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注意到那位老太太,是因為她踽踽獨行的姿態。她略微佝僂,上身向前傾斜,兩條小腿相互絞絆卻又敏捷快速地向前邁進。清晨,賴記大排檔剛開張,老太太就從棉絮般的白霧中顯現,跌跌撞撞地朝我們走來。
她照例買兩隻奶黃包,把預備好的一塊錢遞到老板賴廣昌手中。籠屜掀開,一股香味隨著水蒸氣升騰起來。老太太抽抽鼻子,很饞的樣子。但她拿到奶黃包並不吃,而是用塑料紙包好,小心翼翼地裝入斜背在身上的挎包。那挎包也有年數了,顏色由黃泛白,繡著“為人民服務”五個紅字,使人想起遙遠的“文革”年代。老太太的腦袋一直在晃動,輕輕地,顫巍巍地,好像脖頸安著彈簧的泥塑老人。她已經有些癡呆,記憶力幾乎喪失,眼前發生的事情立刻就會忘掉。賴五(我們給賴廣昌起的綽號)很壞,等老太太裝好奶黃包,又一次向她伸出手來。他說:聖媽媽,給一塊錢。
老太太惶惑了,一霎間,頭也停止了搖晃。她記不清付錢了沒有。接著,她就摸出一塊錢交給老板,頭又開始搖晃。賴五朝我們擠擠眼睛,一笑。老太太把“為人民服務”挎包整理好,移到身後。然後腦袋往前一探,雙腿絞絆著邁步出發。她身體輕盈得像一隻老燕子,很快消失在馬路拐角處……
大家都罵賴五不是東西,雖然知道下一次他不會要她的錢了。他就這樣拿老人開心。賴五辯解道:我要試試她的道行。基督徒嘛,吃點虧不要緊!
這話沒錯。吃早點的食客們頓時活躍起來,圍繞教徒的話題發表自己看法。誰都知道惶向是一座魔城,或者說是一個冒險家的樂園,人欲橫流,紙醉金迷。在這樣的環境裏忽然冒出一位基督徒,確實有點兒石破天驚的意思。惶向人不太懂得基督教的含義,朦朦朧朧知道那是一種洋教,似乎挺高尚的,這就使得他們多少有些不自在。
惶向人並不是沒有宗教意識。望蛟山上有一座悟覺寺,還有一座上清觀,道教、佛教他們多少都相信一點兒。有事了,臨時抱佛腳,上山燒一炷香,求菩薩保佑。過後照樣發財,照樣做昧心事。對於悟覺寺的和尚,惶向人也不十分恭敬,背地裏常說他們的笑話。曾經有個法號覺慧的青年和尚,偷偷下山喝酒,喝醉了,說自己是個科級幹部。惶向人大驚:原來和尚也講級別。那麽住持覺空老和尚,一定是正處級幹部了!後來,覺慧和尚因喝酒離開了悟覺寺。大家都說,那其實是科級和尚亂說話,住持嫌棄他,調到其他單位去了。可能還被降為副科級。這樣說說笑笑,大家也不太把望蛟山上的寺廟當回事情。上清觀的情形大致也是如此。這樣的宗教,惶向人比較樂意接受,輕輕鬆鬆,沒有壓抑感。
現在忽然出現基督徒,大家感到驚異、心悸。這麽一個幾近癡呆的老太太,早晚匆匆地在街上行走,既沒有廟,也沒有堂,她究竟想幹什麽呢?惶向人細細觀察著她,百思不得其解。
聖媽媽隨兒子從柳州來,住在賴記大排檔對麵的富華樓裏。她兒子是建築設計師,這職業在惶向很吃香。兒媳婦很漂亮,終日忙著搓麻將。小兩口似乎沒有接受基督教的影響,也不把老母親放在心上,隨她滿街亂跑。他們剛搬來,別人不太了解這家人家的內情。
老太太被人叫作“聖媽媽”,是有來曆的。她的生活很規律,每天清晨買兩個奶黃包,在街上轉悠一天,傍晚回家。吃過晚飯,她又披著夜色出門。一個老人這樣來去匆匆,晝夜不停,引起了人們的好奇。
賴五多次問她:老太太,你一點也不休息,在做什麽大事情吧?
老太太頭顫顫著,口中含糊地說:找路,找路……
賴五把耳朵湊上前:你說什麽?我聽不清楚。
老太太的腦袋停止顫動,混沌的眼睛忽然放出光芒,她聲音清朗地說:我在找路!這地方一片黑暗,人容易跌倒,我要找一條大路!
賴五,以及店堂裏的老食客們一驚,仿佛有驚雷在心頭滾過。老太太則快步離去。
我告訴你們,那老太太是高人。她肯定發現惶向藏著什麽財寶,正在尋找呢!說話的名叫宋方亮,長一臉麻子,大家叫他“宋麻”。
賴五接著道:就是,條條大路在眼前,鬼才相信她找路哩!
宋麻最愛吃這大排檔的鹽焗雞,沒事就來喝酒,與老板賴五是莫逆之交。他啃著一隻雞頭,侃侃而談:惶向這地方為什麽發達?肯定有寶。當年老瞎子來找過,沒能找到。現在你們看,基督教又來了。洋教法力更高,別看老太太糊裏糊塗的,這寶,早晚被她挖去。
賴五說:所以,有時候我多收她錢,就是要試試她真糊塗還是假糊塗……
有一個小孩經常出沒於大排檔。他媽媽專門為富華樓的居民洗衣服,賺點小錢糊口。這孩子是個殘廢,駝背,駝得幾乎下巴著地;下肢癱瘓,萎縮成兩根麻稈。他把自己綁在一塊木板上,下麵安四隻滾軸輪子,雙手握著木棍撐地,匍匐在地麵上飛來飛去。別人給他外號“地老鼠”。對於那位老太太,孩子似乎特別感興趣,總是瞪著賊亮的兩隻小眼睛,盯著老人看。他不時用手摳鼻子,腦子裏轉著各種主意。現在他也參加了討論。
那老太婆是裝的!地老鼠尖著嗓門喊道,顯得異常激烈。我一定能抓住她的把柄!
沒有人理會他。但從此以後,地老鼠專心跟蹤老太太。
別看他是殘疾人,心卻很大,正如他的大名:王將軍。他出生在四川大山裏,爺爺當過紅軍,受傷後回家務農。老漢經常感歎:我要跟著隊伍走,現在準是將軍!孫子剛出生,他就指定“王將軍”這個光輝的名字。沒想到孩子越長越不成樣子,當將軍是沒指望了,連站起來做男人的資格都沒有。小孩從不許人叫他大名,寧願別人叫他“地老鼠”。但是,他那顆心卻還是將軍的心!他決心跟蹤老太婆,如果找到寶藏,他能分一杯羹,也許就會改變人生。
老太太很快就發現地老鼠跟蹤她。別看她有些癡呆,第六感靈得很。一天,在去往惶向老鎮的路上,老太太忽然站住腳,轉回身來。地老鼠刹不住車,那輪子緩緩地滾到老太太跟前。地老鼠兩隻眼睛往上翻,很吃力地望著老太太。
老人彎下腰,說:孩子,你為什麽老跟著我?她伸手撫摸他,地老鼠尖叫起來:別摸我的背!老太太縮回手,憐憫地望著他那駝峰似的背,說道:你有什麽要求,就對我說吧。
孩子眨眨眼睛,問:你在找什麽?你說你找路,我們不信。告訴我,你到底在找什麽?
老人在人行道沿坐下,這樣,她就能與地老鼠平等地對話。她和藹地望著他,認真地說:你既然問,我就告訴你。耶穌托夢給我,惶向這地方,將要出一個聖徒!我在尋找他,卻不知道他住在什麽地方。
聖徒?什麽是聖徒?孩子好奇地問。
老人用手擦去孩子臉上的汙垢,甚至摳去他眼角的眼屎(這時他不再反抗),用詩一樣的調子說道:聖徒就是最最聖潔的人,主派他到我們這裏來,拯救我們脫離罪孽,使我們大家靈魂得救……
小駝子打斷老人的話,急急地問:他能治好我的病嗎?
