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南江肅容止聲,道:“二位萬勿誤會,並非在下不願結盟,因天下巧事太多,萬一你我尋訪之物相同,到時反為不便。”

淩菲一撇嘴唇,道:“怎會那樣巧?門戶各別,以稱寶之物絕不相同。看來柳兄未具誠意,不過以此話為借口。”

淩長風接口道:“縱非借口,也嫌太多慮了!”

柳南江一蹙眉尖,神態從容,道:“大凡足以稱讚之物,必定為之窺視,也必定為之巧取豪奪,故無人能將其持之久遠。今日屬你,明日屬我,一旦又為第三者所得,當你我共爭此物時,究竟屬你屬我,結果必起爭端。在下方才之言,可謂由衷而發。”

二人聽罷,頻頻點頭。

柳南江又道:“在下急待束裝就道,無暇與二位把盞一敘,但願來日相遇,你我懼已滿載而歸……”

話中分明有送客之意,淩家兄弟遂起身作禮辭別,道:“托柳兄洪福,小弟等別過。”

柳南江將二人送到店外,見他倆去至梧桐樹下,雙雙跨上那匹灰色駿馬,揚塵去遠後,方才回屋。

他一腳跨進門檻,另一腳卻像在地上生根似拔不起來。

原來他的屋內這時坐了一個二十出頭,豔麗無比的俏佳人,杏目圓睜,目光筆直地望向他。

柳南江還以為自己走錯了房間,再一看自己的書箱雜物,才知道這位俏佳人是位不速之客。

俏佳人已先啟唇問道,“是柳相公嗎?”

柳南江點頭,道:“正是,請問……”

俏佳人道:“妾身‘芙蓉仙子’紀緗綾。”

柳南江對這位“芙蓉寨”的紅粉掌舵並不陌生,因為昨夜趕會就是用她名下的請柬。想到這裏,柳南江心頭不禁一凜,自己與她素無來往,登門何為?她又怎會知道自己姓柳?

柳南江麵帶笑容,溫文言道:“原來是仙子駕到……”

紀緗綾玉手一揮,辭色嚴峻地道:“不必客套,請間柳相公有一名隨侍仆僮名喚福兒?”

柳南江將頭一點,道:“有的!”

紀緗綾蛾眉突地一挑,沉聲問道:“人呢?”

柳南江道:“湊巧不在店中。”

紀緗綾追問道:“何時可回?”

柳南江道:“歸期不定,最遲九九重陽之日。”

紀緗綾道:“妾身不耐久待。”

語罷,霍地起身離坐。

至此,柳南江已然看出這位仙子登門並無善意,因而忙問道:“想必福兒有所冒犯,在下身為主人……”

紀緗綾插口道:“妾身正是要找他的主人。”

柳南江心中暗想,也許與那張請柬有關,可是福兒是花錢買來的,錯也錯在紀緗綾的門人,與福兒又有何幹?

思念及此,柳南江不禁神色一鬆,笑問道:“請問找我何事?”

紀緗綾美目一張,沉聲問道:“昨晚相公進‘祥雲堡’赴會,可是持用本門的請柬?”

柳南江點點頭,道:“是的。”

紀緗綾又問道:“請柬從何而來?”

柳南江道:“據福兒說,是花錢買來的。”

紀緗綾冷笑一家,道:“看相公儀表堂堂,一表人才,言行卻不光明磊落,殊出妾身意料之外。”

柳南江心中已有慍意,不過,在未明了內中情由之前,還不便發作,隻得強裝一絲笑容,道:“仙子可去查問一下持柬門人,這請柬是如何來到在下手中的。”

紀緗綾冷哼一聲,道:“已經死無對證。”

柳南江驚道:“何謂死無對證?”

紀緗綾冷笑一聲,道:“哼!又何必明知而故間?妾身方才所言,相公言行有欠光明磊落,意即在此。”

柳南江沉聲道:“在下確實不知。”

紀緗綾柳後一挑,冷哼道:“好,妾身多說一遍也不妨事,我那門人已然浮屍曲江池中,並非溺死,而是心脈震斷而亡。”

柳南江劍眉倏揚,脫口道:“又是心脈震斷?”

紀緗綾冷聲道:“福兒小小年紀未必有如此深厚功力,想必是相公的傑作。”

柳南江莫可奈何地展露一絲苦笑,道:“仙子說得如此肯定,在下真是百口莫辯了。”

紀緗綾道:“有理盡可辯解,隻怕相公無理可辯,妾身雖一女流,既然側身武林,又要開門立戶,當不致有失武林方寸,所派進會之人,既為本門代表,必定經過慎選,豈能貪財而賣請柬?此話恐怕沒有一人能夠相信。”

柳南江道:“事實如此。”

紀緗綾道:“門人被殺也是事實。”

柳南江道:“仙子如願將‘請柬’與‘被殺’分開來思索,或可想出頭緒。”

紀緗綾道:“本門代表就是因請柬而被殺!”

柳南江不禁劍眉深鎖,凝聲問道:“仙子認定了?”

紀緗綾道:“如未認定,怎敢登門打擾?”

