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後 ( 贈500字)
“乘客們,我們的飛機即將降落在溪海機場,請您係好安全帶……”廣播裏傳出空姐甜美的嗓音。
頭等艙裏,關守恒暗暗抓緊了座椅的扶手。
要到了。
十年可以改變多少東西?物是人非事事休。
這一刻,他的腦子裏隻閃過這七個字。
十年前,他在金先生的幫助下出了國,他先去了德國,花了兩年時間修完了德語的全部課程,然後他又去了法國,在那所著名的巴黎三大,主修法語,輔修西班牙語和阿拉伯語。
後來他又去了英國、南非、意大利、俄羅斯……他走了許多個國家,足跡遍布了五大洲,但唯獨沒有去加拿大。
十年前離開的那天,他告訴自己,要忘掉溪海的一切,可總有一些人一些事,原本隻是生命中的過客,後來卻成了記憶裏的常客。
重新回到溪海,這裏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他,回來了!
隻是他再也不是當年的那個窮小子,現在的他,走到哪裏,都會被人尊敬地稱呼為“關先生”或是“關譯”。譯,是指同聲傳譯,當今世界翻譯的最高級別。
那種尊敬,是發自肺腑,不單單是因為錢。當然,錢也是很重要的。
在同聲傳譯這一行,從來都是“不缺錢,就缺人”。
同聲傳譯屬於全球稀缺人才,全球專業的同聲傳譯人員總共也就2000多人,中國的同聲傳譯人才更是緊缺,據不完全統計,中國專業的同聲傳譯人才僅有30人左右。
物以稀為貴,同聲傳譯的收入不是按照“月”計算,而是以“天”為單位,更嚴格地說,是以“小時”乃至“分鍾”作為單位。
一般來說,同傳的收入在每小時幾千到上萬不等,某翻譯中心的英譯同聲翻譯報價是:有稿件為2500元/小時,如果客戶不提供稿件,則為4000元/小時,由資深譯員擔任,則為8000元/小時。
同聲傳譯員一天的薪水甚至相當於一個白領一個月的收入,可謂“日進鬥金”。
此外,客戶還會支付同聲翻譯的食宿費用、機票費用、地麵交通費用和其他有關費用。
總的說來,收入很可觀,因此同傳人士也被外界稱之為“語言金領”。
他花了十年時間,爬上了人生的高峰,擁有了他從前渴望不可及的一切,按理說他應該感覺滿足快樂,可是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仍舊是輾轉反側。
腦子裏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當年的一幕,耳畔會回**著前妻的話——
“關守恒,你不必道歉,這不是意外。”
“我被送到醫院的時候,孩子還有救,是我自己對醫生說,我不要了。”
“關守恒,你恨我吧?”
“我跟你這樣的人怎麽會有未來?之前是我年輕懵懂,跟你結婚是一個錯誤,我現在要修正這個錯誤。”
“我不會為你生孩子,我要去加拿大,開始新生活。”
“關守恒,我們離婚吧!”
……
她的每一句話,他都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傷人的字眼仿佛是刻進了他的骨頭裏,隨著他的呼吸,他的睡眠,無時無刻不在。
她曾經是他捧在手心珍視的公主,可是她那天對他說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女巫的咒語,狠狠吞噬他的內心。
他的心,千瘡百孔。
這十年裏,他吃過很多苦,獨自在國外的日子真心不好過,他洗過盤子、送過報紙、當過搬運工、幫人送過快遞,幫人照顧過寵物狗……他做過的工作,多得他自己都數不清。
但那些都不是最難受的,最難以忍受的,是要麵對種族歧視。
所以盡管後來,他的口語已經比當地人更流利,但他還是被看不起。
可他嚐盡人世冷暖,卻從未認輸,因為他的內心充滿了憤恨焦灼,每當他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他就閉上眼睛回憶那痛苦的記憶,用那種痛徹心扉的痛,來提醒自己,絕對絕對不能放棄!
他發誓,若再見到她的時候,他要把那些痛加倍奉還!
