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龍晝夜奔馳,這一日來到了天子腳下,皇城高聳,擋住了他的視線,也擋住了萬裏雲天。

皇城是這樣一種東西,放在它裏麵的千金貴重,在外麵就一錢不值。如果什麽人都能進皇城,那一定是王朝不在了。所以無論阿龍如何想法子,也進不得紫禁城半步,更不用說覲見皇上和打聽無雙的下落了。

於是他隻得在街頭遊**,直到那天看見黃羅傘蓋飄揚在天空。

他看見了正德帝。

帶著壞笑地出巡,眼光不放過路邊的每一個年輕女子。

他當然不是無雙。阿龍也慶幸他不是無雙。他心中終於有了明確的答案。

他深吸了一口氣,決定了一件事情。

“江南小霸王阿龍迎娶京城無雙”的橫幅忽然高掛在了皇城門前。阿龍站在這橫幅下,獨自默立。

他的背後,是一群要錢不要命的吹鼓手,前麵,是遮天蔽日的宮牆和牆上擠擠挨挨觀看的渺小人影。

他們在看什麽?

從宮牆上望下去,江阿龍是不是也同樣的渺小?

如果他們不開城門,我就會這樣一直站下去。阿龍想。

如果真的城門不開,他會不會站成一塊石頭呢?

就在阿龍覺得自己已經有一半變成石頭的時候,另一支迎親的隊伍出現了。

那個時刻城門忽然大開,外麵積聚已久的風沙一下全湧進了城內。昏天黑地,所有人都睜不開眼。

黑沙中,湧進的是黑旗,黑馬,黑騎士。

好龐大的一支隊伍,風沙像是他們的旗號,像是他們要吞沒整個大明首都北京城。

黑沙漫過京城所有寬廣的道路。向紫禁城下湧來。

他們也有一麵旗號。

“大漠蒙古瓦剌部小王子迎娶大明長公主無雙”!

黑騎士們來到了阿龍的身後。

“讓開!”有人在他身後喊著。

一百支號角齊鳴,風沙吹折了宮城的旗,也一下吹跑了阿龍的吹鼓手們。

阿龍站著沒有動。

背後響起了拉弓搭箭的聲音。

這時皇城門沉重地開了,一個腦袋小心地伸了出來:“皇上命求親者覲見,不得騎馬入……”話音未落,黑騎士們一聲呼嘯,席卷而入,阿龍卷在裏麵左推右擠,不肯落於人後。

成排的宮廷武士擁了出來,阻住了大漠騎士。大內總管從殿內走了出來,看看廣場上的眾人:“瓦剌使臣,我朝屢次重申,覲見納貢不得超過百人,不得大張旗鼓,每次你們都是不聽!”

“哈哈哈哈,”當中一位黑甲大漢狂笑,“因為我們每次都來更多的人,每次你們也不敢不讓我們進來,不敢不給賞。而且這次,我們不是來納貢,是來求親,我們瓦剌小王子久慕正德天子之妹長公主無雙美名,命我等特來提親!把彩禮拿上來!”

有大漢把大批的牛羊趕入宮中,滿地亂跑,咩聲不斷,一片大亂。

零零義跑了出來,在大內總管耳邊說著什麽。

“好吧。”總管一閃身,“就請提親使者獨自進殿說話。隻準一人。”

使者大笑,下馬大步上前,阿龍忽然從後麵搶出跑到他前麵,使者大驚,一把拉住他向前跑,阿龍又在他腳下一絆……兩人在殿前拉扯起來,纏在一起。

總管皺起眉頭:“到底誰是求親使者?”

“我,我啊!”兩個絞纏在一起的人同聲大叫。

總管不耐煩地:“把他們全抬進去!”

殿中,正德帝伸長了脖子好奇張望。後麵的太後也納悶地看著。

這回的使者怎麽還是連體的?

衛士們將二人拖開,他們還在拳打腳踹。

“究竟誰是來提親的啊?”正德帝尖了嗓子叫道。

使者剛要張口,被阿龍一拳打倒。

阿龍:“是我。”

正德帝伸長了脖子:“你是何人啊?”