柳南江道:“可否請仙子寬限時日,容在下查尋殺貴寨代表之元凶……”

紀緗綾播口道:“方才已經說過,妾身不耐久等。”

柳南江不禁一怔,道:“那該……”

一語未盡,紀緗綾已沉聲接口道:“門戶可毀不可辱,妾身要向柳相公討回一點公道。”

柳南江頓感進退維穀,辯解對方不聽,動武師出無名,而且更難洗刷自己的冤枉。

沉默一陣,突然腦中靈光一現,連忙振聲道:“請問仙子,何以知道在下昨晚赴會是采用貴寨名下請柬?”

紀緗綾微微一怔,隨即回道:“妾派有代表赴會,而妾身於昨晚也曾易釵而弁,混跡會中,曾見相公在進門處亮出請柬。”

柳南江道:“仙子當時何不追問?”

紀緗綾道:“當時有所不便,未及終席,妾身即起身離堡,查尋本門代表下落,直至今日方在曲江地中發現浮屍。”

柳南江微微一笑,道:“原來如此……”

語氣一頓,倏然聲音一沉,道:“何以知道在下姓氏?”

紀緗綾道:“向店家打聽來的。”

柳南江又逼問道:“仙子何以先問福兒,不問在下?”

紀湘綾道:“有人見到尊仆與本代表於昨日午後在曲江池畔並肩而行。”

答詞毫無破綻,柳南江不禁愣住。

紀緗綾美目一轉,冷冷哼道:“柳相公還有什麽要問的?”

柳南江一蹙眉尖,道:“請仙子三思,這顯然有人嫁禍。”

紀緗綾沉聲道:“嫁禍與否,妾身不想思索。即使死者非相公所殺,相公非本寨門人,冒用本寨門號,已犯武林大忌。如果妾身聽任來曆不明之徒如此胡作非為,‘芙蓉寨’必將蒙羞於江湖,見笑於武林。”

這一句“來曆不明之徒”頓時引發了柳南江的怒火,當即沉叱道:“仙子的言詞也太討分了。”

紀緗綾粉麵一沉,寒聲道:“既然來意不善,就不必在言語上留餘地。”

柳南江勃然大怒,道:“請仙子立刻出房,否則,在下就要召喚店家來了。”

紀緗綾沉叱道:“不得公道,妾身不回……”

皓腕一揚,一圍粉紅物件向柳南江麵門撲去。

“芙蓉仙子”紀緗綾以一套“芙蓉十八甩”的獨門武功而馳名。她所仗恃的兵器就是一十八梁以精鋼打造,外貌粉紅彩色的芙蓉,是一件亦軟亦剛,亦正亦邪的外門兵器。一旦觸體必傷筋骨。即使閃躲開去,花心在一根細管中所儲藏之異香會在旋轉急飛中噴出,嗅之重者昏迷,輕也要損傷內力。

柳南江的師父為一曠世奇人,對內外二派,黑白二道,前輩及新人等所使用之兵器招術俱都了若指掌,是以柳南江也深受熏陶。一見對方先發製人,就一麵凝神屏息,一麵閃身而退。

對付紀緗綾的“芙蓉十八甩”隻有一法,就是以快速的劍招製住對方,不讓她有第二次出手的機會。否則,一十八朵芙蓉輪番飛來,即使一一閃躲開去,萬一吸入一絲異香,也將為害無窮。

柳南江方飄身長廊,忽然兩頭無數紅雲湧現,柳南江定睛一看,住局兩端各站著四個紅衣少女,每個人手中都持著一朵鋼裂芙蓉,蓄勢待發。

柳南江這才發覺事態嚴重,不禁吸了一口長氣。

紀緗綾並未繼續出手,隻是冷冷一笑,道:“柳相公!一走了之,並非上策。”

柳南江雖處困境,卻仍泰然自若,語音沉靜地道:“仙子應當明白在下並非怕事之人,隻因此事純屬誤會,在未澄清前,在下願意容忍。”

紀緗綾道:“柳相公,身邊的寶劍不至於是擺飾吧?”

柳南江喟然一歎,道:“實不相瞞,在下所佩古劍,煞氣甚重,出鞘濺血方休,因此在下不敢輕易動用。”

紀緗綾冷笑道:“好狂的口氣!柳相公,拔出你的劍來,妾身體內之血足夠喂抱你那把古劍。”

皓腕一揚,就要發出第二枚鋼裂芙蓉。

突在此時,一陣奔雷般的響聲由遠而近,迎奔旅店,蹄聲得得,是一支龐大的馬隊。

馬隊來到店門口,蹄聲突然消失,接著一陣嘈雜的步履之聲傳進耳鼓。

緊跟著,一行勁裝疾眼跨刀佩劍的大漢出現在長廊上。

為首一人,約摸四十餘歲,圓圓臉浮著和氣笑容,宛如一尊彌陀佛像。

這人向現場掃了一眼,笑著問道:“哪一位是柳南江柳相公?”

