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又是月餘,離殊每日都有半天要在披星樓與四堂議事,他和往常一樣慷懶地靠在窗邊軟榻上,聽著四堂匯報戰事與各國的情形,眼神中卻透露出幾分不耐,時不時地朝樓外望去。

披星樓占地極高,位於整個滌穀地最高峰處,從南側地長窗望出去,整個滌穀皆在眼底,遠近錯落地綠林飛閣中,半山腰地那塊校場如同一麵白瓷盤,綴在一片綠意裏,分外乍眼。

而此時此刻,那個位置,一個小小的紫色身影,正在一圈圈的繞場急奔。槍法學了才隻十天,她便嚐試上馬,反複苦練下,縱馬揮槍,竟是一日,比一日嫻熟。她一直使劍,習慣了輕盈靈動,如今換上比劍重了幾倍的長槍,除了力量上的缺失不足,竟然沒有別的阻礙,一人一槍一馬,都配合的越來越好。每日從日出起始,她就急急地到這邊苦練直到日落方回,簡直就跟住在校場一樣,若是由得她,隻怕她真的入夜也不會回去。

離殊望著那個身影,手指又撫上長眉,但凡他需要獨自思考時,便會不自覺地做出這個動作,一旁四堂影主看在眼中,都是立刻會意,互望一眼,退了出去。

樓裏便隻他一人安靜坐著,這下能更專注地觀察,他靜靜地看了許久,忽然站起身朝外走去。順著長階向下,一路低行,穿過幾重圍廊,很快,便到了白牆外,到了這裏,他才放慢腳步,慢慢地踱了進去。

白馬紫衣,飄飛地銀發,正好一閃而過,她正飛馳過去,遠遠地繞向場子另一頭,長槍在她手中舞動,在一片華麗地紫白交纏中劃出奪目烏亮。

他凝立著,看著她轉了個大彎,再漸漸朝這邊過來。方向轉動的同時,她也看到了他!幾乎是立刻,她毫不遲疑地,雙腿夾,緊馬腹,雙手執槍,朝他衝了過來。

又來……

他嘴角劃過無可奈何卻又寵溺地笑意,看著她迅速逼近,眼看那槍尖掠著疾風直麵而來時,他才輕嘯一聲,白馬看到他時便已收力,這時聽到嘯聲,立刻長嘶著停止衝勁,馬的前蹄伸直,後蹄急蹬,蹄下草皮亂飛,她卻連眼也不眨一下,姿式絲毫不變,長槍直指他,離他的頸項不過尺許距離,跨下白馬終於停住了。

二人都是一動不動,對峙片刻,他微微一笑“今日又近了些。”

她凝冷不語,手一甩收回長槍,也不下馬,就這樣俯視著他。他微仰著頭,帶著溫和地笑看著她。不得不說,他是享受這一刻的,雖然她這一世,恐怕永遠都隻會這樣對待自己了,可是這樣的一臉傲色的她,他還是覺得賞心悅目。

她的身上穿著的是他為她準備的紫色騎裝,連束住銀絲的發帶也是同色。他喜歡她穿這顏色,備下的衣服全是深深淺淺地紫,配上她的銀發,雍榮奪目!這世上再無一人能如她般配的起這顏色。便如黑的魅力,在他身上,也絕非他人能比。

自從學槍以來,她一改頹態,迅速調整自己,竭力攝取營養,逐漸增加難度,她的身體在這一個月裏恢複的極快,甚至,好過她從前的狀態。她的臉色一改之前的蒼白無光,神色也不再是一派死灰木然。此時此刻,雙頰更因奔騰出汗,泛起柔和地暈紅,額前泌出密密地細汗,就連微卷地睫毛也透著水光般,襯的雙眼愈發黑亮。

他看著她,有些微地走神,靜了靜,才道:“就這麽想殺我?”

她眼瞳一閃“隨時隨刻!”

扔下這四個字,她勒轉馬韁,依舊回頭朝那邊奔跑起來,跑了半圈,又開始加速,他看著她,一揮手,身後立刻有人牽上一頭黑馬,他翻身上馬,接過長槍,縱馬反向奔去。

兩騎漸漸奔近,他臉上又帶起淡淡地笑,單手執槍,迎麵揮刺出去,鋒芒帶著風聲,破空而至,而她也不慌張,雙手執槍上擋地同時,身軀柔軟無骨般地往後疾倒,幾乎貼在馬上,雙槍交匯,就在她的臉頰上方擊出火星,輕響才起,二人已擦肩而過。

兩槍一觸即走,黑白雙馬撒開蹄子繞過整個校場,再次碰頭,離殊照舊又來一擊,這一回,在她抵擋的同時,他卻收槍回手,待到雙馬就要錯過時,這才忽然回槍直刺,點她後心。在他收槍時她已然全神提防,此時疾風自後而來,她竟然立刻抱住馬頸,整個人側懸到馬腹左側,堪堪避開了這一擊。