也許能,聖徒的力量不是我們凡人所能想象的。孩子,我來為你禱告,求主救你。老太太垂下頭,嘴裏咕咕嚕嚕地念著地老鼠聽不懂的詞兒。孩子的心靈馬上籠罩在祥和寧靜的氣氛中,好像一片雲彩裹住了他。
小駝子回到賴記大排檔,把這件事情一說,立刻引發爆炸般的哄笑。
哇,聖徒?這還了得!賴五賴老板當場就笑得背過氣去。
他的朋友宋麻,雙手搓著滿臉麻子,感歎道:惶向還能出聖徒?出一堆妖魔鬼怪、烏龜王八蛋還差不多!
人們都知道惶向的道德缺陷。人心不古,世風日下,都是擺在大家眼前的事實。所以,“聖徒”二字像一顆彗星,劃過惶向黑暗的天空。這個故事很快流傳開來,許多人認識那位搖搖顫顫的老太太。大家知道她善良,人好,於是有了新說法:聖徒還沒出世哩,我們倒有了一個聖媽媽!
吃飯時不要禱告!兒子對母親說。你低著頭,咕咕嚕嚕的,別人怎麽咽得下飯去?
我不能……不能就這樣吃飯,我要向主謝飯。母親小聲地辯解道。
媳婦婉瑩咯咯地笑,說:這飯,是你兒子掙來的;你不謝兒子,還要謝誰呢?
老人平靜地說:不可褻瀆神。
朱巍火了。他的臉漸漸發紅,像一片火焰從脖頸向上蔓延開來,這一點很像他父親。他摘下眼鏡慢慢地擦,擦去鏡片上的霧氣,重新戴好。他保持著克製:這個問題,今天咱們一定要講清楚。媽媽,你不能在餐桌上做禱告。你可以在寢室、在廁所、在廚房,在任何地方禱告,但不能在餐桌上禱告!這要作為一條規矩定下。
規矩?老太太一笑,人不可亂定規矩,隻有神才可以定規矩。
婉瑩麵若桃花,笑得更開心:兒子是工程師,知識分子,講科學哩。媽,你總不能讓我們像你一樣搞迷信吧?
老太太冷冷地瞅媳婦一眼,不說話。兒子在飯桌對麵凝視母親,以一家之主的口吻說:這事情定下了,還有疑問嗎?
母親站起來,離開餐桌:那麽,從今以後,我就不在這張桌子上吃飯了。
老人腦袋顫顫地走進臥室。媳婦婉瑩咯咯地笑,在她身後惡毒地說一句:你幹脆別吃飯了!你禱告,神不會讓你餓死的。
朱巍是一個堂皇的男子漢,身高一米八二,四方臉,言行舉止天然有一種威嚴。惶向的房地產開發商、包工頭都認識他,誇他是一個天才。所謂的天才,其實並不光彩,他把建築設計的才能,用在了偷工減料方麵。他設計的圖紙,總比建築設計所出來的圖紙節省大量鋼筋、水泥。但是,按他的圖紙蓋房子,決不會出問題,他計算得很精確,隻是把安全係數降低到接近危險的程度。所以能省下很多材料。這位畢業於上海同濟大學的高才生,在這方麵還真有一些本事。包工頭半夜三更總會摸到他門上,遞上一個紅包,然後拿出一些圖紙,央求他修改,以便科學地偷工減料。朱巍不動聲色,以一個學子的理智、冷靜,滿足了他們的要求。
他開了一個建築設計谘詢公司,收入可觀。他為房地產商設計了圖紙,就到市設計院找朋友,交一筆錢,蓋上設計院的圖章。私人設計搖身一變,就成了合法設計。惶向房地產開發熱,許多學工民建的知識分子來此淘金,沒有人比朱巍幹得更好。他在富華樓買下了房子,就是他成功的標誌。
富華樓在惶向頗有名氣。許多年輕女子進出公寓大門,花枝招展,鶯聲燕語。誰都知道,這是香港老板包的二奶。惶向離香港近,星期六老板們就乘氣墊船過來了,鑽入香巢,盡情享受。星期一清晨,他們扔下一遝港幣,精神抖擻地回港島寫字樓上班。那些姑娘也真有意思,見了老板老公老公地叫,親熱得肉麻。老公剛轉身,她們就一邊數港幣一邊忙活自己的事:或打麻將賭錢,或約小白臉幽會,或聚集同道吸毒……
富華樓還住著一些小老板。他們開著各種各樣的公司,名頭嚇人,恨不得與外星人做買賣。其實隻是在自家客廳裏擺上兩張寫字桌,幹些空手套白狼的勾當。公司招牌一概掛在窗外,大小不等,卻都金光閃閃,名稱偉大。惶向最繁華的希望大道就從富華樓前穿過,行人至此一抬頭,猛然看見滿樓的公司招牌,十分耀眼。
朱巍的媳婦喜歡住在富華樓,她與樓裏的小姐們混得很熟,天天在一起打麻將。這使朱巍有些擔心。婉瑩長得漂亮,人又活潑,朱巍來到惶向不久就認識了她。她是湖南湘妹子,也來惶向闖**。朱巍認識她時,她正在翡翠夜總會坐台。老板、包工頭經常請朱巍去翡翠夜總會,他與婉瑩小姐跳舞跳出了感情。婉瑩也是他的戰利品,是他人生成功的標誌。
不過,婉瑩的出身總使他不太放心。與富華樓的姐妹們混長了,一旦受到引誘,舊習複發,可就難以收拾了。所以,朱巍總是板著臉,出其不意地闖入富華樓某一套公寓,命令婉瑩回家。他很愛她,又比她大十三歲,也隻能如此了。好在婉瑩也識相,每次都乖乖地跟丈夫走。朱巍的收入、地位,以及他那魁梧身材,堂堂相貌,都使婉瑩無可挑剔。
惶向的外地人越來越多,在這些新移民當中,所有的家庭各有特點。
賴廣昌其實不是本地人,他來自四川,與地老鼠媽媽是同鄉。他本打算開一個川味餐館,但看到惶向人炒地皮都發了財,有很大的客戶群,就改變初衷,開了這個客家風味的賴記大排檔。他覓得當地最好的師傅,做出的客家菜比本地人開的餐館更地道。比如鹽焗雞,味重,肥嫩,掛在櫥窗裏讓行人看見就流口水。宋麻就奔著這雞來的。他的客家菜,也使他交往了一大批本地朋友。國土局張局長有個癖好,每天早晨必來他的大排檔吃腸粉。司機就把轎車開到大排檔門前,直接接張局長上班。賴五分外巴結,吃一盤腸粉是小事,這關係可了不得,說不定哪天就派上用場。最近,他又結交了一名年輕記者,是外地分配來的大學生,在剛剛創辦的《惶向日報》工作。這位山西小夥子愛吃牛腩麵,並澆入大量老醋。記者可是無冕皇帝,賴五暗中指望他哪天寫一篇文章,吹吹賴記大排檔……
這樣一些人常來大排檔,彼此熟悉,這就形成一個圈子。惶向發生什麽事情,隻要一個人知道,其他人就都知道了。小駝子帶回聖徒的消息,由他們在惶向地麵散布開來,“聖媽媽”這個名字也是最先在賴記大排檔叫開來。
他們開賴五的玩笑:你的娃子有救了。聖徒一出,先把他的駝背治好,將來說不定真能當上將軍!
賴五忙擺手:誰的娃子?莫瞎說!
