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鐃歌列騎吹颯遝引王侯 第七十六章 夏風
六月正值盛夏一向是女人的季節,自古皆然,宮廷貴婦青樓歌妓可以穿得酥|胸半|露乘車招搖過市,就算是那些貧寒之家的女子也可以添置兩件顏色鮮豔一些的衣裳,畢竟薄一些的料子花費更少。來到長安的遊人如果想在外頭看美女,夏季來當然是最好的時候。京師處在關中腹地,此太平無事之夏,東西兩市周圍是格外繁華,從一大清早起的喧囂開始直至深夜,市麵的昌盛讓京兆府的宵禁法令都作出了適當的更改。
唐代比較自由開放女性出門也相對隨意,雖然“拋頭露麵”仍然為士家所不齒,但是婦人出門散心選購一些胭脂水粉等物卻沒什麽限製。晉王府樂坊的那些歌妓就更自由了,連主持內務的孫氏都不管她們出門的,在孫氏眼裏這些人也就是養著娛樂的奴婢,禮儀風化等講究都和她們不沾邊。年輕女孩兒很多都喜歡打扮,連頗有名氣的非煙也不例外,不過她比起普通歌妓來她就更講究一些,東西市那些擺出來的上妝用的東西卻是從來不用。在洛陽劉家時有專門為名妓們定時供應的用度,如今到了京師晉王府這樣的王侯之家自然沒有這方麵的供應,女人們都是靠自己琢磨,非煙也隻能自己去買,不過她知道有一個商賈世家“屈氏”,傳言是江南代代相傳的家族,經營的胭脂粉黛卻是十分考究,當然價格也不低。這日非煙閑下來就考慮去屈氏鋪麵上看看,以前也是聽說沒自己買過。
不料她剛一出門竟然就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麵孔……賀知章。非煙正想放下馬車簾子避而不見,可是賀知章已經發現她了,並向這邊抱拳應酬。非煙下意識地不好忤了他的麵子,這就像職業習慣,她始終是歌妓出身笑臉對人,很少有失禮的時候。於是她就向賀知章點點頭算是招呼,因為坐著無法屈身。
此時非煙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臉上一陣紙白。一會兒馬車就從門口過去了,她無意中回頭一看,就看到賀知章正和門口剛出來的一個胖胖的人說著什麽,那胖子非煙也認識,喚作薛六是府上的管家,她剛到晉王府的時候還和他打過交道。
讓她意外的是賀知章對那薛六的態度,言行神態之間一下子就讓非煙覺得好像低人一等似的……她十分詫異,按理薛六也是賤籍身份,而賀知章可是堂堂朝廷官僚!
在這一瞬間,一個細節就讓非煙有了另一種見識。賀知章連劉家主公對他都十分客氣的人,非煙高看一眼的人,居然在薛家的一個家奴麵前這樣的處境!
此時非煙才直觀地感受到了薛崇訓的厲害。她回想起來,親自和薛崇訓見麵的時候,沒覺得他多讓人敬畏遙不可及,隨和的性情讓非煙無甚壓力,而這瞬間的對比才她感受到了一種力量。人心很微妙,短短的一個細節讓非煙的內心發生了急劇的變化,一時間忽然對薛崇訓有些崇拜起來。
……賀知章今日來前來為了見薛崇訓,畢竟是朝廷大臣,接待他的人都是薛六親自出麵,告訴他薛崇訓不在府上,已去了親王國,讓他直接去親王國官署拜見。他便辭別了管家,上馬去了不遠的親王國。
親王按律開府設官,那邊其實是一個比較正規的衙門,有專門負責接待賓客的官吏。官吏把賀知章帶到一個房間裏上茶招待著,然後為他通報。一般官僚要見薛崇訓也不一定見得著,不過賀知章倒是比較順利,很快就有官吏來告訴他去前殿麵見。
沿著前殿“風滿樓”高高的石階爬上去,迎麵就見一個俊俏非常的小白臉書生笑眯眯地走了過來,抱拳有模有樣地見了一禮道:“賀侍郎麽?”
“正是。”賀知章愣了愣,很快就發現這書生原來是個娘們。
“王爺在書房呢,賀侍郎隨我來罷。”小娘的聲音軟軟的還帶著幾分撒嬌的口氣,聽在耳朵裏會讓人產生一種錯覺,這不是夏天而是滿麵春風的溫暖春季。饒是有狂士之名放浪不羈的賀知章見多識廣,竟然被一句話逗得心下一**,心道:皇親國戚之家果然羨煞世人。
由那小娘帶路,賀知章到了薛崇訓的書房,進門一看,隻見屋子裏有好幾個人,原來中書令張說、右武衛大將軍杜暹、金吾衛將軍張五郎都在,還有他的故交蘇晉。
“俗禮就免了,賀侍郎坐吧。”薛崇訓和氣地笑著說,“剛才有人進來說你來了,我就想難道上回你應下的事兒這麽快就有眉目了?”