他笑讚:“又進益了。”他的笑容還未散去,卻忽然勒轉馬韁,追上去依舊單臂伸展,可這一擊竟是含著呼嘯地厲風,烏光轉瞬即至,她剛剛翻回馬上,根本無暇回擋,眼底一縷驚慌閃過,她還是揮槍出迎,可緊跟著手上頓覺一股大力迫到,長槍與之交碰時,竟是根本無力握緊,手中一空,那長槍嗖地一聲被挑了出去,落在了丈許之外。

她的馬也就此停住,他看著她,還是含笑:“怎麽?這樣也想殺我?”他給她機會,因為他實在是想念那個敢愛敢恨,倔強任性的白韶卿。眼前這個的人生,卻因為他的安排省去了一些她自身的磨難,因而變的多情重意,在乎那不值一提的情意,竟能為了他人心死,這不是他要的。因此他想她改變,可是改變之後,卻又多了一種無從把握的感覺,令他糾結。他覺得必須讓她知道,他縱容她,可以給她一切,可是,不包括能容忍她藐視他,輕視他的力量。

她定定看著他,腦中滿滿的依然是他方才那一擊,那才是他的實力,想戰勝他,自己還遠遠不行。可是,她隨即輕輕一笑,這個笑容,竟使他習慣溫和的麵容為之一頓。她的聲音不響,卻是逐字逐句:“你確實很強。可是那又怎樣,我必殺你,一月不成便一年,一年不成便十年,總有一日,我要你死在我手下。”

他望著她,笑道:“這個能不能算是,你要與我白首到老的諾言?”

她瞳孔一縮“我沒打算活那麽久,你最好也別作那樣的幻想。”

他大笑起來,伸手在馬上一拍,頓時飛身而起,施即落到了白馬上,將她圈在懷裏,笑道:“人生苦短,何必老是板著臉,為那些不值得地人懷恨在心。”

“對你而言,自然是不值得。”她的身體一碰到他,還是會立刻變的僵硬,離殊靠著她的頸項輕笑:“這是自然,全天下,隻有你一人能入我眼。其它的,不過是螻蟻而已。”

她哼了一聲“你不照樣靠著那些螻蟻為你打拚天下!”

他斜睨她,又是一笑:“想知道外麵的情形?”

她不響不動。

他道:“知道了不過是多一點不快活,又何必知道呢。”他懶懶地說著話,眼睛卻是專注地盯著她,果然自她眼中掠過一絲憤怒,隨即又黯淡下去。

“看來你還是不安心。勤加練習,是為了有朝一日,與我兵戎相見麽?”他帶著一點戲謔。

她也不否認,直直地答“是”。

“你有那機會嗎?出得了滌穀麽?”他失笑,眼中卻是沒有笑意。

“你敢給我機會嗎?”她竟然反問。

這下他嘴邊的笑意都凍住了,圈著她的手也微有僵硬:“你是我的女人,走到天涯海角,你也是我的。”

她眼中再度綻放凝冷地光芒,直直地望著麵前的山脈:“你的女人?是什麽讓你有如此可笑的認知呢?因為這具身體?”她唇角**起一絲冷笑“離殊,我不會是你的,過去不是,將來也不可能!”

離殊渾身一震,這句話,她竟然也說了這句話!當年,在柏燕歌出現之後,他強於她,奪去她的清白時,她就曾說過。

永遠也不能嗎?即使得了她的人,也得不了她的心!

兩世白韶卿,竟然說了一樣的話!

他一直期待她能變成她,可是,這一刻真的來臨時,竟是這樣!

他的眼神頓時陰霾密布,一把捏住她的下頜,逼得她轉過頭來,他的手上青筋凸起,失控的力道,簡直要捏碎她,重重地氣息撲麵而來“看來是我給你太多,到了應該收回的時候。”看著她的眼中不無所動,他哼了一聲,再道:“不能得到你的心又怎樣,我掌握你們的性命。每一個人的,這還不夠麽?月重錦怎樣?我輕而易舉就能抓他到你麵前來,要不要讓你親眼看看他的慘相?要不要當著你的麵讓他嚐嚐淩遲的味道?”他簡直完全失去了平日的鎮定自若,說出的話也背離了他原先的邏輯習慣。

白韶卿看著他,眼中卻無恐懼,下頜被捏的痛入骨髓,可她依舊艱難地說道:“早知今日,你就不應該讓穆遙殺了小六她們,多一個活著,便是對我多一分要挾,我也許才能假裝屈服一下……你能做的,也隻是迫我假裝屈服而已……”她的眼中竟然有了一絲笑意“兩世離殊,不過如此!這一番重來,你還是,什麽也,得不到!”