他與那洗衣婦有一手,常往小駝子娘兒倆住的地下室,送去賣不完的包子。小駝子天天來大排檔轉,餓了,賴老板就讓他到廚房找些東西吃。大家就說,那小駝子說不定是賴老板生的。賴老板為人和氣,饅頭似的圓臉上總是掛著笑,別人說什麽他也不在乎。隻是小駝子在場時,他就立即製止此類玩笑話。
小駝子匍匐在地上,人們經常忽略他的存在。因此這些話多半被他聽進耳朵裏。他沉默著,牙齒咬得吱吱響,眼睛翻翻射出仇恨的光芒。然後他用木棒一撐地麵,像一條魚似的遊走了。
小駝子心情憂鬱,常常覺得活著不如死了好。他的殘缺醜陋的軀體遭人鄙視,連自己都鄙視它。人為何生來就不一樣呢?他又沒有罪過,為何遭受這樣的懲罰呢?他用木棍撐地,小板車在人行道上緩緩滑行,發出嘩啦啦的聲響。
他邊滑行邊思索,不知不覺來到向陽小學門口。幾個高年級學生看見他,歡叫著向他奔來。這可不是善意的表示,小駝子有經驗,必須盡快躲避。他兩隻胳膊一使勁兒,小板車嗖的拐入一條小巷。這些壞小子慣於戲弄小駝子,不放過任何機會。他們圍追堵截,把小駝子趕到小巷內一片工地上。他們團團地圍住他,口中嗷嗷地叫,健康的、紅撲撲的小臉露出猙獰的笑容。小駝子撐著木棍,小板車在人縫裏靈巧地閃來閃去,壞孩子一時抓不住他,就用腳踢他,扔書包打他。小駝子發出尖叫,揮舞手中木杖與他們拚命。但他寡不敵眾,終於被他們按住,由他們玩弄自己的駝峰……
還是老辦法,我們把他做成烏龜!為首的小胖子喊道。
孩子們抓住小板車四角,齊喊一二三,將小駝子整個兒翻過來。小駝子鼓凸的脊背著地,木板車四輪朝天,狼狽而又滑稽。孩子們還不罷休,小手用力一推,使他像陀螺一般滴溜溜打轉。小駝子無奈地哭喊,壞孩子殘忍地大笑。笑聲掩蓋了哭聲……
不可以這樣做,不可以。一個溫和而嚴肅的聲音仿佛從天而降——聖媽媽來了。
孩子們回過頭,看著老人發愣。聖媽媽在小駝子跟前蹲下,說:來,我們一起把他扶起來。快幫忙啊!
壞孩子們不聽話。小胖子一歪腦袋,他們一哄而散跑出小巷。
聖媽媽隻得獨自翻弄小板車。她是那樣瘦弱,枯瘦的臂膀幾乎沒有力氣,半天也無法使小駝子翻身。她一邊安慰小駝子,一邊使用各種方法搗鼓小車。哦,終於翻過來了!老太太一屁股坐在地上,“為人民服務”的挎包扔得老遠,大口地喘息著。她歉意地說:我老了,不中用了。
小駝子的臉憋成豬肝色,不知是委屈還是感激,眼淚大滴大滴地掉下來。聖媽媽撿過挎包,找出一塊皺巴巴的手絹,細心地擦他的小臉,把汙泥與淚跡都擦幹淨。
她喃喃地說:要有信心,你會好起來的。等到聖徒出現,人們都會好起來……
我要是能站起來,一定把他們殺幹淨!小駝子咬牙切齒地說。
老太太驚訝地望著他:你怎麽這樣想?不可以,耶穌要我們寬恕……
小駝子不願意聽下去,帶著一股火氣,撐起小板車嘩啦啦地遠去。聖媽媽站起來,仰望陰沉的天空,虔誠地為小駝子祈禱。
朱巍長著一顆惡魔般的心。人們都不知道他是那樣處心積慮地迫害母親。長久以來,他不讓老太太吃飽,營養不良可以使一個年近八旬的老人盡快離世。他每天隻給媽媽一塊錢,那兩隻奶黃包便是老人一天的糧食。他不給母親肉吃,缺乏蛋白質使老人日益衰弱。
自從那次謝飯禱告之爭,老太太不再上餐桌,晚飯就在自己的小屋裏吃。朱巍讓婉瑩將殘湯剩羹倒在一隻碗裏,加上一小勺米飯,端給母親吃。有時連婉瑩也看不下去,要加兩塊吃剩的肉,朱巍則嚴厲地瞪她一眼,阻止她的行為。
你是真想讓老太太早點歸天哩!婉瑩瞟丈夫一眼,說不清是讚許還是責備。無毒不丈夫,你還真行!
朱巍冷冷地說:少囉唆,你懂什麽?
比起精神方麵,飲食上的虐待就算很輕微了。朱巍經常對母親發動突然襲擊,禁止在餐桌上禱告就是一例。客廳裏本來掛著一幅耶穌像,他買來一張巨大的世界地圖,將那神聖的殉道場景掩蓋起來。他對悲哀的母親說:那幅畫不吉利,我看著心裏煩!他還買了一些佛教念經的音樂磁帶,故意在晚間大聲播放,讓異教徒的聲音攪得母親無法睡覺。母親在裏屋內跪著祈禱,朱巍總要找些理由猛地闖進去,驚得母親心驚肉跳……
真看不出來,你這人表麵上斯斯文文的,其實是一頭野獸……不,你就是魔鬼,惡魔!
婉瑩在**被朱巍折磨得死去活來,稍得喘息便這樣說。朱巍全身**,在月光下麵目猙獰。
他沉思著點點頭:是的,我生下來就是惡魔。這也許是天意,家裏有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就要有一個魔鬼配對!我注定是我媽的試金石。
婉瑩好奇地問:你從來沒有愛過媽媽嗎?為什麽這樣恨她?你爸不揍你嗎?
朱巍伸出大手捂住媳婦的嘴巴。許久,他陰沉地說:你問得太多,是不是活夠了?
婉瑩幾乎窒息。她仿佛看見死神的陰影漸漸逼近……
小屋裏,母親正在為兒子禱告。這位四十年代從金陵神學院畢業的女人,手持老院長贈給她的香柏木十字架,跪在耶穌的像前,低聲地、老淚縱橫地禱告:寬恕他吧,主啊,他隻是吃了太多的苦,心中才裝滿了恨。他和他父親不一樣,不一樣……
夜深了,月光浸潤著每一間臥室,母子倆都睜著眼睛,各自想著心事。
這個家庭的情況,被婉瑩一點一點地透露出來。婉瑩和姐妹們打麻將,贏錢的人要請客,到賴記大排檔拿一隻鹽焗雞,切半斤叉燒什麽的。婉瑩手氣好,牌技又精,贏得多輸得少,所以經常到賴記大排檔買東西,和老板、食客們漸漸熟起來。
賴五和她開玩笑:你婆婆吃一點點奶黃包,肚子能飽嗎?你買的鹽焗雞,肯不肯分給她老人家一隻雞腿?
婉瑩咯咯笑:她老人家要成仙了,還吃雞腿幹嗎?
宋麻對婉瑩有著特別的興趣。他溜溜達達往婉瑩跟前湊:喂,那個聖徒,你婆婆找到了沒有?
賴五不失時機地介紹:這位是宋老板,南二路上的大哥大,手裏有三十多塊地皮呢……
婉瑩卻轉過臉,麵對賴五說話:還找什麽聖徒?她自己就是聖徒。她有本事不吃飯,三天不吃不喝也沒關係。一年到頭不進魚肉腥膻,人還活得健旺,跑來跑去腿腳靈便著呢……你們說,不是聖徒誰能受得了?
宋麻搶過話頭:老太太怎麽會不沾葷腥?又不是做和尚尼姑。再說,為什麽三天三夜不吃飯呢?