柳南江答道:“在下就是。”

問話之人恭敬地一揖,道:“在下‘祥雲堡’外管事花雲錦,拜見柳相公。”

語氣一頓,自袖中抽出一封泥金紅帖,雙手捧到柳南江麵前,道:“這是秦堡主拜帖,有請柳相公過堡一敘。”

柳南江接過拜帖一看,語氣極為恭敬,心中大惑不解。自已與秦羽烈本無往還,他請自己作甚?而且,他何以知道自己的姓名?

驀然,一道靈光閃過腦際,莫非是那本莊周南華已然落到秦羽烈的手中?果真如此,那就不妙了。

不過,柳南江已決定前往一察究竟,將拜帖收在懷中,道:“承蒙寵邀,自當遵命前往拜見貴堡堡主。不過,……”

語氣一頓,目光向紀緗綾一瞟。

花雲錦會意,忙轉身問道:“這位是……”

紀緗綾道:“妾身‘芙蓉寨’紀緗綾。”

花雲錦笑道:“原來仙子芳駕在此。”

柳南江招手一指紀緗綾,道:“在下能否前往,還要芙蓉仙子同意。”

花雲錦微一接眉,問道:“這是何故呢?”

柳南江道:“仙子對在下小有誤會,正在向在下理論,在下也在盡力解釋。”

花雲錦轉過身子,麵對紀緗綾道:“既然如此,仙子何不同往一敘?”

紀緗綾柔荑一擺,怨聲道:“不必,貴堡在武林中如泰山北鬥,妾身也不便過分放肆,柳相公可隨花管事前往。不過,柳相公在離堡之時,請派人預先作通知,妾身與柳相公之間的一點過節,還需要了斷。”

柳南江道:“趁在下拜見秦堡主之際,尚請仙子冷靜三思,內中情由絕非如仙子想象中那樣單純。”

花雲錦道:“柳相公,敞堡堡主正在堡內候駕。”

柳南江點點頭,大踏步向店堂走去。

他本來打算要收拾行李離店地往的,照目前形勢看來,隻怕短期內還走不成。於是吩咐店家為他鎖上房門。

柳南江一出店門,早有龍雲錦的屬下帶馬迎候。柳南江接過馬鞍,騰身而上。

花雲錦也躍上坐騎,向他的屬下揮臂一呼,道:“前頭開道。”

不及一盞熱茶功夫,一行已達堡門。

堡門口之彩樓尚未拆去,麗日金光照射之下,更見光輝燦燦。

堡門早已打開,二十四名勁裝武士分兩排左右站立。柳南江方一下馬,堡內飛也似地奔出一人。

此人五短身材,目如電櫃,顯然極為精明能幹。

來人一出堡門,即向柳南江躬身一拜:“祥雲堡內管事龍飛揚拜見柳相公。”

柳南江也躬身還禮,然後在兩位管家的相讓下,昂視闊步,跨進了“祥雲堡”的大門。

驀抬頭,隻見堡主秦羽烈與總管公孫彤並立二門台階之上,遙遙相迎。

一般接待之禮,除貴賓或輩份較高之人光臨外,主人多半候於正廳,客到起身相迎而已。

以“祥雲堡”在武林中的聲勢,以及秦羽烈宛如長天一般的高大自視,如此折節下交,委實太令柳南江費解了。

柳南江一麵尋思,一麵快步行來,不久已臨二門。

秦羽烈一個箭步從台階上迎下來,雙拳當胸一抱,笑道:“昨夜柳相公蒞臨敝堡,適秦某不在,未為接待,請恕以慢客之罪。”

柳南江笑答道:“自叨酒食,何慢之有?”

秦羽烈側身將手一擺,道:“請進廳堂待茶。”

進二門,穿敞廳,來到大廳。

柳南江和秦羽烈分賓主坐定,公孫彤坐在秦羽烈身側相陪,兩名內外管事垂手侍立一旁。

仆僮獻上香茗,秦羽烈這才一正神色,問道:“令師久居世外,想必朗健如昔吧?”

這一問,柳南江險些答不上話來。

柳南江心想,他也不過是在那本莊周南華上看到了師父的名字。因此也就含糊其辭地回答道:“托堡主的洪福,家師甚是朗健。”

秦羽烈忽然喟然一歎,道:“憶及十五年前於川漢道上,秦某與令師同在一廢寺中避雨。

令師對武學真是博大精深,一夕晤談,使秦某受益匪淺。秦某今日稍有所成,也都是令師的賜與。多年來想再與他老人家一見,可惜再無機緣了。”

柳南江不禁心頭大驚,從秦羽烈的神情言談中觀察,聽不出一個字的假話,看不出一絲假意。而十五年前師父為了采集一種藥材有半年的時間仆仆風塵於川漢,師父曾向他提過這件事。

柳南江意識到自己的判斷可能錯了,可是,他也不敢深談,隻得不著邊際的應道:“原來堡主與家師相識!”

秦羽烈語氣幽然,道:“十五年白雲蒼狗,彈指即過。可是這十五年來,秦某無一日安心過。”

柳南江茫然問道:“何故?”

秦羽烈道:“他老人家要我代他尋訪一件物品,想不到十五年來一無所獲。”

柳南江心頭暗動,振聲問道:“尋訪何物呢?”

秦羽烈“咦”了一聲,道:“他老人家沒有向你提過吧?”