離殊身軀猛地一僵,眼中怒意更勝,再也控製不住,直接用捏著她下頜地手一揮,她頓時如紙鳶般旋飛落地,重重地跌在地上,一口鮮血立刻噴湧而出,尤如點點桃花亂落,發帶隨之甩脫,白發披散,更顯詭異。

“想逼我放了你?你休想,我情願砍斷你的手足,情願要一個木偶,也不會讓你如願,你趁早死了這條心!”他幾乎是怒吼著,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叫道:“來人,將她關入地牢。”

立刻有兩個黑衣人上來,一邊一個挾著她,將她拖了出去,他胸脯起伏,盯著她的背影,依舊氣的發抖。

她竟敢!她竟敢說那樣的話!

曆經禁術,那要怎樣的義無反顧怎樣的勇氣才能做到!當時玄慎子曾說,此去極有可能魂飛魄散,根本到不了要去的地方。可他依舊堅持了。為了她!他甚至拋棄了生。可她,竟敢……竟敢說那樣的話!

什麽也,得不到麽?!

……

白韶卿看看四周,慢慢地坐直身體,伸手擦了擦嘴角的血絲,她的神情十分自然,像是早就做了要到這裏的準備,四下打量了片刻,她索性閉上眼睛,調理內息。離殊的武功深不可測,剛剛那一下,他隻是簡單地揮了手而已,無形中卻有風聲突起,帶著她跌落地上。

離殊!她又感覺到了體內的那種不適,這種感覺比尋常的病痛難受多了,她強行忍耐,做了幾個深呼吸,才再度平靜下來,接下來,還有一場賭局要來,她必須養足精神。

這牢房雖陰暗卻不潮濕,隻是全憑鐵柵欄外牆壁上的一盞油燈照亮,沒有通氣孔,因而空氣很是混濁,白韶卿也不知道自己呆了多久,饑餓感周而複始了幾回,始終聽不到半點動靜,她隻能憑內息慢慢淡化那感覺。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隱約便聽柵欄外有輕輕地腳步聲響起,她並不睜眼,待這聲音走到麵前停下,她才微睜雙目,看定柵欄外的人,她微微一笑。

那人卻沒料到她到此地步居然還會笑,一愣之下,冷然道:“虧你還笑的出來。”

“也對,我關進這裏,應該笑的,好像是你,零大人!”

“自作聰明!他向來不喜歡這樣的人。”零秋水看著她,眼中掩不住得意“這就是你在他麵前弄那些噱頭的下場,你若是一直這樣,他可容不了你多久。”

“聽起來倒像是來勸我的。”白韶卿淡淡道。

“勸?我沒那閑功夫,不過呢,聽說你這大紅人,轉眼又落了這樣的處境,忍不住來觀摩一下。”

“哦。有何想法呢?不如說來聽聽。”

零秋水倒是一愣,狐疑地瞟她一眼“你好像並不擔心。”

“我有什麽可擔心的。我賭他不日便會接我出去,比往日更加看中的對待。”

零秋水呆了呆,一時簡直不知該笑還是該罵,好一會才道:“是呀,他是會接你出去,不過難保轉眼你又把他給得罪了,再扔進來,這樣幾次三番,憑的你真是個寶,男人也會厭倦。”

白韶卿靜了一會,注視著她,說道:“你倒是很了解他,跟著他很久了麽?”

零秋水冷笑道:“這是自然。”說著話,眼中掩不住一股傲色。

“男人與女人,大概不外乎幾種關係。知己,兄妹,情人,夫妻,你是哪一種?”

零秋水又是一愣,眼神迷茫了片刻,竟有些失落浮上臉來,白韶卿看著她,又道:“對了,還有一種,就是主仆。出生入死……可有可無!”

零秋水雙眉一豎“你是活膩了想死?”

“是因為我說到了你的痛處麽?你對他的心,他又何曾在意一二。”

“這與你無關!老娘看你是瘋了吧。自身難保了還來說這些有的沒的!你落到這裏,任是誰都能隨便置你與死地,你想死的緊麽?不如讓我來成全你怎樣?”她嘿嘿笑了起來,將她上下打量。

豈料白韶卿根本無視她的目光,反而站起身來,從柵欄中遞出一隻手來,她不解何意,隻是退開一步,怔忡地看著她“做什麽?想問我要自盡的藥?”

