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鼎元年!皇帝之寶!

白韶卿隻覺眼睛幹澀,閉了閉眼睛,才再度順著長卷看過去——“奉天承運皇帝召曰柏燕歌文韜武略儀表堂堂堪當大任甚慰朕心欽點為丁醜年武狀元狀元及地藍翎侍驍騎校賜良田萬頃家丁百人……”

柏燕歌!原來真有其人。

她放下這個,再拿起一封,還是此人,三月,晉升京都南城章京。她手上不停,連看了十封,竟全是這個柏燕歌的升遷旨意。從元年十月的武狀元之後,到了第二年三月,此人已官至從一品,成了駐關大將。

她這邊愣愣出了會神,目光帶到,卻見穆遙也是一臉神思天外的樣子。和他相逢到現在,就屬今天他的表情多多。平日裏他對著她溫和地笑,麵對別人時淡而冷漠,除去這兩種神情幾乎找不到第三樣變化。可是現在他的樣子實在是讓她有些擔心,她放下手裏的東西,靠近他:“你怎麽了?看了什麽?”說著,她朝他手中的聖旨瞥了一眼。

離殊!白韶卿從他手中接過來,這才發現這張色澤質地都與別的不同,這張不是明黃,而更像……她急忙錯開眼看下款。果然,淩光十一年!

淩光!這是楚國現在的國號,而現在,才是淩光七年。

白韶卿呆了片刻,立刻將盒子的聖旨全部傾倒在地上,迅速地將每一卷打來來,不看內容,全按年號時間排好,那邊穆遙靜默了一會,也過來幫忙。這盒中的聖旨竟有一百多卷,隻一會兒功夫,這個石室中已被鋪滿,又延伸到外間大的那間,等到兩間都是遍地聖旨時,二人才開始按這些時間,一個個細看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洞壁上的火光開始嘶嘶作響,油燈的殘油將盡,整個洞穴漸漸轉為昏暗,隨即油燈一個跟著一個熄了下去,待到最後一盞熄滅,洞裏頓時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二人早看完了,也就是靜靜坐著,又隔了好一會,穆遙清清嗓子,聲音略有些啞:“我去弄點火把進來。”

“穆遙……”她向著他的方向,伸手出去,她想要一點點外力,能夠給她感覺,哪怕是一點點,因為她的心,此時此刻,已經完全凍結了。

他亦似明白她的感受,靠過來握住她手“別怕,我在這裏。”他說。可是他的手並不比她的暖多少,兩手緊緊交握,他也沒有像往常一樣,將她摟到懷裏撫摸她的頭發。

兩人又是靜坐,她聽到自己幹澀地聲音:“我們看到的東西好像有點奇怪,你說是不是?這世上有未卜先知的人?能……能回到過去的人?人死了……死了以後不就沒了嗎?為什麽又能回來呢?這究竟是怎麽回事?離殊他……為什麽可以重來?那是不是,每個人……都能重來?是這樣嗎?會是這樣嗎?”她的聲音漸漸急促,呼吸也時長時短,又忍不住將身邊一個極小的卷軸推開一些,那個不是聖旨,而是埋在所有聖旨之下的,離殊親筆記下的生平,兩相對照,這個看似不可思議的事,確成事實。

穆遙沉默著,這一切實在太過匪夷所思,就是心硬如鐵地他也覺得承受不了,更何況她一個女子。隻是……此時他的眼前,晃**著的,閃爍如星的,皆是那人的眼。他自小便懼怕,懼怕那人的眼睛,隻要輕輕地一掃而過,便讓他有無處遁形之感。他總是覺得,自己在那人麵前,就像是**著,就連每一分心思都坦承在外一般,讓他難堪,羞恥又懼怕。

卻原來,他是如此淩駕於凡塵的存在!這世上的一切,在他眼中,會是怎樣?他顛覆重來,想要的隻是她嗎?隻為了她?

