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萍在永巷著火的當天傍晚曾偷偷摸摸來找了徐尉一趟,隻是那時她來的太匆忙,沒有提前打招呼,徐尉又恰好去了講武營考核一批才招進來的新兵,倆人就此錯過,沒能及時接收到最為關鍵的信息。
好在徐尉心思細膩,在失火後親入現場,於起火最為嚴重的鄧萍床鋪底下發現一張浸了水,僥幸從大火中存活的絹布。
事後徐尉把絹布送去嶺娘那裏,等了十數日,今兒一早才收到消息可以去取,之後便馬不停蹄地往王府趕。
穆鬆白拿過絹布,一眼便認出上頭繡著的合歡花是出自孫越喬之手。
”嶺娘說絹布年歲已久,又被水泡過,有些字已經無法修複。來的路上屬下鬥膽看過,勉強能拚湊出個大概意思。”
穆鬆白微一抬眼看向熟睡的賈鈴音,壓低了聲音道:“說說看,你看出了什麽?”
作為下屬是無論如何也不敢議論主子的,但這件事與旁的不同,事關穆鬆白多年來唯一所求,為了能讓他了卻這樁心事,也為了不讓他如其他鑽了死胡同無法自拔的人那樣折磨自己,徐尉橫下心,開了口。
“祺妃娘娘是自戕而亡。”
知道當年孫越喬因何而死的人如今隻剩下穆朝陽,偏她又與穆鬆白水火不容,所有能讓穆鬆白不好過的事她都樂得插一腳,又怎麽會主動告知他孫越喬是如何死的呢?
“永巷失火之後屬下曾偷偷入宮翻閱過太醫院的記檔,原想看看能不能找到當年記錄祺妃娘娘死因的檔案,沒想到……”
徐尉想到那日看見的白紙黑字,偷偷打量了下穆鬆白,見他臉上並無異樣,頓了頓,豁出去似的道:“那幾日隻有合歡殿的鄧萍奉命去取過雄黃。”
雄黃過度加熱會產生劇毒之物,一丁點兒便能要人性命。
鄧萍奉命,她還能奉誰的命令?
似是擔心絹布並不能證明什麽,徐尉又從懷中取出前些日子去鄧萍老家尋找到的,孫越喬與穆朝陽往來書信。
“鄧萍這個人著實小心,她怕追兵會追到她老家,重金買通了打更的更夫,把書信藏到了更夫家裏,屬下找了許久才找到。”
泛黃的信封與一些碎布頭放在一起被妥善安置在掉了漆毫不起眼的小木盒裏,此刻正靜靜躺在穆鬆白書桌上。
孫越喬生前對下人極好,給他們的賞錢遠比其他宮裏的要多,衣裳吃食也是隔三差五便賞下去一批。
穆鬆白記得孫越喬曾說過這些人也是年幼時便進了宮,若是趕上主子好說話,到了年紀便會被放出宮過自由的生活,可若是主子不好,便隻能老死宮中。
“進了宮便都是苦命人,又何必相互為難呢?”
也許就是因為如此,合歡殿的宮女太監們格外愛護孫越喬,即便她已經去世,這些人仍留在合歡殿不肯離去。
可是好人,為何總沒有好報呢?
這麽想著,便到了深夜。
賈鈴音中途轉醒過一次,她尚未習慣母親這個角色,發覺身旁睡了個小家夥的時候被嚇了一跳,還是穆鬆白提醒,她才反應過來。
奶娘很快便聽到裏頭的動靜,進來抱走了小郡主。
“在想些什麽?”
第二次醒的時候身邊空落落的,賈鈴音撐著手臂起身,穆鬆白沐浴在月光下,整個人散發著肅穆清冷的氣息。
“吵到你了嗎?”他起身,脫去外衫,待身上不那麽冷了才鑽進被窩摟住賈鈴音。
“自然睡醒而已,你看起來有些悲痛。”賈鈴音攀上他胸口,聽著他鏗鏘有力的心跳聲,輕聲問道:“是因為母妃嗎?”
摟著她的手臂明顯一頓,賈鈴音便知她猜對了。
“徐尉告訴你的?”