使者衝過來一把推開阿龍:“瓦剌小王子殿下使臣。”

“來此何事?”

“當然是提親啊。”阿龍又撞了回來。

“哦,你是何人啊?”

“你這皇帝怎麽就會問這兩句啊,戲耍俺們是不是?”剛搶到話筒的使者火了。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誰嘛……”正德帝一副很委屈的樣子。

“在下江南大名鼎鼎人見人怕的小霸王就是了,我與皇帝您的妹妹無雙一見如故,不,是一見傾心。是她告訴我說,唔……”

使者衝上來一把按下阿龍:“……如果不交出無雙,就發十萬騎兵入關,親自來娶!”

“啊?”座上正德帝與太後全部向後栽出去。

“怎麽辦啊,我好怕啊……”正德帝大哭。

“哭你個鳥啊。”阿龍此刻掐住了使者的脖子,瞪向正德:“你看你那熊樣,大明的臉讓你丟光啦!十萬騎兵有什麽可怕,老子當山大王時,隨便出去打個劫就帶二十萬哪!”

“嗯——?”使者換了無限景仰的目光看著阿龍。

“啊?那還是你厲害,那就給你吧。”正德帝大喜。

“不是吧,就這麽簡單?”阿龍覺得這次英雄娶美太容易了點。

“那……那我們派三十萬騎兵!”使者漲紅了臉,“不能再多了……”

“啊!”全宮裏的官員全部倒栽了出去。

“那隻有給你了。”正德帝爬起來堅定地說。

阿龍睜大了眼:“你還是不是你妹妹的哥哥啊,三十萬騎兵就把妹子給賣了?那我帶五十萬……”

“啊?”這回瓦剌使者和殿外的騎士全倒栽了出去。

“那正好!”太後說,“那你帶你的五十萬兵去退了瓦剌小王子的三十萬兵,別說無雙,有雙也好商量啊。”

“可……可我沒說我帶的五十萬是兵……”阿龍一下僵在那裏。

“那是什麽?”

“跳……跳蚤不行嗎……”

“給我踢——出——去——!”正德帝扯直了脖子狂喊。

阿龍被砰的一聲摔在皇城門外,使者大笑著從他手邊踩過去,回頭對皇城內大聲說著:“一言為定,三月後,小王子會親自帶大隊來娶親,不要反悔啊!”

他低頭看了阿龍一眼,大笑著走開了。

阿龍趴在地上狠狠捶著地。

他抬起頭,忽然驚住了。

一身待嫁華麗衣裝的無雙正站在他的麵前,看著他泣不成聲。

“無雙……”他站了起來,伸出手去。

無雙消失了。

阿龍怔怔地站著。

望著瓦剌人馬遠去的背影,他忽然一躍而起,跳上馬直奔江南而去。

乞丐坐在龍鳳店的門口,昏睡著。

一碗麵丟在他的麵前,阿鳳沒好氣地說:“吃吧!”

乞丐慢慢睜開眼看了看,又把麵慢慢舉到嘴邊,又慢慢以優雅的姿態聞了聞,忽然以無與倫比的速度大吃起來。

阿鳳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他,轉身回店去了。

“好吃,太好吃了,為什麽,為什麽要讓我在這樣的地點,這樣的時刻,吃到這樣好的一碗麵哪!”外麵忽然有人大喊。

阿鳳一驚,轉身就衝了出去。

外麵空****的,卻隻是乞丐在喊。

阿鳳氣不打一處來,上去就捶:“你這個死乞丐死乞丐,吃就吃,你叫什麽?叫還不算,還要說和他當年一樣的話,害我以為是他回來了,這話隻有他能說,別人都不能說,懂嗎?”