婉瑩仍對著賴五說話:跟她兒子鬧別扭。這對母子就是怪,好似冤家聚頭,總也搞不順,我這做媳婦的也不好多問。
宋麻就笑:都是媳婦使壞,婆婆才遭虐待。兒子不過是一杆槍……
婉瑩終於回頭,狠狠瞪他一眼:就你愛嚼舌頭!說罷,拎著鹽焗雞就跑了。
賴五在一旁鬼笑:莫動心思了,瞎子點燈白費蠟。
宋麻回到原座位喝酒,嘿嘿冷笑:女人都是假正經。
宋麻可不是一般人物。他不僅僅炒地皮,還在黑社會扮演重要角色。誰都知道,惶向的黑老大祥叔,和宋麻是拜把子兄弟,管著南二路一方地盤。按香港的說法,他至少相當於雙花紅棍。別看他一臉麻子,還好色得很,見女人就想上。不過他從不亂來,做事有規矩,是一個很講義氣的人。賴五與他交往,就看重他這一點。
宋麻思忖道:做兒子的孝字第一,怎麽說,也不能讓老母吃不飽飯呀?看來,朱巍不是個東西!他幫我畫過圖紙,斯斯文文的,真沒想到……
賴五說:人麵獸心。
年輕記者在一旁吃牛腩麵,一直豎著耳朵聽他們說。
包工頭劉流是個老滑頭。一趟一趟給方院長送禮,終於攬下了市醫院病房大樓的工程。劉流一拿到項目,就知道應該去找誰。
他匆匆往富華樓走。經過賴記大排檔時,就聽有人喝道:劉流,急著奔喪去嗎?進來喝杯茶。
劉流一看,是宋麻叫他,趕緊賠著笑臉上前。劉流在惶向是排得上號的大包工頭,對眼前這個麻子卻畢恭畢敬。工地上經常有爛仔搗蛋,事情鬧大了,劉流就要請宋麻這樣的人物出來擺平。所以他不敢得罪宋麻。
你小子又發財了,醫院的工程拿下來,肯定狠賺一筆!
宋哥消息好靈通啊,惶向地麵上的事沒人能瞞你。我發財,也比不上你大佬動一動手指頭……
宋麻直截了當地說:我想請你辦件事。你把朱巍的老婆約出來,我要請她上悟覺寺燒三炷香。
劉流吃了一驚:我不認識她呀,這事情……
這事情你一定要辦到!你夾著這麽大一卷圖紙,還不是要找她老公做手腳?你送錢去,是她家的財神爺,還怕不認識她嗎?
劉流忙點頭:曉得,曉得。
朱巍緩緩展開圖紙,一張一張地看,寬大的辦公桌鋪得滿滿當當。劉流坐在沙發上,屏神靜氣地等待。婉瑩端上一壺茶,笑模笑樣地為劉流斟茶。劉流有意搭訕,嫂子長嫂子短地叫著,一會兒就混熟了。
他說:中午去帝豪大酒店吃飯,我請客。
朱巍冷冷地說一句:這活我不能接。
劉流驚問:怎麽了?
朱巍把圖紙疊在一起,卷成紙筒,一邊慢慢搖頭。不能接,他說,醫院建築不比尋常,安全性最重要,我怎麽敢動省設計院的圖紙呢?
劉流道:隻是,隻是改一點點兒……你是高手,找那不重要的部位減下一些鋼筋,總還是可以的吧?
人命關天,不可兒戲。這活我不接。
氣氛僵住了。劉流拉開黑包,拿出十元一紮的人民幣放在朱巍麵前(那時少見百元大鈔)。朱巍眼皮也不動。劉流又加上一紮,兩千元了。加上婉瑩,屋裏隻有三個人,三個人都不說話,仿佛在演一場啞劇。劉流又加上一紮。他就這樣一紮一紮往上加,人民幣漸漸在朱巍麵前堆成一座小金字塔。
婉瑩驚歎一聲:哦!
朱巍頂不住了,魁梧的身軀仿佛泄了氣,軟靠在椅背上。好吧,你把圖紙放下,我仔細研究研究。
先吃飯吧,我請你們上帝豪大酒店,劉流說。朱巍搖頭,我不想去,我要看圖紙。婉瑩高興地叫起來:那麽我去,我想吃好東西!
朱巍無力地揮了揮手。婉瑩跟劉流走了,朱巍展開圖紙,專心研讀。
這時,小臥室的門輕輕地開了,母親像幽靈一樣,無聲無息地站在他的麵前。
朱巍很煩惱。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母親纖弱的身體裏有著何等的堅忍、何等的頑強。母子之間一直進行著一場角力,常常是朱巍眼看要勝利了,老太太一點一點地掰回來,使勝負的天平趨於平衡。朱巍仇恨母親。這種仇恨由來已久,原因很複雜,但他對母親卻無可奈何。他真希望老人早點去世,老人風燭搖曳,卻久不熄滅。饑餓、營養缺乏,都奈何不了她,她像生長在懸崖石縫中的蒼鬆,頑強生長。她對兒子笑笑,說:我吃主的食糧。
夜裏,朱巍精心計算圖紙。他把鋼筋用量一點一點地摳下來,一棟大樓原來可以節省那麽多的鋼材。這都是錢,所以工頭們都來找他。一幢建築物含有很大的保險係數,隻要不發生天災人禍,這些保險係數減少一些沒有關係。朱巍好像在賭博,與不可知的未來打賭。虎口拔牙似的將安全係數減小,再減小,直至不可再減的地步。這就是他所謂的節約。他算得很精,每平方厘米所承載的重量,他要反複運算。小數點後麵幾位數,他都耐心地記錄下來。他把才華全部投入這樣的勾當,雖說有些蠅營狗苟,畢竟錢來得快。一個同濟大學的高才生,墮落為雞鳴狗盜之輩,他的老師們知道了肯定很痛心。不過朱巍內心沒有什麽不安,人們都這樣幹。我們所處的時代就是這樣,講究效率,別讓婆婆媽媽的道德觀纏住手腳。時間就是金錢,金錢就是生命!朱巍毫不含糊地把一切信仰扔入垃圾箱。
如果沒有母親的目光,他會坦然、愜意得多。可是母親盯著他,日夜盯著他,那目光使他感覺芒刺在背。老太太真像表麵那樣糊塗、癡呆,朱巍一定會好好養她老。如果她是另外一種母親,慫恿兒子做一切有利於自己家庭的事情,那他更是燒高香了。可惜,母親是一位基督徒。他們的矛盾就變得嚴峻、尖銳起來。
朱巍攤開一頁圖紙。他發現陽台外飄部分使用的螺紋鋼數量特別大,因為這是全包陽台,連為一體,實際上是作為病房使用。所以設計者留下了非常大的保險係數。建築設計確實存在這樣的問題:設計者為了安全,隻管加大保險係數,反正多花錢花不到自己的頭上。包工頭按圖施工,要賺錢,就得節省材料。這就造成設計者與包工頭之間的鉤心鬥角。現在,朱巍站在包工頭一邊,以內行的眼光審視著建築結構的每一部分。他開始對病房主樓的陽台外飄部分進行計算,腦子裏閃過一個又一個修改方案……
一樣尖銳的東西鑽入朱巍的心髒!他渾身一震,計算器從手中掉下來。他知道,母親又開始禱告。
這種現象已經持續很多年,母親一禱告,他就會產生強烈反應。確切地說,每當他做見不得人的事情,母親的禱告總會在他身上產生反應,就像唐僧念經,孫悟空頭痛一樣。這是很奇怪的事情,母子間有著很強的心靈感應,好像他出生後臍帶一直沒有剪斷。
朱巍煩躁、焦慮、惱恨,真不知道拿他母親怎麽辦好。他無法工作,倚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
父親出現了。父親與他長得一模一樣,仿佛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甚至,父親戴著與他一樣的黑色寬邊眼鏡。朱巍三歲時,父親去世,他隻能依稀記得他的模樣。他很少從母親口中聽說父親的事情。但是,在父親的親屬中,他時時聽見一些關於母親的風言風語……
父親說:去,問問你媽,我是怎麽死的?