柳南江搖搖頭,道:“不曾啊!”

秦羽烈道:“不至於吧?……”

目光炯炯投注在柳南江臉上,語氣頓了一頓,又道:“令師何日將來中原?”

柳南江道:“在下拜別家師前夕他老人家已經閉關自修了。”

秦羽烈“噢”了一家,問道:“你知令師準備閉關多久?”

柳南江搖搖頭道:“不知多久?”

秦羽烈吸唇沉吟一陣,道:“既然如此,這件事秦某要與你一談……”

語氣一頓,向身旁的公孫彤一擺頭,道:“退下,掩門。”

公孫彤立即向柳南江行禮告退,與二名內外管事退出大廳,並關上了大廳的正門。

秦羽烈目露精光,四下一掃,又凝神靜聽一陣,這才自懷中取出一隻錦盒,往柳南江麵前一放,問道:“柳相公可曾聽說過此物?”

錦盒中放著一塊如茶杯口一般大小的玉佩,遍體血紅透明,飾以一縷鮮綠絲穗,顯得晶瑩可愛,鮮豔奪目。柳南江一見之下,心頭狂震,真想伸手奪過。不過,他卻暫時忍住了。

秦羽烈既然敢放膽置於他的麵前,就不在乎他會動手搶奪。

柳南江鎮定心情,淡淡一笑,道:“家師一再向在下提起,此她是本門遺寶,想不到竟然落在堡主的手中。”

秦羽烈道:“果真令師未曾向你提過這件事情……”

活聲一頓,兩指將錦盒中玉佩夾起,又道:“玉佩共有兩塊,一正一副,換言之,即一真一假。這塊是副玉佩,是令師交給我作樣品之用。”

柳南江想不到內中還有如許多“文章”,幸而方才未曾動手搶奪,不然就要去人現眼了。

不過,他也深為迷惑,師父為何不將這些情形告訴他呢?沉思良久,仍然想不通個中原由。

秦羽烈笑道:“方才見柳相公神色,可能將這塊玉佩當成真品了。”

柳南江麵上不禁一訕,也深深佩服對方銳利的目光,呐呐道:“看上去與家師所描述的一般無二。”

秦羽烈道:“事實上卻有分別,真品雖晶瑩透明而不透射日光,光彩耀眼而不眩目。

柳南江心頭又是一動,這也是他師父未曾提過的事。

秦羽烈目中精光將柳南江掃了數遍,接著道:“那玉佩價值在另一件異寶上,若沒有那塊玉佩,另一件異寶就一無價值可言,因此那玉佩也成了稀罕之物。令師提過這件事嗎?”

柳南匯點點頭,道:“他老人家談起過。”

秦羽烈緊跟著問:“那是何物呢?”

柳南江猛然省悟自己方才失言了,但是已經無法抵賴,心機暗轉,淡然一笑,道:“想必家師與堡主也曾談起過,你我心照不宣吧!”

秦羽烈神情微微一怔,隨即哈哈大笑,道:“心照不宣!柳相公真是少年老成啊!”

柳南江道:“堡主過獎!”

秦羽烈重又將玉佩放入錦盒,將錦盒收入懷中,一臉笑容,凝重地道:“不瞞柳相公說,昨日這場賽會秦某是別有用心的。”

柳南江不禁暗暗吃驚,這場賽會別具用心他昨晚就已發覺了,吃驚的是秦羽烈何以對他如此坦白?

秦羽烈又道:“秦某也不曾遠赴關外,半月來一直就匿居在這曲江附近。”

這倒是柳南江意料之外的事,當即問道:“堡主此舉有何用意呢?”

秦羽烈狀似神秘地壓低聲音,道:“暗觀動靜。”

柳南江問道:“有何發現?”

秦羽烈道:“容秦某隨後奉告。現在秦某先問柳相公一句,昨日在賽會之中,你可曾留意座間之人?”

柳南江道:“請恕在下眼淺……”

秦羽烈神情似笑非笑,緩聲道:“柳相公,這你就不對了。”

柳南江笑道:“請指教。”

秦羽烈道:“你分明對那個厥狀至醜的老人倍加注意,怎可以說起眼淺這句話來了呢?”

柳南江心頭暗凜,抵賴無益,也非所願,直告心意,又非他所欲。因而模棱兩可地道:

“家師曾一再叮囑,對奇人異士應多加留意。”

秦羽烈問道:“那醜老人算奇人異土嗎?”

柳南江道:“貌相奇醜,言行怪異,自然堪稱奇人異士。”

秦羽烈道:“言行任在何處?異在何處?”

