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二筒一下愣住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著三筒看了好久,才顫顫巍巍問了一句:

“你瘋了吧?說什麽呢!”

這個反應是意料之中,三筒忍不住笑了,混著還來不及褪去的憤怒,融合成詭異的表情。

他整個人被一種不可言說的情緒包裹著,比秋風更凜冽,更黃葉更枯糜。

“我說,爺-把-我-賣-了。”

每個字都頓一下,似有千斤重,艱難地從牙齒縫中間擠了出來。

對三筒而言,那是一段極其痛苦的記憶。

原以為被時間埋葬,但此時說起,早已結疤的傷口生生被挑開,鮮血淋漓。

另外又撒了一把鹽,痛徹心扉。

二筒喉頭滾了滾,躲閃著避開三筒的視線,想罵句胡沁,卻怎麽也張不開嘴。

這件事讓他大為震驚,本能懷疑其真實性。

但三筒完全沒撒謊的必要。

可是爺爺當年最疼的就是三筒,從皂莢籽手串分配上可見一斑,怎麽會做出這種事兒呢?

實在太荒謬!

這個天大秘密的曝光後,三筒如同泄了氣的皮球,完全沒有了之前的強悍。

他眯起眼睛,盯著墓碑上爺爺的照片若有所思。

在時間長河的衝刷下,這具早已成年的身體漸漸縮小變矮,不知不覺就回到了刻骨銘心的那一年。

……

聽胡瞎子說準備後事,爺爺心裏咯噔一下。

他從未想過自己這輩子會是白發人送黑發人,頓覺絕望。

餘光突然瞥到門外的三筒,豎著耳朵似乎正在偷聽,趕緊喊了句:

“衣服洗好了?”

“哦,洗好了。”

三筒被嚇得心怦怦直跳。

一想到即將失去父親,他又慌亂又難過,腳下一絆摔了個狗吃屎。

一盆漿洗幹淨的衣服全都潑了出去,在黃土地上打了個滾兒,粘了一縷縷的泥印子。

看著辛辛苦苦的勞動成果轉眼間毀了,三筒癟了癟嘴,哇的一下哭出聲來。

他素來是個堅強的小男孩,極少掉眼淚,現在不過是借著這個意外,掩蓋洶湧澎湃的悲傷。

爺爺此時心亂如麻,並沒有察覺三筒的真實情緒。

那攤了一地的破衣爛衫極為紮眼,他又痛又氣,有點兒口不擇言:

“幹啥啥不行,嚎什麽嚎,趕緊撿起來,重新洗一遍。”

三筒一邊抽搭著,一邊拾衣服。

他不敢抬頭看爺爺,也不敢看胡瞎子,唯恐這老頭說出什麽更可怕的話來。

因為父親被所謂的老神仙判了死刑,三筒一整天都心不在焉。

他搖著轆轤,不知道打了多少桶水,也不知道漿洗了多少遍。

直到那些衣褲幾乎被搓爛,才意識到太陽快落山了。

當三筒端著木盆,一身沉重地往家走時,忽然看見父親迎了出來。

他應該剛吐完,嘴角還帶著醃臢物。

三筒隻覺得鼻根一陣陣發酸,他曾埋怨過,也曾嫌棄過,覺得父親是全家的拖累。

但此時卻隻希望胡瞎子是徹頭徹尾的江湖騙子,那些話絕不可當真,父親也絕不會離開人世。

他走了過去,幫父親擦了擦嘴角,神情間是從未有過的溫柔耐心:

“爸,你別亂跑,天都要黑了。”

“嘿嘿……”

父親傻笑了一聲,眼神渾濁呆滯,被疾病侵蝕得完全失去了光彩,就像個沒了靈魂的假人。

他盯著三筒看了好一會兒,就像看一個陌生人。

不知道被什麽刺激到了,突然抓起路邊一根幹樹枝,揚起手就抽了過來,嘴裏還大喊著,

“打你,打死你!”

三筒一哆嗦,下意識就要躲,可胡瞎子的話又在耳邊響起。

他硬生生頓住腳步,咬緊牙關結結實實挨著,血印子立刻浮了出來。

一下、兩下、三下……

父親似乎打上了癮,整個人愈發狂躁,仿佛眼前不是自己的兒子,甚至不是一個人。

在混沌的精神世界中,他正在除妖斬魔伸張正義。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血腥味,喉頭一陣陣發甜,但三筒卻並不覺得痛。

依戀不舍的情緒充斥全身,能被父親打,是件再幸福不過的事。

也許,這是父親離世前留給他最後的禮物。

胡瞎子在老宅裏足足待了三個小時,才晃晃悠悠地走了出來。

正好看到這血腥暴力的一幕,不由大驚失色,高喊:

“不好啦!不好啦!瘋子殺人啦!”

爺爺忙不迭地跟了出來,倆人費了好大勁兒,才將父親按在地上。

父親嗷嗷喊著,奮力掙紮,像頭待宰的豬仔。

三筒的衣服幾乎被抽爛了,身上沒一塊好地方,眼前直冒金星。

他沒哭沒喊,臉上反而漾著一層笑意。

爺爺心疼壞了,上去就給了父親一個耳光,狠狠道:

“那是你兒子,下死手!討債鬼!”

“你打他有什麽用,一個將死……”

見三筒站在邊上,胡瞎子又把不該說的話收了回來,含混道,

“這孩子也是,怎麽不知道躲呢?就那麽硬撐著。”

“父不父子不子,這個家算完了……”

爺爺老淚縱橫,絕望地仰天長嘯。

“完不了。”

胡瞎子上前一步扶住他,小聲道,

“你按我說的做,一定能保住。”

“能嗎?”

接二連三的打擊,幾乎要把這個老人擊垮。

他反手抓住胡瞎子,仿佛這是生命中唯一的稻草,

“真的能嗎?”

胡瞎子篤定地點了點頭:

“世間事,皆有定數,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你信我,準沒錯。”

爺爺盯著三筒,愣怔了片刻,突然淒厲地大喊一聲,就像受了傷的野獸。

胡瞎子走後,他把傷痕累累的三筒背回了家。

看著孫子滿身的紅痕,爺爺一邊上藥一邊落淚,嘴裏還不住地嘟囔:

“傻,真傻,我看你腦子也不清楚了,怎麽就讓他打呢?”

三筒強忍著疼,一聲不吭,猶豫了半天,終於問了一句:

“爺,我爸,是不是快死了?”

爺爺的手僵在半空中,他緩緩抬起頭,眼中湧動著意味不明的光:

“你別管了。”

如此不明不白的答案,讓三筒心裏愈發不安。

他到底是小孩子,悲喜藏不久,癟了癟嘴,悶悶道:

“我不想讓他死。”

“唉……”

昏暗的燈光就在頭頂,投灑下沉甸甸的青黑,如同一團濃墨,將爺爺緊緊包圍。

重重歎了口氣後,他抓起三筒的手,麵色異常嚴肅,

“三筒,不管到了什麽時候,都要照顧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