父親一笑,隱去了。他那笑容和朱巍心底某些東西契合在一起,使他感到那麽熟悉、那麽愜意。他不難做出判斷:這是魔鬼的微笑。
朱巍猛地推開小臥室房門。跪在耶穌像前的母親受到驚動,驀地回頭。朱巍經常這樣做,他喜歡對這塊聖地發動突然襲擊。
爸爸回來了,讓我問問你——他是怎麽死的?
痛苦、驚愕、悲哀混合在一起,猶如一道閃電劃過母親的臉龐。朱巍十分欣賞這道閃電,這是他對付母親的殺手鐧,屢試屢靈,從不失效。
母親從墊子站起來,頭微微顫動著,解衣上床。
她又變得迷糊癡呆,疲憊纖弱:我什麽也記不清,都忘了……你走吧,我要睡了。
朱巍重新回到寫字台旁,平靜地、心安理得地計算醫院大樓的設計圖。
宋麻坐在大排檔靠窗的桌子旁,心中悶悶不樂。劉流很會辦事,單獨請出了婉瑩。他馬上給宋麻打電話,約他一起赴宴。宋麻高高興興去了,還穿上了難得一穿的西裝。沒想到婉瑩鬼精靈,見宋麻來了,就笑著對劉流說:人多熱鬧,我還有幾個小姐妹,叫她們一塊兒來,陪你們喝個痛快。她也不等劉流點頭,打了一串電話,把富華樓那幫打麻將的姐妹都請來了。她們個個好武藝,又會猜拳,又會喝酒,嘻嘻哈哈,連勸帶鬧,一會兒就把兩個男人灌醉了。劉流可沒少花錢,可都花冤枉了。
宋麻醉酒吐真言,斷斷續續地對婉瑩說:我想請你去飛雲寺燒香……我真的喜歡你,請佛祖保佑我心想事成……
那幫姐妹一擁而上,紛紛嚷道:我也去!我也去!吵得宋麻頭暈眼花。他本來抓住婉瑩的手說這番話,一眨眼功夫,他握著的就不知是哪個女人的手腕了……
宋麻憤憤地說:搞不到這娘們兒,老子就不算個男人!
宋麻坐在這裏,其實不光為了吃鹽焗雞。常常有人來找他,都是南二路上開發廊的、開遊戲機房的、開夜總會的小老板。來了湊在宋麻耳旁說幾句話,匆匆就走。有時候,問題似乎比較嚴重,宋麻就站起身,跟他們一起出去。過一會兒他又回來,繼續啃雞腿。賴五曉得,有這個大麻子坐在這裏,誰也不敢找他的麻煩。
但由此產生其他問題,宋麻也會招來一些不速之客。惶向公安局治安科長許震霆,有時候也來店裏坐坐。他隻要一壺茶,自斟自酌,眼角時時瞟瞟宋麻。大家都知道,許震霆是衝著宋麻來的。他倆從小就是對頭,隔著整個惶向老鎮,兩人也會各帶一幫孩子,相約到淡水河邊摔跤鬥拳。現在,兩人又是貓和老鼠的關係,嘴上不說,心裏都明白。
許震霆通常不說話,喝夠了茶就找賴五算賬。他人高馬大,麵相威猛,渾身透出一股正氣。他給宋麻送來無言的警告!宋麻也傲氣,把臉轉向窗外,數著街上過往行人,裝著沒看見許震霆。不過,他內心很緊張,總擔心哪裏不慎露出了馬腳。兩人雖不搭腔,一個盤問,一個對答,卻盡在不言中。
許震霆臨走總要對賴五說幾句話:賴老板,人在江湖處處要小心呀,出了事,大家都不好看。我這個治安科長,說到底是為別人當的。別人不找事,地麵上就治安了。別人要鬧事,我是吃公家飯的,那也就不客氣了!
許震霆說完,就正氣凜然地走了。
出門時,他也能聽見宋麻對賴五說話:賴老板,做生意要有分寸,自己賺錢也要給別人路走。我宋麻的為人你也不是不知道,決不欠人家債,決不欠人家情!我坐在這裏喝酒,你隻管放心!
許震霆一笑,這麻子總算有了交代。
宋麻見許震霆走遠了,總要罵一句髒話:丟你老母!
劉流來拿圖紙。朱巍把厚厚一遝數據、表格交給他,劉流一看,可以省百八十噸鋼材。現在鋼材價格處於曆史頂峰,一下子就多賺好幾十萬元。偷工減料也要有科學依據,劉流這樣的大包工頭從不辦糊塗事。他非常高興,見婉瑩上來倒茶,又悄悄塞給她一個紅包。
朱巍擦擦黑色寬邊眼鏡,戴好,對劉流囑咐道:記住,不能用俄羅斯鋼材,現在進口的俄羅斯鋼材含碳量高,容易折斷,你千萬不要貪小便宜。
劉流連連點頭:知道,知道。
他要走,朱巍送他。朱巍好像特別不放心,開門時又囑咐道:我已經算到根了,你再偷工減料就會出問題。這是醫院,你可別鬧兒戲!
劉流說:我在惶向也不是無名鼠輩,怎麽會拿自己的身家性命開玩笑?你放心,就按你的計算,我要做一個優質工程,爭取拿魯班獎!
朱巍笑道:別吹牛皮,不出問題就算燒高香了!
他拉開門,吃了一驚:母親站在門前,好像早就在那兒等著。她本應該在外麵轉的,這時卻回來了,肩上仍背著那個“為人民服務”挎包。她眼睛雪亮,盯著門內那兩個人。朱巍倒抽一口冷氣,他不知道母親要幹什麽。
她說話了,語出驚人:你手上有血,兩隻手掌都在淌血!住手吧,求求你,回屋把手洗幹淨!
朱巍腦袋轟的一響,恐懼與憤怒隨著血液一起往頭上衝。他看看自己的手掌,又收起來,很快地藏在背後。他向母親咆哮:你胡說什麽?讓開!
你們踩著我的身體走出這道門,我不會讓開!主耶穌讓我守在這裏,等候聖徒降生……
朱巍瘋了,他粗暴地推母親,喊道:讓聖徒見鬼去吧,誰也不能擋我的路!
母親瘦弱的身軀抵抗不住暴力,搖晃幾下,重重地摔在地下。身上什麽硬東西撞擊地板,發出沉悶的聲響。朱巍馬上轉身,把母親抱起來,像抱孩子一樣抱在懷裏。
他朝劉流喊:你站著幹嗎?還不快走!
劉流已經嚇呆了,臉色蒼白。他邁出門檻的瞬間,看見聖媽媽閉著眼睛,伏在兒子寬闊的胸前,額角汩汩地流血。他雙膝一軟,差點兒跪下……
她就是聖徒!劉流對賴五、宋麻等人說,語氣非常堅定。我本來不信這些,可我看見她的血,看見她嬰兒般伏在兒子懷裏的模樣,馬上就相信了。惶向真的出了聖徒,就是那個老太太!
他沒有把真相告訴大家,隻說朱巍幹了什麽虧心事,被媽媽堵在門口,他卻一把將老人推倒在地。朱巍的逆子形象立即引起了公憤。惶向人不太在乎宗教,但是對孝道很看重,虐待老人最容易被人戳脊梁骨。
小駝子第一個喊打。他趴在地上,聲音很尖:打死他!宋阿叔,你派兩個馬仔打死他!
賴五氣憤地說:這樣狼心狗肺的人,應該教訓他一下!
宋麻則兩眼望著遠方,一副替天行道的模樣:這畜生遲早要遭報應。我有辦法讓他難受,要他難受一輩子……
年輕記者也表態:虐待老人是重大社會問題。我要深入調查,在《惶向日報》發一篇專題報道!
