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5金蘭

鬆寨主完全愣了,怔怔地看著眼前這人,分明是一樣的麵目,可是剛剛那一笑,不用懷疑,那是屬於一個女人,一個少女才有的笑容。她的手不由得有些發僵。

眼前那人卻將她的手握在掌心:“我是女子。卻不得不扮成這樣混入紀軍。我要報仇,可是仇家太過厲害,我就是要死,也要死在和他最終對決而不是現在。現在的我,沒有力量,隻有孤身一人,能做的,也是有限之極,可是,我絕不會放棄。若是你不能信這樣的我也無事,我天一亮就走,你就當,沒見過我便好。”

鬆寨主看著她,她的手很軟,可是能感覺到她手上的薄繭,她並不比自己壯,甚至個頭還略矮,可是看著她,對這張麵孔產生的信賴,卻沒有消失。可能是因為她的語調,輕而緩,卻透著堅韌。

這神情,鬆寨主倒是熟悉的,仿佛又回到了片刻前的那個白丁。難怪,剛剛自己抱著“他”時感覺有些奇怪,鬆寨主忽然有些想笑,暗自咬了咬牙,把自己的心思拋開,抬頭道:“你叫什麽?”

“我叫白韶卿。”

“卿?那,小六子說的卿卿便是你麽?”

“是。我受了他們很大很大的恩惠,可是,卻虧欠了他們。”白韶卿輕輕歎息。

“你不用這麽難過,我看他們對你是真心掛念,小六更是常常放在嘴邊。”

“不管怎樣,終是我虧欠了。眼下我要做的事太危險,不方便和他們相認,將來,隻要活著,我一定會回來。”

“自然要活著,不是還要幫我報仇嗎?”鬆寨主笑盈盈的。

“你還信我?”白韶卿看著她。

“我信!”鬆寨主看著她:“既然都是女子,我更要信了,信了你不就是信了我自己麽?當初我立誓要報仇,可是這些年下來,希望越來越渺茫,膽子也越來越小,在這山穀裏呆著,坐井觀天,有時覺得自己真的變成一個青蛙了。再也跳不出去,也,不敢跳了。”

“哪有這麽漂亮的青蛙?”白韶卿輕輕一笑。

鬆寨主的臉一紅,伸手勾過她的肩膀:“那你願意跟這隻青蛙拜個把子麽?”

白韶卿一愣,她道:“我先前覺得你,嗯,很可靠很好,原本打算讓你當寨主……既然你是女的,那我們就拜把子吧。”

白韶卿看著臉紅紅地她,這個少女的性情實在是讓她喜歡,敢愛敢恨,果敢而堅強“好”白韶卿道:“我們就拜把子”。鬆寨主大是喜歡,又緊緊地抱了她一下。

二人互換了生辰,白韶卿大了幾個月,鬆寨主尊她為姐姐。二人便在這堆墳前立誓,結為姐妹。寨主原名柏青,現在則是叫鬆花。這名字略為搞笑,她倒並不介意“有一日,我一定將柏青這個名字正大光明的用上。”白韶卿握住她手,看著她眼中的光,也是重重點頭。

冬日的淩晨極冷,二人卻似全無察覺,反而看天色未亮,便並肩坐在一起,鬆花將自己的家世仔細道來。

她的家世其實頗為榮耀,隻是白韶卿生的晚,更何況因為那一場災難,早已成了飛煙。鬼手巧匠柏其軒便是她的爺爺,祖傳獨家絕學,製造兵器暗器,從太祖爺爺開始積累,名望日增,到了她爺爺這一代,已是天下共認的天下第一工,府上還有楚王親書的匾額。

可是也一樣難逃厄運,柏氏預言降臨,富貴榮華不過一夢,鏡花水月,轉眼成空。滿門抄斬,卻獨獨留下了爺爺和當時還隻有十五歲的鬆花的母親柏小姐。是一個一直妒嫉他家的同行,暗使重金收買了監斬官,將二人從刀口換下。