“他……他是誰啊?”乞丐被捶得莫名其妙。

“他……”阿鳳一下陷入了無限美好的回憶之中,“他是人中之龍,大地之英。他的笑,像春風一樣吹拂過你的麵龐……他在你耳邊說話,像金玉相擊一樣鏗鏘動聽……他望著你時,那眼光點燃天邊的明月……他策馬奔馳時,白雲就飛揚在山崗……他……我說他呢,你沒事做什麽造型啊你!找死,你也不看看你那髒樣,哪一點像他?破壞氣氛!”阿鳳又把乞丐一頓暴捶。

“我看你一個人朗誦得那麽投入,在旁邊擺姿勢配合你一下嘛,”乞丐委屈地說,“這也要打……”

“咦?我認出你來了,你不就是當天那個被惡少打然後被我哥救下的那個乞丐嗎?喝!你那天居然就那樣跑了,害我大哥去官府無人作證被打……”

“我,我不敢見官的啊……你,你要生氣,再讓你多打幾下……”乞丐伸過頭去。

他低了頭,很久不見動靜,偷偷抬頭時,卻看見阿鳳呆呆地靠在門柱上出神。

他小心地走過去,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陽光很亮,很真實,慢慢從偽裝的背景中剝離出來。

純粹的光線,像針一樣刺入人的內部。

從內部生長出來光線,充滿煦和的感人情懷。”

阿鳳又開始望著遠方癡癡念著。

“是的,情懷。自然充滿情懷,等待人類發出共鳴。

在共鳴聲中,自然顯露它神秘的骨骼,一覽無餘,通體透亮。

是的,陽光,發育良好,營養豐富的陽光,從天而降,在頭頂像神發出的召喚。

不隻人聽見,絕對不止……”

阿鳳聽見了這深切的回應聲,她的眼睜大了,泛出光彩,她尋找著這柔情而懇切的聲音。

她驚奇地看到,那個乞丐正在深情地誦詠著……

“荷花如水,葉瓣如少女展開,羞澀而且大膽。

幾千年期待之後,一個靜謐的午後,相逢如約而至。

風從每一根毛發間吹過,帶動根部發出振動的快感。

葡萄葉轉過身去,發出驚喜的叫聲。

綠葉間閃露出新鮮的紫色果實。如果成熟。如果成熟。

我不能看到。我已經看到。時間之火留下痕跡,土地重新肥沃。

遠處無人見過的水,集結在人類的麵前,第一次帶來活著的證據。

是的,我活著,但我需要忘記。在這個陽光泛濫的時間,在水的包圍之中,在葡萄葉的歌唱中,在荷花的開放之中,請讓我成為一頭動物。把陽光含在口中,細細咀嚼……

塵世間的王,在此刻君臨一切。”

乞丐完成了他的即興朗誦,手還舉在半空,似乎想邀明月共舞。

他回頭看見阿鳳癡癡地盯著他,立刻又抱頭蹲了下去:“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不準打臉啊……”

“你……你……你聽懂了我的話?”

“聽……聽懂了一點。”

“我說的是什麽?”

“思念。”

“你說的又是什麽?”

“報答。”

“怎麽可能是你?”

“我說了我不是有意的了……這回不打了吧……”

“為什麽會是你!”阿鳳不知是哭是笑,跳過去又是一通捶:“為什麽!為什麽!我的滿懷心事,居然隻有一個又髒又爛的臭乞丐才聽得懂!連他,連他都聽不懂……為什麽啊?”

乞丐忽然站了起來,抓住了她的手。

他的神情忽然變得無比嚴肅。真奇怪,他一正經起來,髒臉上就立刻湧起了讓人無法侵犯的莊嚴,他的亂發也變得別具性格,連他的黃牙,都好像閃出了金光……

“對不起,”他一字一句地說,“請不要叫我‘一個又髒又爛的臭乞丐’,其實,我是……我是一個演員。”

“演員?什麽東西?能吃嗎?”阿鳳睜大好奇的雙眼。

“演員……”那乞丐瀟灑地一拂一擺他的結成團的亂發,“學名就是戲子。”

“你是唱戲的?你不是乞丐嗎?”

“乞丐,隻不過是我體驗生活時的臨時身份。”

“那你在哪家戲班?”

“唔……我因為厭惡了粉墨登場沒有自我的生活,就從戲班裏逃出來了……”

“那還不是個乞丐嘛!”

夜深了,阿鳳和乞丐還坐在門後望月聊天。

“你不準備再回戲班去了嗎?”