劉流怕事情鬧大,影響自己的生意,趕快將焦點轉移:惶向出了聖徒倒是一件新鮮事,你應該寫寫這個。
記者嚴肅地說:本報不宣傳迷信。
大家都關注事態的發展,從蛛絲馬跡看聖媽媽的處境。賴五首先注意到,聖媽媽不再來買奶黃包。每天清晨她從大排檔門口經過,總是低著頭匆匆行走。賴五就罵:那個龜兒子,連一塊錢的零錢也不給他媽媽了!眾人關切地猜測,這一天老太太吃什麽呢?
賴五不忍,就把聖媽媽叫住:你過來,我有事情找你。
聖媽媽站住,頭微微顫著,望著賴五和藹地笑。賴五打開蒸籠,拿出五個奶黃包裝進塑料袋,遞給聖媽媽。老太太不接,仍望著他笑。賴五說:上一次你來買奶黃包,我沒找你零錢,現在就用包子頂賬吧。
老人臉上顯出惶惑的神情:對嗎?
食客們齊說:沒錯,他還欠你兩塊錢呢!
老太太這才接過奶黃包。她一時喜出望外,麵對這麽多奶黃包不知如何是好。忙打開黃挎包,裝入四隻奶黃包,剩下一隻奶黃包她拿在手裏,一邊啃一邊走了。大家都舒了口氣:聖徒也要吃飯呀。
小駝子撐著木板車,遠遠地跟著聖媽媽。
聖媽媽佝僂著身子,腦袋一衝一衝向前走,來到惶向老街。老街房子破舊,當地的窮人集中居住在這裏。幾個農村婦女迎接她,把她領進一間黴跡斑斑的老屋。
小駝子想:原來她和這裏的人很熟呢!小駝子匍匐在門口,悄悄往屋裏張望。聖媽媽在領女人們禱告,聲音很輕,很熱切,小駝子聽不清她說了些什麽,但女人們大聲呼應著:阿門!阿門!沉浸在激動之中。
做完禱告,聖媽媽打開繡著“為人民服務”的黃挎包,把四隻奶黃包拿出來,分給大家吃了。鄉下女人好胃口,吃得狼吞虎咽。小駝子為聖媽媽感到惋惜。
聖媽媽轉回頭,對小駝子說:進來吧,主耶穌的門向一切人敞開。
小駝子低下頭,下巴幾乎貼到地麵,慚愧地說:我不能進這門,我的心很壞,總想殺人……
鄉下女人聽說這殘廢孩子一心想殺人,都忍不住笑了。聖媽媽卻俯下身,溫和而嚴肅地說:進了門,向主認罪,你就可以得救。
小駝子忽然仰起臉,滿懷希望地問:他們說,你就是聖徒!你能治好我的駝背嗎?
聖媽媽搖頭:我不是聖徒,我也不會治病。不過,信主可以救人的靈魂……
小駝子眼中希望的火焰又熄滅了,下巴緊貼前胸,像一條蟲子似的把背隆起來。他說:我不能站起來,不能把身子挺直,光救我的靈魂又有什麽用呢?
他猛撐木杖,滾軸輪子嘩啦啦響著,漸漸遠去了。聖媽媽低下頭,默默為他禱告。
婉瑩最先發現丈夫的心理變態。近一時期,朱巍在**的種種表現,無法掩飾地暴露出他的人格缺陷。他對婉瑩提出種種要求,既過分,又瘋狂。婉瑩闖**江湖,閱曆豐富,對付男人的種種性要求也頗有手段,可是連她也受不了!她每次都要哀求、掙紮,甚至拚命喊叫,才能逃脫朱巍的魔爪。她想:他是一個瘋子!我嫁錯人了,怎麽辦?……
朱巍隻要穿著衣服,總能保持文質彬彬、不苟言笑的學者風度,任何女人都會為這風度著迷。婉瑩對他懷有學生對老師般的崇敬。夜裏,朱巍渾身脫得**裸,就會在黑暗中發出野獸般的喘息。他把妻子的雙手綁在床架上,使她整個人呈現十字架形狀,就開始**她。他漸漸變成惡魔,一次又一次凶猛地、瘋狂地對她進行攻擊。婉瑩**豐滿,皮膚潔白,是一個性欲旺盛的少婦。起初,她並不拒絕丈夫的性遊戲,**過去了,欲仙欲死的境界達到了,她也感到滿足。但是朱巍並沒有停止的意思,喉嚨裏發出低聲、狂野的吼聲,更加殘酷地攻擊她的身體的每一個部位。有一次,借著月光,婉瑩似乎看見丈夫嘴邊長出兩隻獠牙,趴在她起伏的、鮮靈的肌膚上,正在吮吸她體內的精華……
婉瑩深感恐懼。她漸漸領悟朱巍內心的圖景:妻子的身體是一具十字架,他則作為魔鬼撒旦,持著長槍一次次向十字架發動攻擊——他不是**,而是想毀掉十字架!這種畸形,更使婉瑩害怕。她知識有限,實在無法理解丈夫的精神世界。這個家庭醞釀著某種重大的、嚴峻的蛻變。衝突正日益加劇,如火山爆發前發出隆隆的聲響。婉瑩感覺到這一切,真想遠遠逃離丈夫,逃離這家庭……
母親心頭一痛,驟然驚醒。她習慣性地把手伸到枕頭底下,尋找她最為寶貴的十字架。哎喲,十字架失蹤了!
老人急忙坐起,雙手哆嗦著尋找衣服。她打開燈,翻遍屋內每一個角落,就是找不到十字架。她的記性確實不好,但對於這個十字架卻永不會忘卻。因為她的靈魂有一半牽繞在那上麵。青春時代,金陵神學院院長,一位聖潔的修女把十字架贈予她,並寄予一個希望:她能一生侍奉上帝,直至終生。當年她真想這樣做,如果這樣做一生的命運也將全然不同。可惜,她遇見了朱幻——朱巍的爸爸。從此她陷入一場奇怪的戰鬥。這場戰鬥曆經父子兩代,一直延續至今。假如她能預知自己的人生如此坎坷,在她接過十字架時,肯定會毫不猶豫地跟著院長走,度過寂寞而聖潔的人生……
母親來到客廳,在黑暗中佇立著。她已經明白是怎麽回事情。兒子,或者說藏在兒子體內的魔鬼撒旦,又一次來試探她。她有些緊張,不斷在心中祈禱。此刻,她聞到從廚房裏飄來一股異樣的氣味,急忙移動腳步追尋那氣味而去。
她看見一幅驚人的景象:煤氣灶旁立著一個酒瓶,十字架就插在瓶頸上,通體散發出藍色的火焰,正熊熊燃燒!老人驚呆了,張大嘴巴,想喊,卻發不出絲毫聲音。她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行動。她雙膝發軟,想跪下,對著燃燒的十字架虔誠跪拜。她又想撲上前,撲滅那搖曳的藍色火焰,將十字架搶救下來……
她雙手緊握,遙望天空,發出悲愴的呼喊:主啊,我該怎麽辦啊!
廚房的燈忽然打開,朱巍步履從容地走了進來。他從酒瓶拔出十字架,打開自來水龍頭一衝,火焰頓時熄滅。
我把它泡在高粱酒裏,又把它點著,做一個試驗。他向母親解釋道。
老人伸出枯瘦的雙手,一把奪過十字架,緊緊貼在胸前。
隻燒壞一點點。製作這東西的材料有點特殊,我佩服。兒子笑著說,停了停,他又補充一句:就像你的心髒一樣!
