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薇篇——斷紅尚有相思字
我本不相信命運,然而另人悲哀的是,無論我相信於否,都隻能任其安排。
那個老男人把我帶走的時候,我想我這輩子恐怕真要到此為止了,那種能做我父親的年紀的大官,買個美貌少女回去能做什麽好事?
可是,無論怎樣,都好過繼續留在人販子這裏——我還不想死,無論老天給我安排了什麽樣的命運,至少這一刻,我還不想死。而如果我留下,不是被折磨死,就是活活餓死。
於是我跟著那個大官來到了他的府邸,那時候,我甚至不識得尚書府的牌匾上寫得是什麽。
屋內有個目光高傲的婦人,看我像是在看什麽低賤的東西,這樣的眼神我見慣了,沒什麽。我娘跟我說過,這個世界能讓一個人低賤的隻有那個人自己,別人怎麽看無需在意,也在意不起。
接著老男人跟那個女人說了些什麽,那少婦看我的目光中便流露出一種喜悅——一種麵對金銀,撿到寶貝的喜悅。
於是她不再冷漠,而是笑吟吟地拉過我的手,帶我進了內室。
那樣的笑顏之中沒有溫暖,隻有讓我毛骨悚然的寒意。
那天晚上,我吃了這輩子最豐盛……不,是我當時所見過的最豐盛的一餐,第一次睡上了那樣柔軟舒適的床塌。我才知道,買走我的老男人是當朝尚書,另一位自然就是尚書夫人。
第二天一早,我這輩子第一次在別人的服侍下起床,梳洗,換上我隻有在夢裏想過的華裙,在下人的帶領下見到了付尚書。
尚書大人見到我的一瞬間有一絲怔忪,隨即難以自製的笑起來:“好模樣,好模樣,連我都嚇了一跳,夫人,您看果然……”在接觸到尚書夫人透著些酸意的目光後,尚書大人識相地閉嘴。
之後,下人端著兩杯茶,要我敬給尚書及夫人,我照作,而座上的那二人隻淺淺地碰了碰杯沿。
“想不到倒是個懂事的孩子。”對我的安靜與順從,夫人似乎很滿意。
“這樣才好管教。”尚書讚同道。
夫人點點頭,吩咐我起身,狀似熱絡地道:“多大了,叫什麽名字?”
“回夫人,十五,叫采薇。”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夫人想了想,搖頭道:“留個‘薇’字,以後你就姓付,叫付薇。若有人問你,你便說是‘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架薔薇一院香’,‘薔薇’的‘薇’。”
我點頭,我隻能點頭。
夫人似乎越發滿意我的完全順從,拉起我的手道:“以後,你便是我們的養女,直接稱呼我們爹娘便可。”
於是我便莫名地成了這尚書府的小姐,後來我才知道,這付尚書無女,唯有二子,皆與它處任職,常年不回家來,我便是這府裏唯一的小姐。
我不會傻到以為這是我命途多舛天亦見憐,這些年的景遇讓我太明白人心之險惡,付尚書見我時目光中的貪婪和隱忍讓我明白他與其他人並無不同,甚至心計更加深沉,而付夫人眼中的妒恨與無奈更告訴我一個事實:他們一個愛我的美貌而不能擁有,一個嫉恨我容貌卻不能對我出手——因此,我對他們必然有不小的利用價值。
這二位“爹娘”很在乎我是否完美。
為我請了好幾個老師,專門負責教我琴、棋、書、畫以及優雅從容的儀態與許多繁雜的宮廷禮儀。我每天有做不完的功課,稍不對便會被老師責罰,不過這些小打小罰和我從前流浪時所經受的比起來,實在不算什麽。
我的“爹娘”會定期來檢查功課,其它時間,我樂得一個人清靜。
半年後,他們請了一位畫師為我畫像,那畫師在見到我之後竟仿佛失了魂魄般,呆了好一會兒,臨走前,他隻說了一句“六宮粉黛終要無顏色了”。
我當時怔了怔,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同時也明白了,我的未來將再一次被轉交。
可歎,控製我生命的權力被一而再再而三的轉讓,卻惟獨我自己無論如何也抓不住。
阿月就出現在那個時候。
那個七歲的孩子是一路逃著來投奔付尚書的,蓬亂的頭發,黑漆漆的小臉,整個人像是剛從泥潭裏爬出來,渾身散發著難聞的味道,即便是我當年最慘的時候,也不至於弄成這樣。可一身的狼狽卻絲毫不影響那令人心痛的眼神,有不屈,有無畏以及一絲淡然的憂傷。
那不是一個七歲的孩子應有的眼神。
後來我才知道,這個乳名叫阿月的女孩子是付尚書妹妹的女兒,顧淩波。
小小的阿月在她的舅舅家的日子並不好過,幾乎是和下人差不多的,甚至有的時候,她身上還會多很多傷,我不明白付尚書對這這個小小的侄女兒有什麽不滿,為什麽任她被如此欺淩。