當他的學曆越來越高,當他賺錢越來越容易,當他被人給予的尊重越來越多,他感覺自己距離那一天越來越近了,可是,他的靈魂卻越來越空虛。
他忽然有點不知道,自己這麽多年的奮鬥到底是為了什麽?有什麽意義?他的青春早已經埋葬,他失去的感情也再也換不回來,還有那個孩子,孩子也再回不來了。
孩子……
清厲的眼眸裏瞳孔痛苦地一縮。
不知道是不是幻聽,他竟聽到了孩子的哭聲。
“嗚哇……”身旁座位上,一位年輕爸爸帶著的小嬰兒忽然大哭起來。
飛機已經處於下降狀態,可能是因為氣壓改變的關係,致使小嬰兒不舒服了,大哭特哭。
“寶寶乖,不哭不哭,爸爸在這裏……乖,不要怕,爸爸愛你……”年輕爸爸手忙腳亂。
“哇哇哇……”嬰兒哭得更凶了。
飛機上的人紛紛側目,年輕爸爸十分尷尬,連忙道歉,“不好意思,這孩子平時都是她媽媽帶的,不太跟我,抱歉,打擾大家了。”
“沒關係沒關係,小孩子嘛,你快哄哄她。”乘客們都很理解。
年輕爸爸連忙又哄自己的寶寶,可是他越哄,嬰兒哭得就越凶,不一會兒,他的頭上就急出汗來。
“寶寶,爸爸求你了好不好?不要哭了,你再哭,爸爸也想哭了啊!”年輕爸爸哀求地說道。
關守恒怔愣地看了片刻,覺得這位爸爸真可憐,可是他臉上那種又苦惱又幸福的表情,真令人羨慕。
他連忙收回視線,閉了閉眼,感覺有些頭暈。
是怎麽了?難道是暈機?
飛機都快降落了,才開始暈機,會不會太晚了一點?
他苦苦一笑,實在是太佩服自己自欺欺人的能力。
他分明是嫉妒!而且,笑自己太傻。
是啊,真的太傻了,其實剛上飛機的時候,他就注意到了這對父女,爸爸很年輕,小女娃長得很可愛,旁邊的乘客們都紛紛忍不住上前逗弄,拉拉她的小手,摸摸她的小臉,隻有他沒過去,盡管他坐得最近。
他以為自己不去看、不去想就行了,可其實,有些痛,不管曆經多久,都不會遺忘。
這十年間,他走過許多個國家,遇到過很多小孩子,可是不管那孩子有多漂亮、多可愛,他也從來不會多看一眼。
而且孩子越小,他就越受不了。
就好比他身旁這個小女娃,一個小肉團子似的,她的爸爸說小女娃6個月大。
6個月!
他最受不了的就是這個了!
這個數字,讓他想起當年自己的孩子,他的孩子也是6個月大,隻不過是在媽媽肚子裏。
出國的那一天,他什麽都沒有帶走,隻帶了最後一次陪她產檢時,從醫院拿回來的那張超音波照。
他後來把照片縮小了,放在錢包裏,走到哪裏都帶著。
當他的金錢越累越多,當他錢包裏的卡和名片越來越厚,他心裏的仇恨感也跟著越來越強。
他遠走天涯,飽經滄桑,是那張照片支撐著他,讓他變得堅不可摧,也是那張照片,讓他知道,他的心原來還是軟的。
當年那個小小的孩子,還不知道性別,可是眉眼已經清晰可見,長得像他,也像她。
雖然還沒有完全長大,但是他從照片中可以窺見,那個孩子出生成長後,該是一個多麽漂亮可愛的人兒。
他還記得,第一次陪她去產檢的時候,照片上隻有一個小花生米,他那時候的感覺是神奇,怎麽會那麽小呢?
而最後一次的時候,是震撼,怎麽會那麽偉大?
他親眼看著那個小生命一點點變化,一點點長大,可即將瓜熟蒂落的時候,忽然沒了……那種痛,痛徹心扉。
得到過,再失去,世界上沒有什麽比這個更殘忍。
他無法想象,那個已經成了形的孩子,是怎麽被扼殺掉的,是怎麽變成血肉模糊的一團,得知孩子沒了的那一刻,他就惡心想吐,後來他甚至落下了病根,一看到肉類,就頻頻作嘔。
自那之後,他隻吃素。
“先生,該下飛機了。”美麗的空姐走過來提醒他。
關守恒驀地回神,這才發現原來飛機早已經停了,其他的乘客也都離開了,機艙裏就隻剩下了他一個人。
他解開安全帶,表情未變,內心卻狼狽至極。
果然是近鄉情怯嗎?他竟會失控到這個樣子!
取下行李箱,他沉默著離開了機艙。
外麵的接機口,人群早已經散去,隻剩下了兩名西裝革履的男士在等候,一人手裏舉著寫有他姓名的牌子,一人頻頻看表。
就是他們了!
他提著行李箱,徐徐走近,那兩名男子同時一愣。
“關守恒。”他主動伸出了手。
“關、關先生好!”兩名男子略顯倉惶,尷尬地解釋說道,“不好意思,關先生,我們沒想到您這麽年輕。”
領導不是說關先生是國際會議上炙手可熱的人物嗎?怎麽這麽年輕啊?
會議繁忙的時候,比如3-7月和9-12月,往往日程都會排得很滿,有的會議都需要提前一個多月,才能預定到他。
能夠在同聲傳譯這一行做到關先生這個級別的,怎麽也得有四十多歲,可他看起來還不到三十呢!