賈鈴音點點頭,往他懷裏縮了縮,“你也不要怪他,是那段時間他總是一大早便出去,深夜鼓鼓囊囊的回來,我擔心他出事便多嘴問了幾句。“
沒有說出口的話實則實在埋怨穆鬆白什麽你都不告訴她。
雖然賈鈴音也能理解這是穆鬆白為了保護她,不讓她落入危險境地。
但被枕邊人瞞著的滋味,著實不好受。
“對不起。”穆鬆白突然道,“讓你擔心了。”
時至今日,穆鬆白終於明白為什麽孫越喬明明很厭惡穆家人卻又不得不向穆朝陽求救。
因為縱觀全局,隻有穆朝陽能替她保住年幼的穆鬆白。
為了他能活命,不得已將他趕出宮。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從前我不懂,如今為人母,倒是明白了。”聽穆鬆白說完二十年前那些事後,賈鈴音冷不丁冒出這麽一句來,“母妃知道將軍府要為將軍和夫人報仇,必定會挾持你來威脅先皇,母妃舍了自己,既還了將軍府的恩情叫他們無話可說,也保全了你讓你平安長大。”
穆鬆白無話,隻收緊了臂膀,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想起與有限的與孫越喬相處的時光。
如果當時的他能知道那是母子倆僅有的溫存,定會每時每刻都黏在孫越喬身邊。
“可是有一個問題我不太明白。”賈鈴音打了個嗬欠,半眯著眼思索著,“既然母妃是自盡,為何要鄧萍把那些書信都收了起來呢?一把火燒掉不是更保險嗎?”
“是姑姑先找上母妃的,而母妃之所以留下那些書信是為了提醒警告姑姑。”
人人都道孫越喬毫無背景,沒有心計,可是這些人卻忘了,孫越喬是從將軍府裏走出來的,即便愚笨,整日耳濡目染的,又能笨到哪裏去呢?
當年將軍府獨大,穆知言欲除之而後快,孫越喬夾在其中難以取舍,最終暗下決定舍自己保全所有人。
可她沒想到疆北卻在這時起了動亂。
更令她沒想到的是,穆知言竟然還會派輔國將軍前去鎮壓。
這場仗一打便是四年,期間孫越喬生下穆鬆白,後帶著他搬到合歡殿,穆知言為了鼓舞士氣禦駕親征,沒成想卻帶回了薩仁。
而這其中令滿朝文武深感穆知言危險的還要數輔國將軍才班師回朝,慶功宴還未散,便被穆知言活捉關進大獄,三日後以欺君罪論處。
收複疆北,拿回軍權,立下威名,坐穩皇位,得了美人。
這便是聖母皇帝一手教出的新帝。
將軍死後,餘下僥幸逃脫的將士們密謀著為將軍複仇,他們派人找上了孫越喬,希望她能裏應外合一起殺了狗皇帝。
可他們卻不知,彼時的孫越喬已經完全失去了穆知言的信任。
她與他撕破了臉,因為將軍,因為那些為他為這個國家浴血奮戰的將士,也為了她自己。
與穆朝陽往來書信的最後一封裏,孫越喬心灰意冷地用利用來形容她與穆知言。
穆知言一早就想除掉輔國將軍,但礙於皇位不穩,手上沒有多少將士可用,於是他便故意示好將軍府上下,假意把卞唐未來都交給輔國將軍。
為了拔除這個隱患,穆知言甚至迎一個婢女進宮,對婢女極盡寵愛,更是與這個婢女有了孩子。
“所以母妃才會那麽絕望,毅然決然地赴死。”說到最後,一向擋在前頭,不管任何風吹雨打都不曾撼動的穆鬆白竟掉下兩顆眼淚來。
這一瞬間,賈鈴音把畢生所有能想到的用以寬慰的話都在腦海裏過了一遍,然而到了嘴邊卻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
她的母親也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不同的是賈平安從沒有放棄過她,一直將她保護的很好。
而穆知言……
他確實給了穆鬆白最好的,最好的教育,最好的衣裳,最好的吃食。
可最關鍵最重要的父愛,他卻沒有給過。
就連授意穆鬆白做太子將來繼承皇位,也是因為不想其他兒子收到算計,無法終老。
賈鈴音悄悄眼了口氣,鼻腔發酸。