柳南江不禁一愣,隨即緩緩搖搖頭道:“這……在下就難以答複了。”

秦羽烈幹笑一聲,接著麵色一正,肅聲道:“秦某因當年曾與令師有一晤之緣,故而對柳相公推心置腹,引為知己,如柳相公對秦某心懷戒意,不但秦某一番苦心付於流水,且將貽誤當年令師交辦之事。尚祈柳相公勿見外是幸。”

柳南江心頭大愣,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秦羽烈雖言來中肯,畢竟虛實難辨,正邪難分。推心置腹言之過明,疑之戒之又恐當真貽誤契機。心意暗動,決定半信半防。主意既定,柳南江麵色隨即一朗,笑道:“堡主之苦心善意,在下謙謝。集雲世道不古,人心難測,畢竟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真耶?假耶?日久天長,總有水落石出之日。在下似不必對堡主心懷戒意,請堡主不必多疑。”

言來通情達理,不卑不亢。

秦羽烈嗬嗬笑道:“相公不愧文或全才……”

語氣一頓,笑容突斂,又道:“如此甚好,你我可以暢言無忌。昨晚那醜老人離去時,曾見你尾隨其後,結果如何?”

柳南江道:“過杜曲,入鬆林,在下行跡就被那醜老人發覺了。”

秦羽烈輕“噢”了一聲,又道:“那醜老人向你動武了嗎?”

柳南江道:“若向在下動武,在下現在就無法與堡主對坐談心了。”

秦羽烈兩道濃眉倏然一楊,疾聲道:“相公是謙話?還是真話?”

柳南江道:“堡主也曾見過那歐陽玉紋的功力,也許還試過那醜老人的功夫,當知在下所言並非謙語。”

秦羽烈道:“柳相公太客氣了。”

語氣一頓,又道:“以相公看來,那醜老人昨晚所為何來?”

柳南江一字字如敲金擊玉般道:“昨夜與會,有耀武揚威之勢。”

秦羽烈喃喃道:“耀武揚威……”

突地目光一亮,雙掌一擊,振聲道:“柳相公看得甚難,他必知難而退。”

柳南江劍眉一蹙,道:“知難而退?!這?……”

秦羽烈飛快地接口道:“令師對秦某有一夕授教之恩,為尋回玉佩一事,秦某雖殺身殞命也在所不惜?何在乎他耀武揚威?”

柳南江聞言深感激動,離座起身,抱拳一禮,道:“在下謹代家師謝過。”

秦羽烈連忙起身回禮,道:“不敢消受……”

接著,複又對外揚聲道:“來人!”

隨開處,總管公孫彤當門而立。

秦羽烈問道:“什麽時候了?”

公孫彤答道:“酉初光景。”

秦羽烈道:“吩咐內廳擺宴,我要與柳相公把盞一敘,總管偕同小姐出席作陪。”

公孫彤應諾退下。

柳南江連忙措詞道:“不敢叼擾酒食,在下尚待……”

秦羽烈飛快接口道:“柳相公不必推辭,秦某還要與相公一談‘子午穀’之事。”

“子午穀”三字就如三響焦雷,使柳南江為之一震,不禁疾聲道:“堡主知‘子午穀’位於何處嗎?”

秦羽烈道:“秦某業已昨夜查明,那醜老人在‘子午穀’結廬為居……”

此時,總管公孫彤走來,道:“酒筵已備,請堡主陪同貴賓入席。”

秦羽烈擺手禮讓,道:“柳相公請,你我席間再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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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雲堡”廣大深邃,柳南江一旦登堂入室,方知堡內占地不下萬畝,如此大的堡寨,必然藏龍臥虎。著來秦羽烈享譽武林,並非幸致,的確頗具實力。

內廳與大廳相隔兩箭之遙,安步行來,轉瞬即到。

占地雖不如大廳寬敞,陳設卻極為雅致,別具一格。由此可見,秦羽烈為人不俗,超塵脫俗之人,少有梟雄。柳南江對秦羽烈不禁又多增一份好感,減去一分疑慮。

二人分賓主坐定,隻聽簾內傳出一聲嘹亮清脆的呼喝:“小姐到!”

隨聲簾幕啟動,秦茹慧在兩個老嬤,四個青衣使女簇擁下走出,步履端莊而不失輕盈,神情肅穆而不減健美,款款來至席前。

柳南江早已起身迎候,昨夕遙隔五丈,已見秦茹慧之天生麗質,傾城絕色,如今麵麵相對,更見其明豔照人,加之香風撲鼻,柳南江心神不禁微微一**。

秦茹慧襝衽一福,道:“茹慧拜見柳相公。”

柳南江極為恭敬地一揖,道:“不敢,在下這裏回拜。”

俗禮客套既罷,各自落座。秦羽烈和柳南江相對,公孫彤和秦茹慧打橫,四人各據一方。

酒過三巡,柳南江已專心等待秦羽烈重提“子午穀”之事,孰料秦羽烈卻絕口不提,柳南江雖心急如焚,站在客位,卻不便催促,隻得耐住性子等待。

這時,秦茹慧輕啟櫻唇道:“柳相公,茹慧有一事求教。”

柳南江道:“言教不敢。”秦茹慧道:“茹慧昨夕登台演練劍法完畢時,相公突然離座而起,麵有詫愕之色,不解是何緣故?”

柳南江心頭暗怔,不動聲色地笑道:“姑娘明察秋毫,在下舉止失態,處身於數百群眾之中,也未能逃過姑娘高明慧眼。”

秦羽烈插口問道:“究竟是何緣故,柳相公可否明告?”