這個洞穴裏定是有許多風口,灼燒的油燈氣味,遍地的卷軸書味,都始終淡淡,可是,二人卻覺心中窒悶難當,穆遙再坐了一會,還是站了起來“我去找火。”說罷他放脫了她手,轉身而出。

白韶卿聽著他的腳步漸遠,垂頭坐了一會,想要觸摸著地麵站起身來,手卻又碰到了一個小卷軸。使她的動作為之一頓。這個就是那卷被她推開的離殊筆紮,她遲疑著再度握緊它,想起這上麵的每一個字,眼前,仿佛浮現起另一幅畫麵。

那像是一個曾經存在過的年代。其中有她有離殊有四國亦有柏燕歌。

楚國淩光八年,楚勝合月討秦,秦則聯絡紀國,四國大戰,九年,月王病逝,楚平月亂,趁機奪下兵權。秦散布楚勝對月所用的陰謀,楚成眾矢之的,卻因楚將精幹,與秦強執,紀欲退出戰亂,紀王卻遭暗殺,紀室一族被人盡滅,楚秦之戰由此演變為奪紀之爭。淩光十年,天下四國實已形同虛設,其實隻餘楚秦,兩國交戰不歇。

次年秋末,楚勝暴斃,楚將離殊邵青擁護楚勝年方七歲的三子為帝,滿朝無人敢駁,新帝登基,改號新源。離殊邵青率軍直逼秦軍,雙方大戰,離殊陷計被擄,邵青退兵,隻身來到城下,自願換離殊為囚。

秦將嘲笑他的勇氣,揚言若是他能單挑秦朝兩員大將,便答允他的條件。邵青應允,秦軍都聚上城牆,爭看這出百年難得一見的大戰。

城前塵土飛揚,一紫兩黑,縱馬相執,兵刃交加,鮮血黃塵交錯飛舞,邵青手中長槍舞地疾如電閃,秦軍十萬餘人,隻看得神馳目眩,錯眼之間,秦將之一被飛挑下馬,驚呼聲卜起,另外一人手中長刀也將邵青頭盔劈落,震耳欲聾地歡呼聲剛剛響起,忽又全部靜止。

那邵青一身紫甲,長發卻飄垂至馬腹,額頭尚有血痕淌下,可眉目清晰宛轉,獨戰秦國雙將的竟是一個女子!眾人愣然之間,秦城兩側,忽然殺聲震天,邵青抬臂,將那個還未回過神來的秦將挑穿至死,麵向城牆,她拂掠長發,微微一笑。

這一場戰,在離殊的筆下記載的份外仔細,楚軍趁主將與秦將在城前比試時破城而入,秦王失了到手的離殊,還不得不退兵百裏,天下亦為之震驚。自此,這位有勇有謀的女將軍也因此廣傳天下,亡故的楚相白琦之女白韶卿!

而在此時,楚秦兩地忽然都有白氏預言降世,再後來,楚幼帝夭,二將再立楚長子,隔年,亦死,楚二子則在當夜自縊宮中,楚室由此滅亡。離殊與此時提出天命,願奉白氏為帝。不論過程怎樣,此議隻用了四日,白氏順利登基,立國金鼎。終報了楚君殺其父之仇。

她一麵派離殊出征,一麵啟用荒廢已久地科舉,向全天下廣展賢才,鼓勵百姓開墾農耕,減免部分賦稅,使得亂戰中的楚國,開始透露轉機,而就在這金鼎元年,一個絕世全才進入了她的生命,柏燕歌。

這部分的記載,離殊筆觸雖淡,書寫的字跡卻是墨汁濃厚,力透紙背,透露出他深深恨意。他與她相識軍營,情同手足,後來發現她的秘密,催她趕她,她反而更加努力的習武練兵,他助她護她,生死同進,甚至篡謀皇室,皆為她所計,卻不想,她會愛上柏燕歌。

柏燕歌隻在半年之間,晉封為將,與離殊並肩攻秦。離殊一麵攻秦,一麵設陷阱要置他於死地,數次設伏,數次皆被他躲過,他甚至意味深長地找他長談。他憑什麽,他什麽也不是。離殊更怒,恨不得引秦入楚,也要先滅柏燕歌。邊城大戰,柏燕歌兩麵受擊,身受重傷,就在性命交關之時,白韶卿忽然出現,為他攔下離殊的劍,以她那,已經貴為天子,天下轉瞬便將全掌的尊貴之軀為他擋下當胸一劍。