“不了,再不想了。”

“寧願做乞丐?戲班就那麽可怕?”

“你是不知道戲班裏的苦啊,每天要早起,換裝,跪拜師傅,學禮儀,學詩書,一坐一走,一唱一打,全要有規有矩,合乎體統,分毫不能差,他們會用尺量啊!然後就是一大……堆人在你耳邊沒完沒了地說,當皇帝要這樣,當皇帝要那樣……”

“皇帝?”

“啊,是啊,我在戲班裏專唱皇帝,我的《帝女花》沒看過嗎?我很紅的,改天送票給你啊……”

“是啊,你現在都紫了,幾天沒洗澡了?怪不得……怪不得那幫小孩叫你正德皇。”

“對啊對啊,他們都是我的FANS……”

“他們在耍你啊,你也甘願讓人耍……”

“被小孩子耍,總比天天被大人們耍,被臣子們耍,被天下人耍來得好吧。”

“也是……怎麽你天天被人耍嗎?”

“唉,人生如戲,世事如棋。當你在台上站得越高,你就越看不清台下人的真麵目,他們也許瘋狂地捧你,為你叫好,但心裏也許在嫉恨你,作賤你,你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演好了這個皇帝。一生不過百年,為什麽大家都死守著一個角色演到終了呢?我實在是厭倦了……做乞丐也不錯啊……”

二人冷了場,都呆呆地望著月亮。

“為什麽他們叫你皇妃?”乞丐問。

“啊……這……因為,因為,他曾經答應了來娶我……”

“皇帝?”

“是啊!”

“啊哈哈哈,哈哈哈……皇帝,哈哈哈……”乞丐突然捧起肚子笑了個半死。

“笑什麽嘛!”

“誰不知道當今皇帝又窩囊又好色,在外被大臣管,在家被太後管,在殿中被太監管,在後宮被妃子管……他說過的話,自然是不能當真的哈哈哈……”

“不是啊不是啊,我看到的他不是這個樣子的!他說那話時,眼神是那麽堅決,語氣是那麽斬釘截鐵,身形是那麽挺拔……他那麽專注地看著我哥……我決不相信他會騙人。”

“他向你許諾時看著你哥?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哈哈哈,哈哈哈哈!”乞丐又笑個半死。

“你明白什麽?”

“明白他不好意思看你,害羞。”乞丐立刻收了笑,正經端坐。

“是啊,他是有那麽點靦腆,有時還有些女孩子氣,可是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那麽活潑,那麽懂女孩子心思。那麽體貼溫存的一個人,他是不是皇帝,又有什麽要緊,就算他是個乞丐,我也……”阿鳳一下羞紅了臉。

“哦?還有那樣的皇帝嗎?我演了一輩子皇帝,皇帝應該都是戲台和小說裏那樣,又饞又懶又色,終日不理國家大事,隻知昏天黑地地玩,把國家弄得一團糟……”乞丐蹺了腳,衝了月亮摳著髒腳丫子說。

“可是皇帝也是人做的啊,每個人一生下來都是一樣的,難道皇帝就是天生的昏庸無能?偶爾也會遇上個把偶像派的皇帝吧……”

“哈,可惜,你有機會遇上幾個皇帝?一個平民一生下來發現自己不適合打漁,他就可以去砍柴;不喜歡種田,就可以去放羊。可是皇帝呢?一生下來就隻能做皇帝,就算他不喜歡這個職業,也不能換了,你想想,如果他自己都不願當皇帝,他又怎麽配治理這個國家?”

“可是,哪有人不想當皇帝的道理啊?當皇帝多好啊,天下就是他的,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想去哪兒就去哪!一伸手就有得吃,累了就可以去睡覺,不用為明天的生計擔心。逍遙自在。”

“你說的那是皇帝嗎?那分明是——俺們乞丐嘛……真正的皇帝才沒那麽舒服呢。不然,誰還當乞丐,都去當皇帝了。”

“你倒是想啊!皇帝比乞丐好一萬倍!”

“乞丐比皇帝好一萬倍!”

“皇帝好!”

“乞丐好!”

“皇上可以號令天下!”