離了斬刑,卻入地獄。爺爺被此人砍去雙腿,而柏家小姐則被做為人質關在府裏,剪了舌頭,口不能言,為奴為婢,受盡淩辱。柏其軒為保女兒性命,不得不為此人所用,祖傳絕學漸漸皆入其手,就這樣過了幾年,利用價值已經用盡,那人便生了殺意。隻不過在此時,負責照看柏老的一個年青人憤慨不平,暗中將柏老和小姐二人偷偷帶出府地。千辛萬苦,到處逃亡,還是難逃一死。

那年青人當時已經和柏小姐成婚,柏小姐雪中產女,追兵迫近,年青人將柏老和剛出世的女嬰藏在一處獵人的陷阱中,柏老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女兒女媳被殺在眼前。後來這一老一小被人救起,又輾轉來到這山穀,經過許多磨難,才在穀底生活。

如此悲傷的往事,鬆花隻是淡淡一說,白韶卿看著她純淨的雙眸,不由地想到,那位柏其軒,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他沒有將這慘烈地痛苦延續到後輩身上,這是他唯一一個傳人,他想要她幸福吧。

果然呀,鬆花知道這些往事的時間也就在五年前,柏其軒咽下最後一口氣前,才將一切告訴了他,他沒有說更多的話,隻是握著外孫女的手,閉目而逝。

白韶卿緊緊地摟著鬆花的肩膀,二人靜靜坐著,誰也沒說話,隻到,一縷陽光照到高高的山壁上,鬆花伸手一指“看,陽光!”白韶卿輕輕點頭。是的,陽光,不論多少黑的夜終會過去,無論多麽深的穀,隻要肯抬頭,必定,能見到陽光。

二人攜手走回,頓時在穀裏引起哄動。毛子笑咪咪地跟著跟後,瞧白韶卿的眼神嚴然已然是看著寨子的大當家。一幫小嘍羅讓他指示的團團轉,拿東拿西,將兩人侍候的服服帖帖。鬆花始終笑咪咪地,又趕著催著的熬藥給金子,白韶卿也是把脈喂藥兩不停,半天過去,連小六都主動跟她接觸起來,這對白韶卿而言,實在是太大的歡喜。豆芽雖然還是覺得這個看小六的眼神太熱切太溫柔,可眼前擺明了,“他”跟寨主成了一對,況且小六喜歡,也就不再大驚小怪,隻是沉著一張臉,形影不離地跟在後麵。

老林更是笑的合不攏嘴,沒想到這兄弟如此了得,才兩天功夫,就抱得美人歸,自己沾了他的光,無論到哪,寨裏的人都是笑容滿麵,裏子麵子給的十足,自然快活。

白韶卿卻是要走的,她有她的打算,如今在山穀之中,不知外麵的情形如何,紀國那日戰敗,詹灼必定追擊,再加上紀軍對詹灼的懼怕,軍心不穩,也許這幾個尋尋常常的日出日落,紀楚的形勢,已然和開戰時大為逆轉。

而自從上次回向山查探,她已經知道向山上的人比她第一次去要減少了很多,可是不代表沒有,那雙鐲雖可保身,可此時她卻急於想將其拿下。當初向天顏便是因為玉鐲而無法逃脫追殺,雖說照目前看來,對方還沒有發現自己,可終究是個隱患。更何況,向山那個山洞裏,有她想知道的秘密和答案。

紀國一行,她腦中始終回繞著兩個奇怪的詞“金鼎王朝”和“柏燕歌”,他說這些究竟是什麽意思?是不是找到其中的答案,便能尋到他的弱點。這人,並非高高在上,隻是,他似乎知道的比她多而已。

她思忖著這個問題,而去穀外探消息的人,也回來啦。

紀軍敗了!