血光飛濺,離殊抽劍而走。從此他不問戰事,隱居深山,白氏終得天下,在全國發詔命任他為相盼他回還,他亦不返。

直到,她的婚訊傳來。他回京,在暗處看她與柏燕歌攜手並肩,他的愛,已經全化作了恨。是夜,他入深宮縱火,取走典記殿備旨,有關於她的,全部拿走。然後,他尋回了向山。神秘的向氏,其實一直存在,這個氏族從來隱居,向山所在,更是沒有外人知曉,卻因為當年離殊自暴自棄時,偶遇到此,一個向氏門人救過他,因而有機會讓他闖入山去。這一趟,他更是有備而來,執劍進山,殺盡門人,沒有死的卻落得比死更慘的地步,向氏長老玄慎子閉關的山外,每時每刻都有門人慘叫嘶求,玄慎子無法,隻得開關讓他進入,並且答允為他行禁術。

禁術一開,他陷入昏迷,醒來時仍在向山,可周圍一切卻已改變,當他明白自己被送來的時代比他所在的那個早了十幾年,白韶卿甚至尚未出世時,一個計劃在他腦中飛快形成,他拜此時的玄慎子為師,隻半年之後,殺玄慎子,取而代之。

先設預言,再滅柏氏,所有人的命運之輪,便這樣由他掌握,轉向了新的方向……

白韶卿呆呆坐著,腦中一片渾沌,四周是沉寂地黑,伸手不見五指,如同墓穴般。是呀,這裏簡直就像一個墓穴,那個離殊,曾經就在這裏生活,寫他的生平畫她的畫像,走出這裏,他卻是慈祥地老者……

她在他的手下成長,對他滿懷崇敬,他完全可以折斷她的翅膀,將她甘心情願地留在身旁,可是他沒有,他放她離山。卻又給她一路設陷,他對她的恨,綿綿不絕,光是滅盡柏氏,殺了尚在孩提時代的柏燕歌,不足以抵他的恨,他要的,是將她毀滅麽?完全踩在腳下?或者,根本是借由她毀了這天下?

她忽然無聲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卻有淚水順著臉頰滾滾而下,這麽說來,托了他的福呢!她白韶卿也算兩度為人!

前世,有過生死與共的知己,有過相愛不離地丈夫;今生,還得到如此苦心栽培,這世上有幾人能知道自己的前生。

可是,因為一已之私,他殺了多少人呀!她走到如今,一路上,都是踩著鮮血而來,原來,這些人,都是因她、因他而死!

這筆帳,怎能不還!

白氏預言!柏氏預言!真是可笑之至!

可是離殊!你莫要,真敗在你自己設下這個預言上才好!

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深吸一口氣進去,忽然高舉雙臂,大叫道:“還有什麽?你盡管,放馬過來!”

這聲音極響,在沉悶中幾乎如驚雷一般,擊打在每一片山壁上,震地她自己都好似微微一抖,隨即,忽然,便在她的頭頂,一道光柱筆直落下,將她整個包圍其中,忽然而至的光亮,灼的她眼睛一片漆黑,根本看不見東西,隔了好一會,才慢慢睜眼,順著光亮望去,原來就是先前她看到的那個山壁頂上的位置,和月國那個一樣,隻不過透入光線的時間不同,所以才會剛巧在這時透進光來。

她仰著頭舉著手感受那亮光打在臉上,身後傳來一點動靜,她回頭,看穆遙舉著火把,微張著嘴驚詫地看著她,她整個人都在這道月光中,白的黑衣都在發亮般,她衝他微微一笑,很突然地道:“放心,我沒有被這月光收走。”

穆遙一愕,忍不住搖頭歎息,伸手道:“過來吧,小心晃了眼睛。”白韶卿伸手給他,依舊笑著:“你剛剛害怕了?”