這麽一個行業風雲人物,竟然才二十幾歲?實在是太年輕了!
“年輕?”關守恒幽幽自嘲,是啊,27歲的年紀,真的是還很年輕,不論是人生,還是事業,都是一個男人的最佳黃金期,尤其是做這一行,外界看他,會覺得他是金字塔尖上的那種人,出入豪華酒店,參加國際會議,接觸的人物通常是總理總統這種高端人士,而且是近距離接觸,還有一天收入頂別人一個月,甚至更多,他本應該春風得意才是!可是,他怎麽覺得自己的心已經老了呢?
“走吧。”他淡淡說道,聲音低低的,充滿了感慨。
兩名男子畢恭畢敬,車子早已經在外麵準備好了,黑色的高級商務車,官方牌照。
這是高翻局的專車,低調,卻高端,專門用來接送往來的重要人物。
整部車子都經過特殊處理,車窗以及車身,都是防彈的。
“關先生,請。”
關守恒微微頷首,彎腰坐了進去,並禮貌地道謝,“謝謝。”
為他放行李箱和為他關車門的男子都再次一怔,太客氣了!
身在高翻局,對於這個行業裏的人,他們當然了解,這裏的人大多驕傲冷漠,除非必要,基本是“金口難開”。
不過這也無可厚非,翻譯官,尤其是做同聲傳譯的譯員,他們所承受的壓力是常人無法想象的,在工作時要求精神高度緊張,注意力極度集中,他們的標準是“隻能成功,不能出錯”。
久而久之,幾乎所有的翻譯官都會養成那種沉默冷靜的習慣,再加上他們真的非常非常累,他們的話都少之又少,他們嘴裏的每一個字,都是有價的。
可是這位關先生……
好吧,雖然隻是一句謝謝,但他們還是感覺非常古怪。
因為關先生給人的感覺,他自身就很沉默,不願意與人打交道,可對於他們小小的服務,卻不吝嗇開口道謝,實在是讓他們感覺受寵若驚!
“關先生,不必客氣!”兩名男子忽然有些緊張。
關守恒淡淡勾唇,這有什麽?這是一種基本的尊重不是嗎?
無論身份高低,無論能力大小,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尊嚴,人與人之間,沒有誰欠誰,沒有人應該為你服務、應該對你好,所以要學會尊重。
司機很快發動引擎,但因為他們出來晚了,所以前麵已經有不少車子了,車道內有些堵塞,一時間他們還無法駛離機場。
時間就是一切,關守恒打開隨身攜帶的公文包,取出裏麵的文件翻看,這次回國,最重要的一個工作任務就是準備“萬市博覽會”。
顧名思義,“萬市博覽會”就是全球一萬個城市,共同打造的博覽會,就好像是“世博會”那種。
“萬市博覽會”第一次落戶中國,溪海也是第一次承辦,各方的重視程度無需多說。
榮耀歸榮耀,壓力也是很大的,第一個難關,就是語言關。
一萬個城市,來自於全球200多個國家與地區,全球幾大語係應有盡有,且不論博覽會的內容如何,就單單是前期溝通,就已經是一個重量級難題。
他這次回來,是受高翻局的特別邀請,畢竟他是溪海本地人,在這裏生活過17年,對這裏的一切曾是那麽的熟悉,他是局長點名要的,經外交部審批,說是最適合的人選。
適不適合他不知道,他隻知道,這次回來,感慨良多。
十年了,人生中有幾個十年?彈指一揮間,感情、青春、骨肉,全都灰飛煙滅。
正沉默著,他口袋裏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是高翻局的局長親自打來,“關譯,實在是不好意思,我剛剛陪外交部長參加一個會議,實在是脫不開身,不然我就親自去接你了。”
“您客氣了。”
“哎,實在是抱歉哪!關譯,我在‘海都大廈’這裏安排了飯局,特意為你接風。”
“方局,您真的太客氣了,不用這樣。”
“不是客氣,我知道你不喜歡應酬,所以沒找太多人,待會兒就我和局裏的幾個人,還有市裏的兩個領導,他們也想見見你啊!”
市裏的領導?
關守恒知道這是在所難免,但是……
“就市委張書記和王市長兩個人,你不必擔心。”
“好吧。”原來市長已經換人了。
也對,十年了,他的前嶽母應該早就升職了。
這真是再好不過,免得見麵尷尬。
“那就這麽說定了,關譯,你先到飯店休息下,然後讓司機載你過來,接你的那兩個人你隨便使喚,千萬別見外!”
