憋了滿肚皮的鳥氣。

錢來發眯著眼端詳二人,笑嘻嘻的問道:

“在‘飛蛇會’,二位扮的是個什麽角色呀?”

餘強和郭德敏全都悶不吭聲,呼吸卻急促起來,鍾滄接上來道:

“大兄,我們‘飛蛇會’四位把頭之下,各有二名頭目。餘強同郭德敏乃是配屬於二把頭手下的兩名頭目……”

錢來發頷首道:

“配得好,配得好,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鍾滄耐著性子道:

“大兄,綁解了,侍候的人也派到了,該可以動筆了吧?”

錢來發道:

“當然當然,我這就開始寫——”

說寫還是真寫,但看錢來發走筆如飛,不消片刻,一張讓渡約據已經寫好,不僅字跡清楚,內涵尤其條理分明,決無虛飾花巧,寫完了,他雙手拿給鍾滄過目,鍾滄仔細看過一遍,又轉給武青查詢。

武青再三審視之後,點頭道:

“行,隻要姓錢的畫押蓋上指模,這讓渡契約就能成立了。”

鍾滄小心的道:

“其中用詞遣句,沒有名堂吧?”

武青肯定的道:

“內容相當踏實,寫得一明二白,當家的,錢來發在這篇東西上倒沒有弄鬼。”

一下子興奮起來,鍾滄道:

“如此說來,有了這玩意,他的那份家當就全是我們的羅?”

武青道:

“尚待他劃過花押,蓋上指模才算數。”

鍾滄原本的雍容沉著,不知突兀間跑到哪兒去了,他一把將約據搶過,鋪在錢來發麵前,一疊聲的催促著道:

“錢大兄,就這麽一道手續,你還是趕緊給它周全了吧,郭德敏,印泥呢?還不快把印泥拿來?!”

郭德敏急忙從懷中摸出一方石質印盒,打開來擺到桌上,朱紅的泥色鮮豔醒目,就等著錢來發把手指印上去,再捺下來了。

但是,錢來發雙臂環胸,閉目無語,竟沒有進一步動作的表示。

鍾滄見狀之下,不禁又急又氣,嗓門跟著變粗了:

“我說錢大兄,君子一言,可是快馬一鞭,大家說定的事,到了這個節骨眼你怎的又不吭不響了?裝聾作啞隻怕解決不了問題!”

錢來發張開眼睛,居然雙目含淚,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威震兩道,血手無情的“報應彌勒”,原該是如何的淡置生死、慷慨赴難,掉下腦袋也不會哼一聲才對,而此時此刻,卻擺出了這麽一副窩囊像,怎不令鍾滄以下“飛蛇會”的每個兄弟都大吃一驚?

用力摔摔頭,鍾滄呐呐的道:

“錢,呃,錢大兄,你,你怎麽哭起來啦?”

錢來發幽幽一歎,哽咽著道:

“我是難過。”

鍾滄搓著手道:

“人到這步田地,難過是免不了的,我很遺憾,實在幫不上忙……”

拿衣袖拭抹著眼角的淚痕,錢來發沙啞的道:

“鍾滄,約據寫好,接著就要畫押捺印了,你可知道,當我劃過押,捺過印之後,跟著就得離開這人世間,拋舍我半生積攢的富貴榮華?”

一手策劃的事,鍾滄還有什麽不知道的?他幹笑著,言不由衷的道:

“這個麽,錢大兄,你得想開點,人嘛,早死晚死總不免一死,尤其是你錢大兄,這輩子風也風光過了,享也享受過了,英雄好漢,何吝一死?正是死得重如泰山,再說,大兄你這一死,多少苦哈哈的朋友得以不致餓死窮死,實乃功德無量,造福大眾,你的死,不啻做善事哪!”

錢來發失神的道:

“死就死吧,既然躲不開、搪不過,亦隻有自甘認命,我唯一不能釋懷的,就是我為了幹兒子賠上這副臭皮囊,卻連一個最後的心願都達不到一—”

鍾滄道:

“什麽心願?”

又歎了口氣,錢來發道:

“隻是今生最後的一個心願——在我死前,我想親親我那寶貝幹兒子……”

鍾滄許是受了錢來發那種英雄垂淚的悲愴情懷感染,不假思索的脫口答應:

“沒有問題,我就幫你完成這個心願!”

一側的武青急道:

“使不得,當家的!”

鍾滄不悅的反問:

“你是緊張過度了,武青,有什麽使不得的?”

狠狠瞪了武青一眼,武青沉聲道:

“決不能容許姓錢的接近孩子,這老家夥詭計百出,變化多端,他提出這個要求,難保其中沒有花樣!”