賀知章也感覺薛崇訓這個人平日真的很隨和,在熟人麵前沒有多少架子。可是賀知章並不敢因此就跟著隨意,連旁邊的中書令張說在薛崇訓麵前都十分客氣……張說一向是賀知章很尊敬的人。
於是他還是躬身執禮道:“臣不敢絲毫懈怠,這些卷宗是臣與諸同僚整理完成的,按此新規甲坊署製造一副甲胄的時間可縮短至三月以內,而修繕則縮短至半月,並能縮減人力物力預算,極大地節約軍費。”
薛崇訓頓時麵有喜色:“季真已經想出用機械批量製造的辦法了?”
賀知章忙道:“水排機關隻能做護心境,沒法鍛壓出整甲,最多數百斤的錘力無論如何也不夠,燒熱把握也是很大的問題,非短時間可以解決。不過臣按照王爺成批製造的意思,從協調各部的法子上作手,製定出甲胄各部位的規則,修訂甲坊署的用人法令,基本達到了目的。”
就在這時蘇晉埋怨道:“當初賀侍郎明明答應得幹脆,事到臨頭卻還是辦得有出入……”
這口氣簡直有找茬的意思,不過賀知章心裏明白,正因為和蘇晉的關係,又是他推薦的,他才更應出麵挑不是。當然賀知章是不會見怪的,蘇晉也相信他,兩個故交在公務上漸漸找回了往昔的信任。
“板甲畢竟還是超出技術現狀,實在不是急得來的。”薛崇訓歎息了一聲。
賀知章道:“臣曾到作坊視查過,具老工匠言可以做出整塊的甲胄,隻不過需要先鑄,然後照模型反複鍛打磨製,費工半年以上。而且一開始熟悉此藝的工匠不足,可能鑄造出來反而不靈活實用。臣反複推敲,故而認為改進原來明光鎧的定製,更能縮減工期軍費,造出實用的鎧甲。”
薛崇訓既未誇讚賀知章,也沒有說他辦得不好,蘇晉等人都沉默不語。
這時薛崇訓說道:“你們做的卷宗呢,我瞧瞧。”
方才接待賀知章的那小娘便走了過來,接過他手裏的東西拿給薛崇訓。賀知章一麵解釋道:“舊製甲胄全是各地工匠憑經驗打造,造成每副盔甲的大小型號各不相同十分混亂,如其頭盔護耳損壞,或是腹甲鱗片損壞,整副鎧甲便不能使用,隻有花費許多時日慢慢修補匹配;又造成忙時趕工,閑時無事可做的境況,甚至工匠被遣散歸家。我們對症下藥,將甲胄分作大中小三等,每等又分兩級,基本可以適合將士們的體型。每一等的鱗片、胸鎧圓護、兜鍪都可事前製造庫存,便於維護修繕,更可以臨時裝配成套,朝廷征募之能工巧匠也可以專心此行養家糊口,無須再歸家務農,而軍費開支卻並沒有因此增加。臣以為兩全之策也。”
在薛崇訓的知識體係裏,社會的進步在於分工細化、協同,他一聽自然能懂得其中玄機,頓時拍案讚道:“妙!”此時他不由得多打量了一番賀知章,心說:這位詩人頭發都白了,卻並非那迂腐之輩,竟能有如此思維卻是讓我刮目相看,詩人也並非全部隻會作詩啊。
一聲妙,蘇晉的神情明顯輕鬆了一頭。而張說則沒有多少反應。
薛崇訓抬起頭想多說兩句,卻忽然發現無從出口,顯然不能和古人說什麽社會分工之類的玩意,他頓了頓便笑道:“據說東周末年天下諸侯之度量衡及文字皆不統一,造成極大的不便,待始皇帝一統天下便製定了標準,這也是他的一個功業。可見凡事有個規則非常有用,賀侍郎能獻出此策另我十分欣慰。”
賀知章一本正經道:“王爺過譽,臣綿薄之力不敢居功。”
薛崇訓低頭想了一會兒,又道:“一切都要循序漸進,咱們不能一步就想登天,賀侍郎的這個辦法已算不錯了。你就按照此議督促甲坊署先做出一萬五千副精良的鎧甲出來,防護做工一定要好!這玩意他們做的時候隻是出汗,而將士們是穿著上沙場流血!如果質量出了問題,一律問責嚴懲不貸!”
“新造一萬五千副?”張說意外地脫口說了一句。
薛崇訓沒有回答他的話,大約是賀知章還不算圈內人,有些事不便說得太多。
賀知章問道:“王爺的時限是什麽時候?”
“你不是說三個月內就可以?當然越快越好,軍費一定給足,政事堂的張相公不是在這裏麽,該花的錢可不能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