母親眼裏湧出淚水,喃喃地道:魔鬼,你是魔鬼……
朱巍也有美好的童年。那時,他們家住湖州,在一座臨河的老房子裏。推開窗子,就看見一條條小船搖著櫓漸漸遠去。母親把他抱在膝上,講《聖經》故事。那時他多麽喜歡這些奇妙的故事,幼小的心靈像海綿一樣,把它們統統吸入。母親在一座教堂任職,許多基督徒到家中做客,無不驚歎他的靈性。他至今記得母親清秀的臉上浮現喜悅的笑容……
“文革”期間,他家被整得很慘,這是不言而喻的。朱巍因他的出身,在學校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同學們譏笑他,辱罵他,說他是外國間諜的狗崽子。他們還給他起了個外號:耶穌。在那個年代,耶穌也被打入牛鬼蛇神的行列。朱巍渴望當一名紅小兵,但是,同學們怎麽會讓耶穌混入革命隊伍呢?他開始仇恨這個外號,並且仇恨母親的信仰。他與母親劃清界限,甚至帶領同學們回家揪鬥母親。母親隻能沉默,哀傷地看著兒子陷入瘋狂。
這隻是母子關係緊張的開始。朱巍在上海上大學時,他的姑姑來看望他,向他吐露一個秘密——他父親的死與母親有直接關係。朱巍很驚訝,因為從小母親就對他說父親是因心髒病去世的。姑姑否定了這一說法,向他透露父親死在監牢中的情景。而他的入獄,則因為母親的出賣!朱巍追問:父親因何罪名入獄?母親怎麽出賣了他?姑姑則含糊其詞,不肯說詳細。姑姑回了遙遠的北方,從此再未與朱巍見麵。
朱巍心存芥蒂,回家後多次追問母親。母親臉色蒼白,低垂著頭不說話。朱巍心中有某種東西作祟,對著母親喊叫、發怒,幾近瘋狂。母親眼裏噙滿淚水,對他說:你要是相信媽媽,就別聽姑姑亂說……朱巍不信,他斷定母親另有隱情。然而那麽多年過去了,母親始終沒把這段隱情透露出來。朱巍認為母親欠他一筆債。
其實,父親的死與朱巍沒有多大關係。他甚至記不清父親的模樣。但是,當他與母親衝突激烈時,父親之死就成了一柄利劍。他舉劍刺向母親,父親就在他心中複活。真是奇怪,父親好像總是在唆使他,用神秘的聲音在他心中說話。他與母親的較量,說到底就是貪欲與良知、邪惡與正義的衝突。這一點他很明白,因而心中更加煩躁。死去的父親使他獲得某種正義性,增強底氣。朱巍並不希望母親真的死去,卻希望這個對立麵立即從眼前消失。種種複雜因素交織在一起,使朱巍與母親形成水火不容之勢。
終於,朱巍向母親攤牌了。一天,他走進小臥室,對正趴在梳妝台上寫著什麽的母親說:我們不能住在一起,這樣對誰也沒好處。我為你租一間房子,給你生活費,你可以自由地禱告、讀經……
母親平靜地說:你要趕我走。
你要這樣說就沒意思了。我們互相折磨,生活在一起很痛苦,這不是事實嗎?
我要是不走呢?
朱巍冷笑:別廢話,這事由不得你。
母親站起來,頭微微顫抖著,注視著兒子。她忽然說:醫院那邊,你不能做手腳,會出大事情的!你聽我一句,趕快把那個包工頭叫回來……
朱巍轉身往門外走,一邊憤憤地說:烏鴉嘴!
婉瑩身姿嫋娜地走進賴記大排檔,宋麻的眼睛亮起來。賴五說:喲,好長時間不看見你,又打贏麻將了?
婉瑩說:不是。想托你租間房子,清靜一點,便宜一點。
賴五笑道:怎麽,和老公吵架,想分居一段時間?
婉瑩撇撇嘴:去你的!我怎麽會吵架?是他們母子倆慪氣,實在過不到一塊兒,想給老太太另覓一個住處呢。
宋麻說:我有房子,正空著呢。婉瑩回眸一笑。宋麻加緊炫耀:那房子可清靜哩,在一片荔枝園裏。老太太住那樣的地方,定能早日升天。
賴五插嘴:就是金龍汽車城旁邊你剛買的那塊地吧?你不是要把荔枝樹刨了,蓋標準廠房賣給香港人嗎?
宋麻瞅著婉瑩,停頓一會兒:不,這個可以緩一緩。聖媽媽要房子住,先緊著她。我宋麻最講良心,最尊重道德高尚的人。
婉瑩抿嘴一笑。她一改往日態度,大大方方走到宋麻跟前,指著盤子裏的雞問:這個,你叫它什麽?
宋麻用蹩腳的普通話說:鹽焗雞。
不對,我要你說客家話。
宋麻就說:鹽國給。婉瑩咯咯地笑起來,笑彎了腰。宋麻疑惑地望著她。
婉瑩說:以前我聽你這樣說,心裏老想笑,今天總算笑了個夠!鹽國給……
這樣,房子就算租下了,宋麻隻是象征性地收了一點房租。婉瑩去收拾房子,覺得那真是一處世外桃源。荔枝尚未成熟,青果累累。三間瓦房有些舊,但水電都通,原來的主人可能是看果園的。人踩出的一條小路,穿過荔枝林,直通惶鷗大道。微風吹過,滿園香氣四溢。
婉瑩對陪她前來看房子的宋麻說:這麽好的地方,我都想搬來住。宋麻心裏發癢,又接不上話,就嘿嘿直樂。婉瑩瞟他一眼,算是給了他獎賞。
這樁事情的發展,很順宋麻的心思。他大著膽子,找機會重提請婉瑩去悟覺寺飲茶的要求,沒想到婉瑩一口答應。
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他們在許坑村東碰頭,越過淡水河,沿著彎彎曲曲的石板路,登上望蛟山。山間奇石兀立,老鬆挺拔,猶如仙境一般。宋麻心事重重,肚子裏翻滾著各種壞主意。婉瑩卻像個天真爛漫的女孩子,在前頭蹦蹦跳跳,摘花拈草,似乎全然不知身後跟著一隻麻臉老狼。
悟覺寺建於宋代,算一座古刹。不過,老寺早已毀於兵火,現在的寺廟是改革開放後重建的,也算惶向市一個重要的旅遊景點。大雄寶殿、四大天王、十八羅漢,與一般寺廟並無多大區別。但是它的茶室聞名遐邇,廟後開出一僻靜小院,供人飲茶。院子在懸崖邊,憑欄遠眺,可見鷗歌灣碧海藍天,望蛟山溝壑縱橫。雲霧縹緲,美景盡收眼底。遊客們燒過香,都來此地飲茶,十分愜意。院兩側有禪房,實際上是雅座,供人私下交談。宋麻領婉瑩入了禪房,包了一個小單間,坐定。
接下來的情節頗有意思。宋麻聽劉流說過,他怎樣把錢一紮一紮地堆在朱巍眼前。堆得高時,婉瑩驚叫一聲,朱巍才接下了醫院圖紙。宋麻決心效仿劉流,他的公文包裏鼓鼓囊囊塞滿了人民幣。他直截了當地對婉瑩說:有件事情我想請你幫忙,你答應不答應?
婉瑩問:什麽事情?
宋麻道:你先答應,我再說。
婉瑩一臉天真:你總要先把事情說給我聽,我才能考慮答不答應呀。
宋麻不說話,在桌子底下拉開公文包,拿出一紮鈔票放在婉瑩麵前。這可是百元大鈔,這麽一紮就能頂上劉流放在她丈夫眼前的一堆人民幣。
婉瑩有些吃驚:你這是幹什麽?