鍾滄一聽這話,不免又猶豫起來,錢來發睜著一雙微見紅腫的眼睛,形色戚然,連說話也顯得恁般低微無力了:

“孩子抱在蒲公昌懷裏,四周全是你們的人,我隻親親孩子一下,還能有什麽花樣可使?假如你們尚信不過,可以再把這些零碎加回我手上,難道說,對一個將死的人,各位連這麽點慈悲都不肯施舍?或者你們畏懼我已經超出了理智的限度?”

後麵一句話,未免有點傷害“飛蛇會”諸人的自尊,鍾滄眉梢子一挑,稟然道:

“就憑‘飛蛇會’的招牌,亦不容外人事後傳我們閑話,幫口有幫口的義氣,成全一個瀕死者的最後心願,正是表現‘飛蛇會’的道德行徑、磊落胸懷,錢大兄,我既然說過允你,一定允你就是!”

錢來發滿臉感激之色,卻不忘又加上幾句:

“鍾滄,有你這樣的擔當,將來要不成氣候,就是老天無跟了,多謝你的成全,一旦完成我這最後心願,馬上便在約據上畫押捺印……”

鍾滄嚴正的道:

“錢大兄,希望你說到做到,別再節外生枝,否則彼此全不好看!”

錢來發愁容深聚,疏眉緊鎖,語句艱辛的道:

“待我香過孩子,替你完成手續之後,不勞各位相送,我會自行上路……”

鍾滄揮揮手,道:

“武青,上綁!”

心中是一百個不情願,武青卻不敢稍有延宕,他走上前宋,如法炮製的又把鋼絲角塊固定回錢來發的雙腕,暗鎖扣定,他已反手抽出慣用的大鍘鉤來,鉤刃寒光熠熠,就便架上了錢來發的後頸。

鍾滄怕有閃失,忙叮嚀道:

“你小心點,武青,錢大兄尚未畫押捺印哩!”

武青冷硬的道:

“如果他不搞鬼,就會有畫押捺印的機會。”

錢來發悻悻的道:

“姓武的,你敢公報私仇,‘飛蛇會’上下就將落得一場空!”

鍾滄連連向武青使了幾次眼色,然後才招呼蒲公昌,道:

“公昌,時辰不早,你就抱孩子過來完成錢大兄最後的心願吧!”

蒲公昌步履穩健的來到近前,他的動作非常戒慎——雙手橫托起寶蛋兒湊向錢來發,一手抓著孩子脖底,一手握著孩子兩足,隻看看他那一雙巨靈之掌,就不難聯想到是如何強勁有力,設若他要傷害孩子,實在是件最簡單不過的事。

滿屋子的人都把視線集中在錢來發身上,每雙眼睛皆是全神貫注,毫不稍瞬,光景無非是在警告錢來發:但有逾越,即大小格殺勿論!

於是,錢來發的雙眸中又現淚光,他以十分傷感的神態噘著兩片厚唇吻向孩子,宛似吻別這個世界。孩子則驚恐的往後退縮著,好像早已不認得欲待親吻他的人乃是他的幹老子了。

孩子胖嘟嘟的小身軀掙紮著朝後縮,錢來發的一張大肥臉往前湊,伸收之餘,當中的間距便不若蒲公昌把握的那麽恰巧適宜,甚至連目光亦時遭掩遮;就在滿屋子人又覺有趣、又覺不耐的須臾裏,兩聲細微的脆響突然揚起,緊接著是捆繞在錢來發雙腕上的鋼絲角鐵進飛四射,武青的大鍘鉤激**而起,人朝後仰,幾乎在同一時間,蒲公昌的雙臂齊肘拋脫,寶蛋兒竟變戲法一樣變到了錢來發的懷中。

事情的發生,仿佛僅是一場幻覺,一場進行於人們呼吸之間便已映展又成過去的幻覺,當人們愕然驚悟竟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時,一切的情況業已鑄定。

錢來發的雙眼依舊微泛紅腫,而淚痕未幹,他人站在那裏,寶蛋兒緊摟懷中,肥胖的大臉盤上卻燦漾起一片笑顏,笑顏襯托著眼角的淚痕,便形成了一個決不對稱的怪異模樣。

蒲公昌一個踉蹌撞到牆上,又反彈回來踣跌在地,整張麵孔業已痛得變了原狀,他上下兩排牙齒互相錯磨著,全身抽搐不停,斷臂處血流如注,眼看著人就要虛脫了。

武青萎坐在地下,大鍘鉤墜落身邊,他手捂小腹,臉色死白,也不知被錢來發撞得多重,竟也站不起來啦。

在瞬息的怔窒之後,鍾滄狂嘯,雙手齊翻,一對大號判官筆已亮了出來,正待往上衝撲,錢來發右手倏橫,一抹冷芒閃映,已驟而將鍾滄前衝的勢子逼了回來!