而且敗的慘烈。自那日被楚軍夜襲大營後,紀軍一路後撤,主帥呂漢年臨陣逃脫繼而失蹤,紀軍沒了主帥,隻能在幾個副將的指揮下沿途與楚軍勉強對抗,可是根本沒有時間布屬,自然轉瞬退敗。退兵四十餘裏途中,紀軍真可謂即退即失,凡退經幾城,楚軍便旋而占領。詹灼揮軍直入,窮追不舍,一日一夜間一口氣連拿了紀國三座邊城,在延城稍事休整,立即兵分二路,趁勝追擊。就在今日拂曉,攻下了雲開城。至此,紀國的川江之南,四座城郭,已盡屬楚地。紀軍退至川北,咬牙死守,如今執掌帥印的,便是紀國的定遠大將軍。

穀中眾人聞訊都是唏噓不止,沒想到不久前還連占對方城池地紀軍,轉眼間竟會一敗塗地。老林皺眉歎息,一邊慶幸自己和白丁二人逃出,一邊也為紀軍之敗感到沮喪。而一旁的白韶卿雙眸凝沉,眼中劃過一道精光,終於,等到他了。

那日她自洛水閣逃脫,其實根本沒有離開紀國,她料定那個幕後策劃的黑衣人,認定她即知曉了他的計劃,必然會前往月秦,阻止四國亂戰,如果此時進入這兩個國境,無異於羊入虎口,自陷埋伏。更何況,事到今日,她深知,四國之戰已非她個人之力所能阻止,那人對四國皆有掌控,一步步走下來,這一場戰,已經避無可避。

他有月影有向氏,更有無數看不見的暗樁,而她,隻有她自己。她能做的,隻能是隱匿形跡,與之周旋。這些年來,他在暗而她在明,她的一切皆在他控製中,她隱忍放棄,才好不容易能與他直麵相向,終使她的預見,得到證實,因而更加不能輕言生死。

四國當初以一個荒謬地預言便將柏氏殺盡,而這一切,她隱隱覺得,和她還是脫不了關係,更何況見過偏居苦寒的柏大力主仆,再看眼前的鬆花寨,這份沉沉血債,更令她心悸痛恨,四國天下,皆有這個布棋者而定,可她白韶卿卻也要與之對弈一局。

金子服藥後明顯好轉,喝過藥後甚至睜開眼,靜靜注視過白韶卿的背影,鬆花見到,忙讓她轉身去瞧,等她走過去,他卻又閉上眼睛,呼吸漸沉,睡過去了。

白韶卿替他把了脈,確定無礙,這才繼續和鬆花說起要走的事,鬆花本來堅持要與她同行,在她的一再相勸又以鬆花寨與金子等人為由,她才不得不答應暫時留下。不過她猶豫了一會,便拉著白韶卿進入裏屋,關緊房門後,將自己的盤發解開,從頭頂的束發裏拉下兩截極細極小地黑色東西,並將其中一個遞到她手上“你把這個束在發上。”

白韶卿不解其意,接過來細細打量,這東西細如發絲,約有小指般長短,柔韌可曲,不知是什麽材質所製。既然能穿在發上,其中必然有細孔,隻是拿起來對著燭光照了半天,卻看不到光線透出。

鬆花笑盈盈地看著她,伸手將自己手上那段放在唇邊輕輕一吹,雖聽不到任何聲響,可白韶卿卻頓時感覺到自己手上這段如同被電擊中般震動了一下,她驚詫地抬頭看她。

隻聽鬆花道:“這是我爺爺用最後十年做的東西,不論天涯海角,隻要其中一端吹響,另一端便有感應,爺爺給它限名‘天久絲’。”她的指尖輕輕撫摸手中的東西,眼神又是溫柔又充滿驕傲“它還有一個極大的用處,任何一隻飛鳥,都能被這聲音迷惑,成為持有它的我們二人的信使。”

白韶卿有片刻的怔愣,簡直無法相信自己聽到的事。在向山時,她們也用飛鳥傳信,可是因為極難馴服,往往放出十隻去,有一兩隻能飛回來已經很不容易,要做到可以傳信,更是千難萬難,卻沒想到,這毫不起眼的東西竟然有如此奇妙的作用。