柳南江道:“因為秦姑娘在劍法上留下一招,因而使在下錯愕不解。”

秦羽烈哈哈笑道:“柳相公端的是少年老成,為何不說小女劍法缺了一招呢?”

柳南江道:“說缺了一招也未曾不可。不過,以在下臆度,秦姑娘未必會以招式不全之劍法在大庭廣眾之下示人。”

秦羽烈喟然歎道:“的確是缺了一招,這套‘歸真劍法’因第十三招‘反璞歸真’之招式缺失,已毫無價值可言了。”

柳南江道:“堡主既已知道第十三招為‘反璞歸真’因何……”

秦羽烈接口道:“說來慚愧,十五年前秦某在川漢道上與令師作一夕之談時,才知道這套劍法還有一招‘反璞歸真’。”

柳南江道:“傳聞這套劍法多年失傳,雖招式不全,也難能可貴了。”

秦羽烈道:“這套劍法是拙荊在無意中所得,鑽研多年,百端惴摩,竟小有成就。”

柳南江道:“因何不見尊夫人?”

秦茹慧道:“家母自得知這套劍法不全後,終日鬱鬱。十年前仲秋之夜,留書出走。揚言如來求得此招劍法,絕不再歸,就此沒有下落。”

柳南江輕“噢”一聲,未再接話。

秦茹慧語帶幽怨,道:“茹慧慎終追遠,決心要覓得此招劍法以完成家母心願。如有機會,還望柳相公成全。”

柳南江慨然答道:“那是自然。”

話出如風,難以收回。柳南江暗暗自責,這句話答應得太欠考慮了。

秦羽烈活題一轉,道:“昨夕歐陽玉紋登台演練的那套劍法,柳相公看清楚了嗎?”

柳南江不置可否地道:“是‘蓮台七式’吧!”

秦羽烈雙掌一擊,道:“對!那歐陽姑娘演練的劍法招式是否齊全?”

柳南江道:“七式一招不缺。”

秦羽烈又問道:“功力如何?”

柳南江道:“少說也有六、七成火候。”

秦羽烈道:“那歐陽姑娘想必還有所保留。”

柳南江微微頷首,道:“可能留有一成餘力。”

秦羽烈道:“一個女兒家,能將佛門大乘絕學演練到七、八成火候,這種氣勢已經夠驚人的了。”

柳南江笑道:“在下深有同感。”

秦羽烈跌足歎道:“‘蓮台七式’與‘反璞歸真’同為佛門兩大絕學,失傳已久,今日同時再現,演練之人又同為少女。但歐陽玉紋的‘蓮台七式’不但招式齊全,且功力驚人;小女的‘歸真劍法’卻失之精華。秦某怎不以為憾呢?”

柳南江道:“凡事皆有天意,堡主又何必強求呢?”

秦羽烈道:“秦某行道江湖,武林中有人批評秦某心高氣傲,其實秦某隻是傲骨虛心……”

柳南江不禁脫口讚道:“好一句傲骨虛心!”

秦羽烈展露一絲苦笑,道:“偏偏造化弄人,煞了秦某的傲骨。”

柳南江道:“堡主似不必為此一招劍法引以為憾,機緣湊巧,也許不求自得。”

秦羽烈拱手為禮,道:“托柳相公洪福……”

話聲一頓,又道:“柳相公可否容秦某說一句心腹話?”

柳南江道:“堡主直言無妨。”

秦羽烈神色凝重,語聲鏘鏘有力,道:“對尋回令師遺寶一事,秦某、小女、以及本堡所有門人,無不全力以赴,雖殺身殞命也在所不辭,不過,對那一招缺失之劍法,若機緣未到,重現人世,尚望柳相公鼎力協助,以償秦某宿願。”

柳南江已然答應秦茹慧在前,豈能拒秦羽烈於後。而且對於尋回本門遺寶一事,若得秦羽烈相助,又大有益處。因而柳南江不假思索地答道:“在下聽堡主吩咐就是。”

秦羽烈神色一振,連道:“不敢!不敢!君子重在一諾……”

側首向公孫彤一擺手,道:“傳人!看大杯侍候。”

公孫彤一揮手,立見一個青衣小僮捧著兩隻巨杯來到席前。

秦羽烈親手將兩杯的滿,道:“來!幹杯!”

柳南江至此已被秦羽烈之豪氣所染,抬腕舉杯,“鏘”的一聲,兩杯碰在一起。

一為得意,一為灑脫,卻不由自主地暗運內力於巨觥之上。

兩杯一觸即分,各自飲幹。

秦羽烈振聲笑道:“柳相公好深厚的內力!”

柳南江道:“請恕唐突之罪,在下無意一試堡主……”

秦羽烈一揚手,道:“柳相公休如此說,你我俱因興高采烈,而不由自主。……”

語氣一頓,又道:“秦某出道以來,隻遇見兩個內力深厚之人,一為柳相公,一為昨夕前來耀武揚威之醜老人。”

秦羽烈一提到醜老者,柳南江感到機不可失,忙即相機言道:“方才在前廳時,堡主言道那醜老人在……”

秦羽烈一揚手製住柳南江的話,向公孫彤一擺頭,沉聲道:“傳令下去,非近衛人員不得接近內廳三十步以內,並命龍飛揚加強巡邏,回來時將廳門封閉。”

公孫彤應命退下。

柳南江不禁暗暗納罕,隻是談談“子午穀”之事,也要如此慎重嗎?