錢來發的左右袍袖,自外側起,由腕至肘,綻開了兩條裂痕,裂縫的部位,清楚的現露出兩截刀刃來,鋒刃寬約寸許,是嵌在一段長條狀的特製細窄銅匣中,銅匣分別用鋼環合扣於手腕位置,想必有某種裝置控製著刀鋒的隱現,使刃口收放自如,這種藏匿於袍袖中的法寶,不但歹毒,更且詭異,確是追魂奪命的利器!

兩截刃口,流燦著森森藍光,有如兩波盈盈秋水,呈現著—種透骨徹肌的寒氣,寒氣在滲浸,未曾實質接觸,已令人懾窒於那股無堅不摧的鋒銳了。

鍾滄胸口起伏急促,兩眼凸瞪如鈴,判官筆在他手中抖動著,卻在要上不上之間,先前的溫文爾雅、沉著鎮定,不知何時,早已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緊了緊懷中的寶蛋兒,錢來發笑了,笑得十分和悅,十分開朗:

“各位,我這兩把套扣在肘腕部位的刀,有個名堂,叫做‘連臂藍’,正式的稱呼是‘並口連臂外閘刀’,你們不必多記這個名稱,隻要記住‘連臂藍’就行;‘連臂藍’平時隱收於特製的銅鑄凹匣之內,要使用的辰光,儀須運展肘部肌肉,以肌肉的澎漲力量壓迫凹匣貼肉處的凸簧,刀鋒即可由凹隙中彈出,而鋒刃所到,金石為開;使用過後,再以相同的方式擠壓凸簧,刀鋒便會自行縮回凹匣嵌縫內,是以收發之間,頗為方便,方便到即令精明如各位亦不及預防的程度……”

鍾滄赤著雙眼大叫:

“錢來發,你這刁滑陰毒的老匹夫,你拿這等卑鄙手段坑害我們,我‘飛蛇會’誓必血債血償,斷不與你甘休!”

錢來發不慍不惱的道:

“要淡走江湖,玩計巧,我說鍾老弟,你們火候還差遠了。你也不想想,我錢某人是其等樣的角色,豈會就此接受你們鉗製壓榨,牽著鼻子隨意晃**?何況你們猶待取我老命,螻蟻尚且貪生哩,我又哪來這麽馴服法?”

鍾滄氣得混身發抖,切齒如挫:

“你不要在那裏大吹大擂,洋洋自得,姓錢的,你兩腳上還扣著‘捆仙套’,人尚被圍在‘飛蛇會’的大堂之中,想要突脫逃命,不是做夢也是做夢!”

哧哧一笑,錢來發不以為意的道:

“老實說,打和你們碰頭開始,唯一令我顧忌的隻是我這幹兒子,除了幹兒子的安全,你們這幹零碎,在我眼裏都是些鳥毛,鳥毛能幹什麽?撮唇一吹也就散了,鍾老弟,‘飛蛇會’的好日子已經到頭啦!”

鍾滄揮動雙筆,口沫四濺的咆哮:

“錢來發,要叫你生出‘雙星嶺’,便從此不在道上稱字號!”

錢來發抽抽鼻子,“嘖”了兩聲:

“我說鍾老弟,沒說你胖,你千萬別喘,你為什麽不尋思尋思,打二十多年前,你二叔‘小白龍’鍾淇當家的時代,他就不肯招我惹我,原因何在?你們叔侄情深,相信他曾詳細分析給你聽,不錯,物換星移,你二叔走了,我年歲也大了,但年歲大並不表示老朽無用,你在沒有絕對的把握之前就試圖扳倒我,實為魯莽不智,如果你二叔在世,他必然不會苟同你的做法!”

鍾滄憤怒的道:

“姓錢的,我二叔做不到的事,來必我也做不到,今天我就要做給你看!”

先噘起厚唇親了親懷中嚇呆了的孩子,錢來發悠閑自若的道:

“如今寶蛋兒在這裏,我怕驚著他,好歹放你們—馬,暫不斬盡殺絕,不過呢,各位若是愣要朝上闖,就休怪我錢某人大開殺戒了!”

霍然退三步,鍾滄大吼:

“兄弟們,圍住這老匹夫!”

屋中的“二郎擔山。秦威、“駝虎”簡翔、“冥箭”柴邦與武青手下的餘強、郭德敏等人立刻紛紛搶據有利出手位置,家夥也早就亮了出來!

方才,在錢來發與鍾滄說話的當口,秦威他們已經替蒲公昌草草包紮過斷肘處的傷口,這位“飛蛇會”的第二號頭子固然血不再流了,但折肢之痛豈同小可?他人仍委頓在一隅,原來一張紅潤寬闊的臉膛,隻這片歇間竟似脫了水般幹癟了好大一圈,那氣色,灰裏透青,憔悴得宛似皺了。

錢來發眯著眼道:

“鍾老弟,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你們真待頂著顆活人頭送死?”