“我爺爺說這東西發出的聲音隻有鳥兒方能聽見,然後隨響聲而來,隻要我們每十日便記得吹響一回,送信的鳥兒便能尋到另一個聲音的出處,交信送達,絕不會有誤。當然,隻有各持兩端的人互相送信,要送到別的地方去,就不成了。”

白韶卿怔怔看著她“這東西是你爺爺心血所成,更是至寶,你……”

“所以我們才一人一半,”鬆花眼中流露出思念“爺爺說,做這個,是為了我們爺孫二人永不會失去對方的訊息,後來全給了我,也是希望將來……”說著臉上微微紅“有人能和我永不分離。可是你要去那麽危險的地方,我孤零零了這麽多年,好不容易有了姐妹,怎麽能眼看著你去那麽遠的地方,提心吊膽的還不如和你有個聯係,彼此也好放心,你有什麽事,我也能出力。”

白韶卿眼中含淚,便讓她幫著,將自己的長發也解開來,將天久絲束在其中一束上,再仔細盤好,二人持手,又在房裏坐了一會,直到小六來尋,才出了屋子。白韶卿當日便要走,老林死活要跟著,她也答應了,毛子等人將她們送到穀外,這才返回。

二人出了山林,便朝紀國的方向走去,當時那一身紀軍兵勇的衣裳已經換下,此時隻是兩個獵戶打扮,就算遇到楚軍也隻會當他們是百姓。

順著大道朝前,蕭條的的冬季山林,遠近皆可見成片被戰火焚燒後地黑枝,火後的灰黑土壤,遠處尚有幾處嫋嫋餘煙,令人觸目驚心。

二人快步疾走,偶爾用些幹糧充饑,也不停步,就這樣眼看著落日慢慢西斜,天空中黑幕鋪展開來,夜風更冷,刺骨如刀般,這才不得不停了,找了一叢看上去稍微密一點的草叢,坐下休息。

老林把一圈的雜草都撥幹淨了,全堆到中間來,支起樹枝生火,吡哩叭啦地柴火燒著聲在寂靜中清脆響亮,他轉頭坐下,看到白韶卿眼望四周,便靠近一些:“你怕啊?”說著左右張望“也是,這地方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呢,孤魂野鬼,肯定有不少。還是你怕遇到楚軍?這片兒如今可都易主啦。”

白韶卿倒笑了笑:“你難道不怕被楚軍抓去?”

“有什麽好怕的。”老林歎道:“打起戰來,不論哪國都得拉兵丁,了不起再去楚營混混。”

“你倒想的開,打戰也是玩的?叫你留下你也不肯,寨子裏總是安穩。”

“那你為啥要走?寨主夫人都有了,何必跑出來受苦,”老林笑嗬嗬的打量他,又用肩膀撞她一下“瞧不出來兄弟這一趟能交上桃花運,我這位弟妹人才樣貌樣樣都好,兄弟可是有福之人。”

白韶卿遞給他一記白眼,他道:“你是有什麽事吧?非得回紀國?你別瞞我,我早看出來了。”他好不得意“放著寨主不做,往打戰的地方跑,肯定是有事。說罷,兄弟會幫你。”

白韶卿看他一臉真誠,隻得道:“我的事很是麻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又何必知道呢。若是當初在兵營裏有人問起,我隨便扯個謊也就過去了,可如今我卻不願對你說謊……”

老林看她一臉慎重,忙揮了揮手道:“那就算啦。瞧你一臉正經,誰還沒點不願意與人說起的事。”說著伸手在她肩上一拍,用力之猛,差點把她扇到火堆裏去,白韶卿倒讓他嚇了一跳,老林手忙腳亂地扶往了,二人忍不住都笑。這麽一鬧,白韶卿因眼前這頹廢景象而產生的不安恐慌也略為平息了些。

眼看著四周完全陷入了黑暗中,二人便商量好了,一睡一坐,輪流守夜,白韶卿爭不過老林,便先躺下,歪在火堆邊,心事重重,自然無法入睡,不過就是躺下休息養養神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