“我怕什麽?”穆遙拉過她“啊,你變成妖怪了?長尾巴了?”說著還真朝她身後看了一眼。

白韶卿推了他一把,道:“離殊不就是在這裏作的禁術嗎?你就不擔心我也從這裏飛了出去。”

“他不是寫著嗎?是那個玄什麽幫他做的,如今那人早死了,這禁術自然也失傳。”

“那你說他有沒有學過來呢?”白韶卿扭頭四下打量,卻感受身邊的穆遙地身體極微地一顫,便聽他道:“要是那樣……”

“就太可怕了。”白韶卿接過他的話“不管怎樣,他現在一直在贏,等到他哪天輸了的時候,或許就能知道他是不是會那禁術。”

“輸?”穆遙歎息“怎麽可能!”他不願意再說這個,便伏身去拾滿地地聖旨“快把這些都收了我們離開這裏吧。”

白韶卿應了,也跟著收拾,撿了一半,問道:“你見過離殊幾回?”

“兩回。”

“這麽多年才見過兩回?”

“嗯。很多人一回也沒過呢。我是晉升八影之後,才見的第一回。”

“八影是什麽?那天你還說過四堂什麽的,月影的結構是怎樣?”

“月影以零秋水為首,其下分風火雷電四堂,四堂下再各分八影,這三十二個月影是受她親自指揮,也就是,隻有連四堂在內的三十六人才能見到離殊。每個八影下再分十二人,由八影們自己指揮,各自分配不同任務。”

“這就已經近四百人了。”白韶卿聲音輕輕“風火雷電,有各自代表的意思麽?還是以不同任務劃分?”

穆遙身形微微一頓,回頭看了她一眼,依舊回答“是以能力任務劃分。風,便是我所在的堂主,風堂下每個人的名字上都有風字,我們擅長的是暗殺,以速度取勝。”他的聲音不疾不徐,她也就靜靜聽著“火堂擅長的則是治毒下毒;雷堂主要是尋跡,雷堂的最善偽裝,製作人皮麵具,皆是其中高手。最後的電堂則是培植,訓練新的月影。”

“如此周到。”白韶卿沉吟著。

穆遙一聲不吭,麻力地將所有卷軸都放回原位,關上石門,便牽著白韶卿依舊從石階上去,蓋好石床,再到洞外,天色竟然已經大亮。想不到他們竟然在裏麵呆了一夜,何況看這日頭位置,隻怕已是正午。

白韶卿看看眼前熟悉的景象,便笑道:“難得來一回,這裏也算我成長之地,我帶你走直,隨便弄點吃的。”

穆遙自然沒有異議,便跟著她在山上漫步,此時降冬,櫻花未放,不過好在向山有種清果倒是冬季也頻有收獲,白韶卿帶著穆遙找到後山小徑,一路上去,便是她初次遇見扮成玄慎子的離殊的竹屋,在屋子前後立刻看到不少這樣的深紫果實,雖然入口冰涼,不過還算多汁,味道也甜,二人采了一堆,蹲在山澗邊洗幹淨了,吃了個半飽。

白韶卿始終神色淡淡,與來時相比,眉間反而少了鬱結之色,在經曆洞中所見後,這樣的平靜實在令穆遙有些不解,他忍不住總想從她臉上看出一點她的心事,卻總是遇上她清亮地目光“你想問我有什麽打算麽?”在他第三次看她,被她碰個正著之後,她道。

穆遙點了點頭:“你有什麽打算麽?我看你在山洞裏那時,嚇壞了的樣子,與你此時太不相同。你可不要為了怕我擔憂,故意裝的若無其事。有什麽打算,也要和我商量才好。”

她看著他的眼睛,含笑道:“現在知道了他的底牌,那我就陪他走下去吧。”

“你的意思是……”

“若是有機會見到他,我想告訴他大可不必再故弄玄虛,這些年來,不論是這四國還是我身邊的人,總是因我而受盡牽連,若是我一直在他掌心跳騰不出,未免有失他這麽多年來的苦心栽培。他恨柏燕歌,柏燕歌已死,他恨我,不過想來更想與我一決生死吧。既然我們曾是戰場上的夥伴,那就讓這一切,回到戰場上結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