宋麻說:給你。
婉瑩咯咯笑:無功不受祿。你要請我幫忙,就得先把事情說清楚。
宋麻又拿出一紮百元大鈔,摞在婉瑩麵前。婉瑩笑得更厲害,卻還是搖頭。宋麻不聲不響,再加一萬。婉瑩不說話了,隻是笑……宋麻沉著地,堅定地把一紮一紮百元大鈔放在婉瑩麵前,直到她笑不出來為止。
婉瑩歎了一口氣:好吧,我答應你。
宋麻勝利了。他在婉瑩麵前足足堆放了十萬元人民幣。如果他知道婉瑩心底的秘密,本來用不著出那麽多錢的……
我要盯住你,母親說。你把我趕走,我住在荔枝園裏,一樣會盯住你。
朱巍望著搬得空空****的小屋,有些自鳴得意:盯吧,那麽遠,你起不了作用的。
母親知道如何製約兒子。她凝視著他,平靜地說:我會禱告,求主救你,使你不至於陷入罪。
朱巍的心好像被火燙了一下。他竭力冷靜,使出那把殺手鐧:幹嗎禱告?你幹脆到政府去告發我,就像當年告發父親一樣。
母親的心被利劍刺中,痛苦地哆嗦起來。她閉上眼睛,頭顫動得更加厲害。
朱巍欣賞著母親的痛苦。他摘下黑色寬邊眼鏡,擦擦,又戴上,像審判者一樣背著手在母親眼前走來走去。父親死於心髒病,這是事實。但是,他在哪裏患上了心髒病?監獄!這才是問題的關鍵。他為什麽被關入監獄?誰使他進入監獄?我很想知道。
母親沉默。她在忍受著酷刑。
你不說話,好吧,我來說。父親犯了什麽罪?這麽多年我一直在猜測。他是一九五七年入獄的,那正是反“右”運動**。父親是醫生,一名優秀的知識分子,他能逃脫時代強加給他的命運嗎?我憑直覺,就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麽。他肯定說過許多犯禁的話,這些話他隻能對你一個人說。而你,他的愛人,卻把他告發了!
不——母親無法忍受下去,以從未有過的聲音尖叫起來:不!
朱巍魁梧的身材像一座大山逼近母親:難道不是嗎?你就像猶大出賣耶穌一樣,把父親說過的話統統報告給領導。多麽可悲!在那個時代,不是經常發生這樣的悲劇嗎?
母親站不住了,癱坐在梳妝台前的小方凳上。她全身顫抖,悲愴地喊道:主啊,為什麽要這樣折磨我?為什麽?
朱巍心頭湧起快感,愉悅而瘋狂的快感!他知道,堅忍、頑強的母親馬上就要崩潰了!他一直在盼望這個時機,所以毫不憐惜地刺出最後一劍。他俯下身臉貼著母親的臉對著鏡子說:你看,我長得很像父親,對嗎?當年你很愛他,銘心刻骨地愛。你幾乎把奉獻給耶穌的愛,全都奉獻給他了。可是,在強大的壓力下,你卻對這樣一個人下毒手!是你害死了他,真不可思議!你怎麽能不受良心的折磨呢?無論你怎樣禱告,一輩子都無法解脫!
令朱巍深感意外的是,母親平靜下來。她拿起鋼筆,在梳妝台一個破舊的筆記本上寫字。朱巍有些意外,她在寫什麽呢?難道她說不出話來,要用紙和筆回答他嗎?
朱巍更低地彎下腰,努力辨認母親的字跡。
她寫道:主啊,你熬煉我們,如同熬煉銀子一樣;你試煉我們,如同試煉金子一樣……
母親在抄錄她心中湧現的《聖經》詞句。朱巍感到那些文字放出強烈的金光,刺傷他的眼目。他號叫一聲,奔出小臥室。
小駝子趴在房子拐角處,端起手中的木棍猶如端起一支槍,遠遠地瞄準賴五的背影。
賴五提著一隻塑料袋,徑直走向媽媽居住的那間低矮小房。小駝子可以猜到,那隻塑料袋裏裝著鵝頭鴨掌、骨頭包子之類的食物。賴五拿去送給媽媽,晚餐小駝子就能吃到這些東西。他可能還給媽媽一些錢。接下來的事情,就是小駝子一想就惡心卻又不斷想著的那些事情。他理解媽媽為了生存不得不做出這些事情,他也知道賴五並非惡棍,但他仍難壓抑胸中的怒火。畸形駝起的脊背仿佛變成一座火山,隨時可能爆發並炸毀這肮髒的世界!媽媽打開門,笑盈盈地與賴五說幾句話,轉身請他進屋。門關上了。
小駝子撐起小板車,骨碌碌地滑近他家窗下。他肮髒的小臉迸出一層紅暈,喝醉酒似的異樣。他鼻孔翕動著,像獵狗似的嗅著什麽氣味。然後,他在門口來回遊動,滾軸輪子在水泥地上摩擦,發出很大的嘩嘩啦啦的響聲。這樣的聲音一直持續著,強烈幹擾屋裏人的神經。小駝子還嫌不夠,忽然扯開嗓門,聲音粗啞地唱起來: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往前走!……
門開了,賴五跟在媽媽後麵走出來。媽媽臉色慍怒,嗬斥道:你號什麽?在家待著,我要出去。
小駝子問:上哪兒去?
媽媽說:賴伯伯那裏有些床單要洗,我去做工!
小駝子就把刺刀似的目光射向賴五。賴五緊走幾步,回頭說:那,我先回店裏去,你一會兒就過來。媽媽跟著他走:沒事,我們一起走吧。
小駝子匍匐在自家門前,眼睛眯起來,像一隻貓。他什麽都知道。他的幹擾戰術奏效,把賴五趕走了。現在,他們換了地方,要到賴五的窩裏去鬼混。賴記大排檔二樓有幾個房間,廚師、打工妹都住在那裏。其中有一間朝陽的、麵積最大的房間,則是賴老板本人的寢室。他沒有家室,獨身闖**江湖。小駝子的媽媽經常為他洗洗補補,照料他的生活,賴五也就給她些錢。他們之間的關係在外人看來很平常,甚至是應該的,出門在外的男女難免有這樣那樣的需要。
小駝子卻深感憤怒,他為另一個男人憤怒,那是他的爸爸。媽媽很小就把他帶出農村,他對爸爸的印象很模糊。他不明白父母之間發生了什麽事情,媽媽從不回家,爸爸也不來尋找他們。小駝子仿佛模模糊糊地看見,一個男人在大山的褶皺裏佝僂著身子勞作,孤獨而可憐。想到這個男人,他就怒火中燒!
小駝子不止一次要求母親回家。他有時很暴躁,小狼一樣朝著母親咆哮;有時又軟纏硬磨,流著眼淚哀求媽媽:回家吧,我想家,真想家……
媽媽脾氣很壞,見兒子鬧就火冒三丈:你這個小畜生,養活你容易嗎?當初,不是我抱著你逃到城市,你已經餓死在大山裏了!在鄉下,你這樣的人早就被扔掉了,早就該死掉,明白嗎?回家,你回家找死!……
小駝子默默出門,在黑暗中滑動他的小板車。母親為他描繪了家鄉的可怕圖景,他相信那是真實的。對於他這樣的殘疾人來說,整個世界都是地獄!哪裏有出路呢?小駝子吃力地昂起頭,仰望茫茫星空……
小駝子來到聖媽媽的小屋。惶向南端是一片空曠的田野,那就是所謂的金龍汽車城。一個國際財團將這片地買下來,據說要建成國內最大的高級轎車生產基地,直接向海外出口。但是,這項目已經搞了好幾年,隻蓋了幾座漂亮的總部小樓,卻再也沒有動靜。各種消息不脛而走,有人說那個國際財團破產了,也有人說財團老板是個國際大騙子。更可信的說法是:這幾年地皮暴漲,金龍汽車城圈下大量的土地,價值翻了幾番,再用它來生產汽車已經不劃算了。據說老板正準備轉向房地產……不管怎麽說,這一片空曠的土地令人感到驚奇,又有些神秘莫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