“天下對他陽奉陰違,奏章全是虛報,他連他旁邊的太監都管不了!”

“皇上可以富甲四海。”

“銀子又不能當飯吃,天天身上戴一堆金銀,累也累死了。穿件龍袍要一個上午。”

“皇上可以三宮六院。”

“全都是一些皇親國戚家的醜八怪,還都是近親,難怪一代不如一代……”

“你怎麽知道皇上後宮都是些醜八怪?”

“因為太後的口味特別嘛!”

“關太後什麽事?”

“皇上選親哪一個不要太後通過的?”

“那你又怎麽知道太後專挑醜八怪?”

“這……你沒看戲裏皇上全都跑到民間來遊龍戲鳳,可想而知。”

“那……”阿鳳忽然愣住,“遊龍……戲鳳……難道說……難道說……他也隻是因為……”

她心裏忽然一下萬丈踏空,多少天的癡纏多少天的憂患全落了下去,變成一萬片葉子,變成一億片灰,塌了忽然就心裏豁亮了,豁亮了長久的擔心與悲情就一下全湧了上來,她怔了怔,然後哇的一聲放聲大哭。

這哭聲在深夜分外響亮,把雲中的月亮也震碎了,把夜宿的百靈也嚇飛了。

有些人不是想不通一些道理,是不敢去想,一想心念就玻璃一般碎了,一想魂兒就空了,牽不住了。人不想,天就永遠在頭上罩著;你一抬頭,它就掉下來壓著你,好黑好悶,讓你透不過氣來。

可阿鳳是被太久的想念給壓住了,這會兒她哭出來了,透出氣兒來了,她也就又是原來的阿鳳了,她不再是預備皇後阿鳳了,她知道自個兒是民女江阿鳳,坐在家中小店的門口,知道天有多遠了,她就落下來了,腳踩著地了,心裏踏實了。但心從那麽高掉下來,摔得有些裂了,一絲絲地向上泛著痛,可這痛實在,讓人清醒。她的眼睛不整天那麽朦朧著了,又泛出了清亮的水汽,淚水洗過了,更看得清這世間了。她想乞丐說的是對的,世上原是沒有夢的,夢是做來一個個地戳破,讓敢做夢的人一個個落下來摔八瓣兒的,夢破的聲音原來是這樣的,不是清亮的啪的一聲,而是沉沉的,從裏向外的,極悶的一聲。外麵人還坐著呢,裏麵就全碎了,再想拚起來,不可能了。

她哭完了,愣愣地坐著,眼睛卻晶亮亮的,還眨。乞丐卻嚇傻了,湊過眼前來看著,看見她眼睛裏空空的,什麽也沒有,知道自己又犯下錯了,自己不但把自個兒的夢毀了,還要毀別人的夢。人看得太清醒是個禍害,幫別人看得清醒更是錯上加錯,越清醒的人死得越快。他是演皇上的,他知道這個理兒。你拿肉眼去看了這世界,嬉笑怒罵,紅塵百態;你拿佛眼去看了,全是死灰。所以有個皇帝要殺了所有和尚,因為他們討嫌,他們幫你把大千世界全給看破了,他們不讓人活。所以現在的僧人都少有真法眼的,得道的早不在這個世上混了,不能走的,還想混的,不能不混的,別給他們看那些。渡不了凡身,還先把人心給殺死了。所以乞丐有點慌,拉著她衣服想說點啥,想了半天說:“要不,我給你做碗麵?”

“不,我想唱歌。”阿鳳說。

“唱歌好啊,”乞丐說,“我唱歌拿手,江南六鎮戲曲卡拉OK大賽總冠軍哪。說吧,你要唱哪段。”

阿鳳就唱:

黯鄉魂,追旅思,

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

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

化作相思淚。

乞丐歎了口氣,唱: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

羅衾不耐五更寒。

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

別時容易見時難。

“我悲也就罷了,你倒唱得比我還悲?”阿鳳好奇。

“如此月黑風高,佳人在側,良辰美景,不趁機大唱悲歌,更待何時。唱吧唱吧,唱出來就好了。”乞丐說。

“哼!看你還能比我慘?”阿鳳又唱:

將往事從頭思憶,

百年情隻落得一口長籲氣。

想當日在竹邊書舍,

柳外離亭,有多少徘徊意。

爭奈匆匆去急,

再不見音容瀟灑,空留下這詞翰清奇。

乞丐立馬那邊唱開了:

這天高地厚情,

直到海枯石爛時,

此時作念何時止?