“把脈!你總會吧。”白韶卿依舊淡淡看著她。

零秋水聽了她的話,更是一頭霧水,正要再笑她是瘋子刺她兩句,對上她的眼睛,忽然一個念頭閃電般掠了過來,她沒來由地打了個冷戰,再不二話,伸指就搭在她的手臂上。

牆邊的油燈紋絲不動,明黃的光定定地照在兩個女人身上,零秋水反複把脈後,手已經軟軟垂落,她整個人如同她的眼睛一樣,黯然失色,呆呆地,注視著牢裏始終神色如常的白韶卿,半晌,嘴唇輕輕一張,卻是說不出聲來。

白韶卿已經收回了手,又回到原來的位置坐下“信期遲了三日,我便已經知道了。最遲明天,他也會知道。”

零秋水瞪著她,眼中閃過一絲狠意:“讓我先知道了,你不怕我下藥!”

“那個,我自己來就好!”白韶卿語氣平淡,像是在說別人的事。

“什麽?”零秋水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還是女人嗎?

“這個孩子,我不會讓他有生的機會。”白韶卿淡淡道:“就算這是為了報仇,我殺的第一個,與他有關的人好了。”

零秋水愣愣地,簡直不假思索地道:“你不知道他多想要一個孩子,你這麽做……他真會殺了你的!”連她自己也沒想過,竟會說這樣的話。

“你知道我的一切,換作你是我,你會要這個孩子?”白韶卿忽然問她。

零秋水一愣,倒真是無從回答。

卻聽她淡淡說道:“況且,若是有了這個孩子,他就有了永遠要挾我的機會。這個機會,我不能給,也給不起。我要報仇,不顧一切也要報。他重新回來,操縱了我的一生,這沒什麽,可是他毀了所有與我有關的人。這個仇,不能不報。”

零秋水心中一震,目光停在她臉上,說不出話來。對這人,她一直是又妒又恨,這個女人占據了他所有的心思,他做每一件事,目地都是為了她,得到也好,毀滅也罷。自己跟隨他出生入死,對他的愛,連性命也可拋卻。可是正如她所言,她是——出生入死,可有可無的。

她從來沒有懷過身孕,因為總是在吃藥,她不用他吩咐,自己就會準備湯藥喝下,她曾經期盼,有朝一日,他會免了她的藥。可是,這個願望,越來越遠,她甚至已經確定,長年服藥,自己已不能生養了。

可眼前這個女人,得到上天眷顧,這個孩子,卻無緣出世,離殊的孩子!若是讓他知道她有這打算……她忽然打了個冷戰,忍不住又道:“就算那些人對你很重要,可他們都死了,沒得回還,你為何不忘記這一切呢。享受他的疼愛,他日他成就大業,你更是能得到一切,何必反其道而行之?”連她自己都沒發現,這些話竟然會從她嘴中吐露出來,與她原先來此的目地已經完全背離。

白韶卿卻沒有絲毫要取笑她的意思,而是定定地望著她,許久,輕歎道:“你,很愛他。”

零秋水一愣,忍不住瞥開眼睛不去看她。

卻聽她幽幽地說道:“想要的,愛不得。不要的,受不得。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我和你,倒是有緣。”

零秋水回味著她的話,呆了片刻,轉身道:“你跟我說這個做什麽?要我幫你的忙?我不會的。”

白韶卿道:“我想殺了他。”

零秋水身體頓時一頓,卻笑了起來“你也要有那本事。”

“自然會有。他不可能每時每刻都是警覺的,隻要我在他身邊,終有一日,他會死在我手上。更何況。他對我有情,我對他卻是懷恨。有情令他無法痛下殺手,而仇恨,卻能讓我占盡先機。這般說來,你還認為我沒機會麽?”

零秋水轉身看她,眼中露出凶光:“我會幫他盯著你。他沒有閑情,我有!”

白韶卿倒淡淡一笑:“你最了解他,你可知他為何教我學槍,任我苦練?”

零秋水有些苦澀地笑了起來:“自然知道。”

“是啊,他不喜歡順服的我,他喜歡的,嚴格說來其實並非是我。而他如今卻是要讓我變成那樣子。可是我真的變化了,他又不安又是期盼。他想要的,是讓我真正的臣服,一切的一切,從裏到外,都歸服於他。他甚至想給我機會,能讓他更好的擊敗我。”

零秋水看著她,輕歎了一聲“你倒是明白他。”

“你也明白的,不是嗎?他想給我機會,可卻不敢放手。而我繼續在他身邊,卻會令他的一切最終都成空。一個不順服的女子,不安於室的女子,就算你真要幫他盯著我!我要讓你離開也是輕而易舉。我有了身孕,他隻會更加遷就,那個時候,隻怕我要離開滌穀,他最多隻會和我同行而不會阻止。而我,實在是有更多機會殺他,難道不是嗎?我的力量確實渺小,可是,我對他的恨卻廣如天地。你覺得,你真防得了我?”

-----------我是望天長歎的分界線-------------

暴雨。洪水。。。斷網。。。

(一日,比一日)(夾,緊)諱禁了。。加了逗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