鍾滄雙筆橫叉,暴烈的道:

“錢來發,除非我們兄弟死淨死絕,否則你休想活出‘雙星嶺’!”

那邊牆角下,武青抓起他的兵器“大鍘鉤”,顫巍巍的撐持著攀立,一隻手仍捂著肚腹,要死不活的吸著氣發聲:

“當……當家的……注意攻錢來發的……下盤……他兩腳下……便……是個弱處……”

鍾滄目不稍瞬的道:

“我省得,大夥全聽著了,盡挑錢老匹夫下盤猛打!”

錢來發望了望自己足下,舐著嘴唇道:

“抱著孩子多少有點累贅,要不然,捆在腳下的這些玩意倒是難我不住——”

“住”字還在他齒縫間跳動,人已到了鍾滄麵前,右臂揮閃,一溜寒芒抹向鍾滄脖頸,就在鍾滄雙筆翻迎的一刹,他上身暴仰,“呱”的一記為“駝虎”簡翔左頰打了一道記號,當簡翔感覺到臉頰火炙似的一陣,也才不過剛剛把手中的月牙短鏟舉到胸前!

秦威大吼如雷,他那根又粗又沉的镔鐵棍奮身自頂劈落,錢來發雙肩晃展,已經轉到這位“二郎擔山”的斜角位置,秦威揮棍落空,旋身抽掄,棍頭隻是堪堪翻起,背脊仁已鮮血倏噴,鬥然裂綻了—條尺長的口子!

當秦威痛得身體驟縮的須臾,錢來發已蹦到了門口,鍾滄人隨筆進,力封前路,錢來發哧哧一笑,手臂猝似怪蛇扭曲,以不可思議的路線同時做了十七次變化莫測的攻擊,鍾滄但覺藍芒閃燦,銳勁如削四溢,盡管他拚命揮筆招架,血光冒處,仍不免眼睜睜的看著自己肩頭—塊巴掌大小的人肉飛空!

一聲怪叫來自牆角,武青悍不畏死的—個跟鬥翻來,大鍘鉤霍霍生輝,猛砍錢來發腰肋,而不分先後,他手下的餘強和郭德敏亦卷向錢來發下鍬,兩人各使—柄馬刀,刀鋒貼地滾湧,竟也寒芒賽雪,淩厲得緊。

錢來發驀地卓立不動,他的右臂拋起半圓的弧度,采取向後的側角飛擊,於是“連臂藍”的刃口恰好擊中掠空斬到的大鍘鉤鉤尖三寸位置,“嗡”的一聲顫響,大鍘鉤受震之後急向下瀉,鉤刃所指,竟是貼地攻來的餘強及郭德敏的頭頂位置!

三個人同聲駭叫,武青拚命扭身翻臂,交以左掌碰撞自家右腕,餘強、郭德敏二人則以刀撐地,努力往兩邊滾出,光焰回穿之餘,三位仁兄總算不曾彼此傷著,卻都已驚出一身冷汗!

這時,錢來發抱著寶蛋兒,人已蹦出門外。

門外,大約有五六十名身著灰衣的“飛蛇會”弟兄包圍,但刀槍如林之中,竟沒有哪一個膽敢上前攔截,五六十條大漢,倒像五六十隻呆鳥。

鍾滄混身浴血,踉蹌追出,一邊稍嫌做作的吼叫:

“攔住他,給我攔住他……”

錢來突然怪聲怪調的以高亢的聲旨呼喊:

“招——那個——財唷……”

回應幾乎是立即的,就在隔著這座石砌客堂約莫兩排屋宇之外,—聲激昂的馬嘶聲淒厲傳來,接著又是一陣撲騰掙紮的聲響,更蹄奔如雷,招財揚首飛鬃,似—條陸地遊龍般向這邊狂馳而來!

就在此時,錢來發猝向前俯,俯身的瞬間又扭腰翻轉,手臂揮處,“叮當”三響串力—聲,三隻沒羽鋼箭正滴溜溜拋空而起,箭泛烏光,顯淬奇毒,卻是無聲無響,不知是什麽時候發射出來的!

“招財”已飛奔到丈許之外,周遭包圍著的“飛蛇會”人馬叱呼連聲,卻不約而同的腳下抹油,四散走避,錢來發長身之下,人已上了馬背,他懷樓寶蛋兒,回頭衝著側身門邊的“冥箭”柴邦齜牙一笑:

“姓柴的,這筆帳咱們暫且記著一—”

聲落騎走,已在百步之遙,鍾滄追出幾步,頹然而止,他用力摜摔手中的一對判官筆,仰首向天,表情之沮喪慘澹,果真是此恨難休,欲哭無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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