直到燭灰眼下才無淚,

蠶老心中罷卻絲。

我不比遊**輕薄子,

輕夫婦的琴瑟,拆鸞鳳的雄雌。

阿鳳心中暗想,這乞丐外表邋遢,卻是頗具心思。再一看他,仿佛骨格清奇,又定睛一看時,乞丐唱到專注時,舉手投足再無猥瑣之態,卻儼然是戲台上王者風度。另眼三看時,乞丐唱舞轉身之際,竟有風隨他身形自平地旋起。再四看,乞丐唱完收工,還是那個乞丐。

“你傻了吧唧地看著我幹嗎?”

“啊……沒什麽,再唱啊再唱啊。”

“還唱?你問我愛你有多深……”

“吵死啦,大半夜的讓不讓人睡覺啊!”夜空中飛來無數鞋子。

乞丐在鞋雨中還在擺回頭望月造型,一隻鞋套在他指頭上。

阿鳳瘋狂地大笑,眼淚笑得到處亂飛。

“哭出來了,唱出來了,笑出來了,這心病也好了吧。”乞丐一邊低頭給臭鞋們配著對,一邊說。

阿鳳這才覺得心底透亮了,像黃鬆土啪啪地踩結實了,不漫天飛揚地亂跑了,又在上麵打了口井,心思兒活動了,不會再傻愣愣瞅著天邊了。

“原來我剛才做了個夢而已,”她裹了裹衣裳,“夢醒了,有點冷了。”

她晶亮亮的眼睛望著夜空。

乞丐也忙把自己的破衫緊了緊,一點也沒有脫下來給她披上的意思。

忽然牆頭有黑影閃動。身後一聲輕響,卻是有人上了房頂。

“什麽人!”阿鳳回頭驚喝。

忽然不知何時,四周現出了無數黑衣人,他們像從黑夜中的另一空間擠出來一般,從這個縫隙出現,又消失在另一縫隙中。黑暗一下子變成了一塊掩蓋無數殺機的碎布。

乞丐大叫了一聲,鑽進了店裏,拿起一個碗擋住自己。

“你們是什麽人?”阿鳳轉身抄起一個飯勺喝問。

“我們是太行群盜,在下是五嶽土匪聯盟盟主左冷飯,江阿龍在俺們山頭前設收費站,擋了不少生意,還不肯加入合並,現在聽說帶了銀子回家來了,我們特來搗亂!”屋頂上為首的一個說。

“左大哥,少和這娘們廢話!”旁邊一賊說。

“我還不想和你們廢話呢!”阿鳳站在他旁邊道。

“嗯,你什麽時候上來的……哎呀,她拿鍋蓋打我。”

“這小丫頭有武功,砍她!”匪首左一聲喝。

“砍!”眾賊呼應,一揮手無數斧頭飛向房頂。

阿鳳舉起鍋蓋擋住。

一旁差點變成刺蝟的匪首:“我靠!我剛說完你們就扔斧頭啦?給我上來砍!”

“是!”

幾十賊人一下躥上屋頂,與阿鳳在屋頂對峙著。

“你有沒有聽到什麽聲音?”賊人甲對賊人乙說。

“啊,是啊,有一點,好像是春天的泉湧,又好像是夏季的蛙鳴,像是秋天的葉落蕭蕭,又像是冬天的爆竹聲聲……大家能猜出這是什麽聲音嗎?”

“我靠,我隨便問一句,你哪兒那麽多廢話啊。”

“我整部戲就這麽一次說話機會,當然要好好表現……”

“人太多,屋頂要塌啦!”賊人丙大喊。

“你看,他多簡潔明了……啊!”

一群人全部栽落下去,摔在亂瓦碎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