關守恒淡淡勾唇,“多謝了。”
“哪裏哪裏,都是應該的。”方局長其實真不是客氣,而是發自內心地珍視人才,翻譯官他見多了,可他幹了快一輩子,還是第一次見到關守恒這樣優秀的翻譯官。
那是一次中法會晤,巴黎新上任的市長,如同那座城市一樣,浪漫別具一格,新官上任,又性格鮮明,“箱子”裏的譯員們都不太習慣他說話的風格,無論是語速,還是用詞,都讓人無法適應。
同聲傳譯,不是把一種語言翻譯成另一種語言那麽簡單,它在時間上也很苛刻,甚至要求有時間的“提前量”,譯員大約要比說話者的思維快兩秒鍾左右,也就是說,當發言人說一句話時,譯員就要馬上提前推測接下來他大致會說什麽內容,然後在兩秒鍾的時間內立刻翻譯出來。
那次會議上,新上任的巴黎市長嚇壞了很多人,他獨特的思維方式,他信手拈來的一個詞語,令譯員們苦不堪言,可是在全世界的媒體麵前,在觀看直播的全球數十億觀眾麵前,在中法雙邊貿易額以億萬計算的利益麵前,是不許,也不能出任何差錯的!
他在這一行幹了幾十年了,當時都驚出了一身冷汗,但他打開耳機的法語頻道,忽然聽到了一個年輕、幹淨、沉穩的聲音。
一般來說,在國際會議上,一個“箱子”裏會有兩三個人,組成一個小組,小組成員各司其職,共同完成翻譯任務,但那一天,他自始至終,聽到的都是一個人的聲音。
那個人就是關守恒。
那一天,他一個人充當了中法雙方兩邊的翻譯,那真的是一個很艱難的任務,不但要求譯員頭腦敏捷、反應靈敏,翻譯時緊跟發言人的思維節奏,更要“一心兩用”。
不僅要心細,還要膽大,敢於張口去翻譯,不能卡殼,如果停頓了翻譯不出來,就會令場麵非常尷尬。
可關守恒做到了,而且做得非常好。
一名優秀的同聲傳譯員,絕不是一個簡單的傳聲筒,他更是掌控會議節奏的主持人。
什麽時候該快,什麽時候該慢,什麽時候該陳述,什麽時候該抒情,每一個細節,都要做到最好,做到完美。
同聲傳譯不隻是一門技術,更是一門藝術!
優秀的同聲傳譯員,就像是舞台上的魔術師,用別人看不見的方式,演繹著無與倫比的精彩。
那天會議結束後,他特意去了“箱子”裏,見麵後更為驚奇,他見到的竟是一個那麽年輕的譯員!
簡單的黑色西褲白色襯衫,身材修長,表情淡漠,談吐從容平靜。
如果翻譯官這一行也有代言人的話,那麽關守恒無疑是首席人選!
而且他還這麽年輕,英俊的外表,絕對的實力,這一切的一切,都預示著,隻要他想,他勢必會成為中國首席翻譯官!
他怎麽可能會讓這樣的人才流失?所以會議結束後,立即打了報告給外交部,於是就有了這一次“萬世博覽會”的合作。
簡單的通話結束後,關守恒默默放下手機,低頭繼續看資料,卻再也無法專注。
市長換人了,那麽她呢?跟他離婚後,她應該是去了加拿大,不知道她是不是永久定居在那裏,但即便是回國了,也肯定不會回溪海了吧。
這一瞬間,他終於發現,那曾深愛過的人,早在告別的那天,就已消失在這個世界了。
可笑,他的心裏在期待什麽?他不是早就發誓,如果再見到她,那麽一定會狠狠報複她嗎?
所以,還是不要見的好吧,否則他不知道自己會幹出什麽來!
前方車道上的車子徐徐前行,他們這輛車也開始行進,他不經意地一個抬頭,側麵車窗外,一道纖細的身影闖進他的視角。
車子很快開了,那道身影一閃而過。
他下意識地回頭,卻隻看到後麵尾隨的車輛。
是認錯人了吧?
不可能是她。
第一,他剛剛已經想過了,她不可能會在溪海。
第二,剛剛那個女子,穿著樸素,發絲淩亂,斜肩挎了一個包,手上還拿著旅行社的彩旗,耳朵旁邊似乎還別著麥克風。
那種工作他曾做過很多次,跟旅行團走的外語翻譯,收入的話,當年他感覺很多,但如今看來,微不足道。
他還記得,當年的她,很不喜歡他去接那種工作,原來她說的沒錯,那點錢真的是不值一提。
她那種天之驕女,連他去工作都看不起了,又怎麽可能會自己去做?
她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大小姐,他當年買給她的婚戒,都比不上她鞋上的一顆鑽,所以,怎麽可能是她呢?
決不可能!
關守恒默默收回視線,阻止自己的胡思亂想。
或許,是近鄉情怯,才會產生這樣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