可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小阿月依然每天笑吟吟地麵對身邊的人,無論對她好的,欺負她的,甚至是虐待她成性的尚書夫人,她的親舅母。她這樣顯然是明智的,身為弱者之時,還偏要不自量力地去做強者之挑釁,那才是傻瓜,想辦法活下去才有辦法改變命運。我明白這些不奇怪,我卻驚訝於那個八歲的孩子也明白這些。
她並不是真的屈服,她的眼神,她的笑容,甚至是她看似毫不猶豫的順從,無一不表現著這一點。
不知道是不是由於這點很相似,我與她出奇的投緣。
同是飄零的浮萍,被水波送到一起,相互間有了短暫的依偎。
有時候她依舊是個孩子,可有時候她有不是。
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望著天空時,眼中的向往,那是一個七歲孩子該有的期待;可她垂眸的一瞬間,落寞的背影卻是無盡的心傷,似一片被拋棄的落葉,貧窮得隻剩下孤獨。
第一次,我很想保護一個人。
可惜,我的能力有限。
我也隻是這尚書府中一隻美麗的金絲鳥,被逼迫著訓練出悅耳的歌喉,好用來取悅“將來的主人”,為現在的主人換取得名利地位。若我連我心底這一絲軟弱都控製不了,我便根本無法活到今天。
隻是,我屈服,所以免受皮肉之苦,而那孩子同樣選擇順從,卻得到截然不同的結果,我想,這其中必定是有原因的。
那次,尚書夫人怒極,下手比往日都要重得多,望著那額頭上鮮血淋淋的孩子,我終於忍不住。
“娘!別氣壞了身子,這丫頭交給付薇處理吧!”說著,我想也不想地朝著地上的阿月踢了一腳,“還不快滾!”
尚書夫人顯也是氣極了,竟都忘了責我,隻是對那背影不停咒罵,尚書聞聲趕來,也跟著勸道:“你這是幹什麽?那丫頭好好地在我們手上,還怕她不說嗎?你把她打死了,才真的什麽都沒了。”
尚書夫人一聽,竟真的冷靜了好多,正欲說什麽,看見我還在場,便一改口冷冷地道:“你下去吧,以後記住不要多管閑事。”
“付薇知道。”
我在柴房的角落裏找到了快要昏迷的阿月,快速帶回我的房間,小心地為她處理傷口。
小小的孩子幾乎是一沾床便不知道是暈還是睡了過去,我忙前忙後的同時,腦海裏回**著付尚書剛才的話。這孩子身上,果然藏有秘密,隻是,這秘密卻為她招來太多的禍患。
付薇曾經想過幫她逃出去,可阿月隻是有禮貌地道謝,並說,再這裏吃點苦沒什麽,若是出了這尚書府,她才真要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無奈,那時候,我才知道一個七歲的孩子也可以非常的無奈,甚至更甚於成人。她沒有成人的能力,卻已經有了連成年人也可能承受不住的壓力。
在我處理傷口之際,小阿月輕嚀兩聲,似乎在極力忍受痛苦。
“阿月,阿月?”我將她叫醒,我深知活在夢魘之中的人是如何倍受折磨。
長長的睫毛顫動了兩下,阿月緩緩睜開眼,看到我的時候,她似乎鬆了口氣,而床側的一隻手卻死死的抓住我的衣袖,帶著輕微的顫抖。
這個時候,我實在無法拋下她不管。
“表姐……”
我握住她冰涼的手。
那孩子衝我笑了笑,很溫暖,很好看,也很讓人心痛。七歲的孩子,笑容開始開朗而單純的,可阿月的笑容,沉重得讓人不由歎息。
“還以為你不同,結果也是個傻孩子,天大的秘密難道來得比性命還重要麽?”一張口,不知道怎麽著就責怪起她來。
而阿月卻隻是笑笑,眼間悲哀更濃,下一刻,她咬住嘴唇,眼淚大顆大顆的滑落。
我第一次見那孩子哭,也是唯一一次,小小的她,到底承受了多大的委屈?
我把阿月擁在懷裏。
不愛哭的人是活得很壓抑的,既然哭了,就讓她哭個痛快吧。
可是,阿月依然隻是哽咽,咳嗽,始終沒能讓自己大哭出來,沒一會兒,她已經抹幹了眼淚,猶帶淚痕的小臉卻以堅毅的表情麵對著她。
“表姐,謝謝你。”
我沒說話,隻是摸摸她的頭。這樣的孩子,這樣的時候,這樣的話,全都讓我心酸。
阿月吸了吸鼻子,突然道:“付薇姐姐,你是阿月遇到過的最好的人了……”
就是這一句話,幾乎瞬間將我整個俘虜了。
也許……也許這個孩子的命運真的太悲慘了,根本沒見過什麽好人,所以才會這麽說吧。我又哪裏算什麽好人呢,這個世上,弱者連同情他人的權力都不被賦予,她也隻是塵世中奮力求存活的一粒塵而已啊。可是,至少這一瞬間,她全身心依賴我,信任我,讓我看清自己一直以來的孤獨。這孩子像一麵鏡子,總能讓我看清自己。
在她那樣說的時候,我心裏竟是抑止不住的喜悅。
那以後,阿月不再叫我表姐,而是叫我——付薇姐姐。
從此,我有了我第一個親人,也是我唯一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