公孫彤傳令完畢,掩上內廳之門,重又返席歸座。

秦羽烈這才端正容顏,緩聲發話道:“這件事還得細從頭說起。”

柳南江道:“在下洗耳恭聽。”

秦羽烈倏然兩道濃後一挑,問道:“柳相公可曾聽說過‘終南三君子’其名?”

柳南江點頭答道:“聽家師提過。”

秦羽烈道:“三君子之中,大先生‘鐵君子’古如鬆,二先生‘石君子’竺道台二人早年即以歸隱,不知去向,隻有三先生‘竹君子’肖雲達一人居於終南三老峰頭,不時還在江湖走動。”

柳南江插口道:“肖三先生不是早已物化了嗎?”

秦羽烈點點頭,道:“是的,那是十二年前之事。當時江湖之間突起一項傳言,說三先生居於三老峰是為了要訪一件異寶,秦某因令師交代之事在身,聞言後即趕到三老峰頭一探究竟……”

柳南江見對方突然停口不言,不禁插口問道:“結果如何呢?”

秦羽烈喟歎一聲,道:“可惜秦某晚去一步,肖三先生已於早一日死於三老峰下了。”

柳南江微蹙眉尖,喃喃道:“以肖三先生的武功而言,竟然也……”

秦羽烈接口道:“肖三先生獨門武功‘寒梅掌’剛柔井濟,聲震武林,當時武林中少有望其項背者,以秦某設想,肖三先生很可能是遭人暗下毒手。”

柳南江道:“那恐怕就很難猜測是何人下的毒手了。”

秦羽烈搖搖頭,道“不然,秦某盤桓半月有餘,終於查出‘關中一龍’淩震霄於三先生被害之日曾在三老峰下出現過。”

柳南江道:“即使如此,也不能說淩某就是謀害三先生之人。”

秦羽烈點點頭,道:“柳相公言之有理,不過以在下想法,以三先生之武功而言,即使遭人暗下毒手,也不會一無抗拒,行凶之人必定會被三先生的‘寒梅掌’所傷。因此,秦某於離開三老峰頭之後,即四處找尋淩震霄的下落,卻再沒有見到他的蹤跡。”

柳南江淡淡一笑,道:“堡主此去恐怕再也見不到他了。”

秦羽烈微微一驚,道:“何故呢?”

柳南江道:“七年前的三月三日,淩震霄已在長安城南觀的崔尚書宅‘七柳齋’中遇害,心脈震斷而亡。”

秦羽烈問道:“柳相公何以知道?”

柳南江道:“當時家師也在四處找,隻惜晚去一步。”

秦羽烈頷首歎道:“既然如此,這段武林公案也就不了了之。”

柳南江道:“不然。本門失蹤那塊玉佩雖不敢肯定是淩震霄自肖三先生處掠奪,但是,的確在淩震霄手裏出現過。而淩震霄遇害後,那塊玉佩又不知去向。”

秦羽烈道:“以令師的看法,謀害淩震霄的凶手是誰呢?”

柳南江道:“家師未能提供此事。”

秦羽烈緩額首,陷於沉吟。

柳南江關心的是有關“子午穀”一地之下落,見秦羽烈話題扯遠,趁此機會,忙又問道:

“堡主知道那‘子午穀’位於何處嗎?”

秦羽烈道:“可能在終南山中。”

柳南江想不到對方繞了一個大圈子,仍然沒有說出確切地點,不禁一皺眉尖,道:“堡主方才言道,那醜老人在‘子午穀’結廬而居,怎麽會不知確切位置呢?”

秦羽烈道:“因為那醜老人居於終南山內……”

柳南江插口道:“那又如何知道醜老人所居住的地方名為‘子午穀’呢?”

秦羽烈神色突轉凝重,道:“據秦某昨夜調查所得,醜老人雖行為聲張,舉止狂放,倒還不是一味作惡之人,有時遇人嫌其肮髒奇醜而加以奚落訕笑時,也不加深究,僅一笑置之。

但是若聽說有人打聽‘子午穀’下落,則絕不放過。據秦某風聞,半月來,已有三人喪命於那根黑竹竿之下。”

柳南江不禁心頭大駭,驚問道:“何以會如此呢?”

秦羽烈道:“據秦某判斷,‘子午穀’一地即為醜老人結廬之所,自然,那塊地方一定也隱藏著某種秘密。”

柳南江失笑道:“如此說來,在下倒是萬分僥幸了。”

秦羽烈微有驚詫之色,振策問道:“柳相公昨夕曾向醜老人打聽過‘子午穀’的所在嗎?”

柳南江點點頭,道:“曾經向他動問。”

秦羽烈麵上驚詫之色更濃,疾聲問道:“他沒有找你動手?”

柳南江道:“當時在下話一出口,他就勃始大怒聲言,凡是查詢‘子午穀’的人絕不放過。嚴辭命其徒兒歐陽玉紋動手拿人。”

秦羽烈追問道:“以後呢?”