她沒有經曆過穆鬆白的人生,無法想象這許多年裏他是如何捱過一個個冰冷的夜晚。
母親過世,父親厭惡,以為好心撫養的姑姑也隻是利用他奪皇位。
就這還要提防其他皇子射來的暗箭。
“我們離開金安吧。”黑暗中,賈鈴音捧起穆鬆白臉龐,借著朦朧月光,她努力看向穆鬆白,“你要是願意,我們就回南縣,若是不想回去,那我們另尋出路,漠北也可,疆北也行,實在不行咱們去蒙古,合意臨走前曾跟我說若是不想在金安就去蒙古找她。”
去哪裏都可以,就是不要在金安。
這裏太讓人痛苦了,每多呆一分,都壓的她喘不過氣來。
此時的穆鬆白褪去了外人麵前滿滿的上位者氣勢,宛如一個受了委屈需要人哄的流浪狗狗。
他點了點頭,旋即又搖頭,“還有事情沒有解決,待一切塵埃落定,你說去哪兒,咱們便去哪兒。”
仿佛冥冥之中孫越喬一直在幫著他似的,那些未解決的事在賈鈴音尚未出月子的時候便逐一浮了上來。
首當其衝的便是穆朝陽。
許久沒有露麵的穆朝陽突然帶了禮物來到王府,卻因為穆鬆白進宮前交代了門房不得打擾賈鈴音休息而被攔在外頭。
穆朝陽何曾受過這種氣,當下便要發作,幸而碌公公機敏,將她勸了下來,“長公主莫急,不要因著瑣碎之事耽誤此行目的。”
“知道了。”穆朝陽深吸口氣,站在寒風中吹了好半晌才被姍姍來遲的喜伯請進府。
沒成想這大門口才是第一個坎兒。
小郡主還沒有取名,賈鈴音想讓賈平安來取,偏他覺得不合適,說什麽也不肯,沒法兒便打算求助薛昂。
薛昂自從解開心結後整個人如同放飛自我一般,一聽見這事兒當場便跑的人影也見不著。
最終取名字這件事兜兜轉轉又回到了賈鈴音和穆鬆白的肩上。
穆朝陽來的時候賈鈴音正翻著書給小郡主找名字,本身坐月子不能出門就煩,這麽個討厭的人不請自來,便更煩了。
“不見不見。”她擺擺手,想了想又擔心會連累穆鬆白,便叫回下人重新擇了個理由,“就說我在照顧小郡主,不方便出門。”
料她也不會直接闖進來。
然而這一刻的賈鈴音忘了,來人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穆朝陽,偌大的卞唐就沒有她不能去的地方。
“前些日子府裏太忙,都沒顧得上來看你,今日難得有空便想著來看看你,鈴音你可不要怪我這個當姑姑的不請自來啊。”
上一次見她,鬢邊還有些白發,今日一見卻已然轉黑,配上高挑的眉毛,顯得穆朝陽整個人看起來都刻薄許多。
“這是赤金鎖,給小郡主的,這一個是和田玉如意,給鈴音你安枕的。”
玉是好玉,看著很是通透,隻是中間不知為何多了個不起眼的小黑點,雖沒有什麽大的影響,但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原本就該該我們去請您,隻是王爺政務繁忙,我才生產完尚未恢複,便耽擱了。應當是我們向長公主請罪,哪裏敢怪您。”
不就是裝和睦嗎?賈鈴音在心底悄咪咪翻了個白眼,當誰不會呀?
“孩子呢?”送完了禮物,穆朝陽才想起來至今沒看到孩子,“怎的不在你身邊?”
“方才才睡醒,與我玩鬧一會兒,現下被奶娘抱去喂奶了。”
其實是聽見下人來傳,說穆朝陽來了,以防萬一,賈鈴音才讓奶娘帶走的。
幸好穆朝陽沒有追著要看,賈鈴音微微放下心。
又說了會子話,扯了些其他毫無營養的東西後穆朝陽終於起身離開。
她才走,賈鈴音便叫人把她帶來的東西找個地方給埋了。
下人領命,捧了玉如意還沒走出去便被前來給賈鈴音搭脈的薛昂攔下。
“你當真不知道那黑點是什麽嗎?”
賈鈴音仰頭,麵露疑惑。
“你忘了區家聰是如何死的了嗎?”薛昂沉聲提醒道。
“血蠱?”賈鈴音張大嘴巴,有些難以置信。
“不是血蠱。”說著薛昂點燃燭火,拿起玉如意放在火苗上,等了片刻後,那黑點竟開始蠕動起來,“是玉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