柳南江不禁麵臨猶豫了,醜老人曾說與他師父舊日有約,而且識得柳南江身佩古劍名為“寒星”。

因此,才偃兵息鼓放過了他,他猶豫著是否該將全部經過向秦羽烈合盤托出。

突然,他腦際靈光一閃,想起醜老人所說“如今江湖論謀不論劍,鬥智不鬥力”那句話,決定留些餘地。

心意既決,立即朗朗答道:“說來堡主也許不信,在下隻閃避了歐陽姑娘一招,那位醜老人就喝退門徒,教在下快走。”

秦羽烈頻頻頷首,道:“這位醜老人才能早年與令師互有交誼,從柳相公閃避的身法中看出相公的來曆,故而有顧慮,所以才將相公放過。”

柳南江心頭不禁暗駭,對方的心機真是細密而又敏捷!

秦羽烈又道:“柳相公此次前來中原,想必是專程前來查尋貴門遺室的,請問打算自哪一方麵著手?”

柳南江微一沉吟,道:“在下打算先到‘子午穀’看究竟。”

一直靜坐的秦茹慧這時突然插口道:“柳相公,請恕茹慧冒昧。家父方才說過,為尋訪貴門遺寶,我們願盡全力幫助。相公要先前往‘子午穀’一探究竟,自然要先查出‘子午穀’位於何處,這件事情也許異常艱巨。茹慧深願與相公同行,順便一訪家母下落,再則也好與相公守望相助,不知相公願意攜帶否?”

柳南江一時不知所措,道:“這……這……”

秦茹慧嬌媚笑麵突地一收,語氣幽幽地道:“如果相公執意不願,茹慧就不能勉強了。”

柳南江劍眉緊蹙道:“並非在下不願,而是男女同行,有所不便……”

秦羽烈朗朗笑道:“原來是這個緣故,柳相公大可不必如此拘泥。男女雖有別,然而武林中人分別卻不大。尤其柳相公係出名門,為一坦**君子,小女隨行,秦某絕對放心得過。”

柳南江若執意不肯,又恐對方說自己小家子氣,隻得一點頭,道:“堡主既如此說……”

秦茹慧迫不及待地搶口道:“柳相公答應了嗎?”

柳南江淡淡一笑,道:“隻要姑娘不怕苦,在下深願有此良伴。”

秦茹慧欣然離座而起,盈盈拜道:“多謝柳相公。”

柳南江連忙起身還禮。

兩人回座後,秦羽烈問道:“柳相公打算何時起程?”

柳南江一皺眉頭,道:“原擬午間就要動身的,不意‘芙蓉仙子’紀緗綾與在下發生了一點小誤會,可能還要在這曲江池畔盤桓數日。”

這時,總管公孫彤插口道:“請柳相公放寬心,這已著花外管事與芙蓉仙子傳話,三月之內由本堡給她滿意答覆。”

柳南江連連搖頭,道:“此事怎能拖累貴堡,在下擬將事情查個水落石出,再作遠行打算。”

公孫彤微微一笑,道:“若是柳相公相信,就交給老朽辦吧!”

柳南江不知該如何拒絕對方,秦羽烈不禁插口問道:“到底是怎麽回事?”

柳南江就將此事略述一遍,說到冒用請柬處,不禁有些靦腆。

秦羽烈聽完後,沉吟一陣,道:“此事可大可小,很明顯的是有人嫁禍。柳相公,這事就交給公孫總管去辦吧。從大體上說,事因賽會而起,本堡有責任查明事實真象,論私情,秦某理應為相公代勞,相公幹萬不要因此而誤了要事。”

這樣一來,柳南江倒是不便這櫃,隻得抱拳向公孫彤一禮,道:“有勞公孫總管費心!”

公孫彤拎須笑道:“相公太客氣了。”

秦羽烈道:“柳相公看來頗有倦容,散了吧!……”

轉身向公孫彤道:“吩咐龍飛揚整頓上房,侍候柳相公安歇。”

柳南江連連稱謝,道:“堡主不必費心,在下還是回客店安歇吧!”

秦羽烈連連搖頭,道:“那怎麽行!秦某不知倒還罷了,既知相公在此,怎能讓相公屈身客店。”

柳南江不便婉拒,隻好聽其安排。

柳南江已有將近一個對時未曾合眼,這一夜倒是睡得非常香甜。

翌日黎明即起,龍飛揚親領四名青衣小僮侍候柳南江梳洗。總管公孫彤又親來陪伴吃早點,隻是未見秦羽烈蹤跡,柳南江也不便動問。

柳南江存放於“倚水閣旅店”中的箱籠衣物,公孫彤已派人前去取來。如今福兒不在身邊。行囊輕巧,於是柳南江親自動手整理。

在整理那些書籍時,柳南江突然又想起那本在旅店中被竊的那本破書。早先柳南江曾懷疑秦羽烈派人竊去的,如今這念頭在昨夜一陣傾談後早就打消了。

午間,秦羽烈又出現了,少不得又是大擺筵席為柳南江餞別。

這頓酒飯一直吃到午後方才終席,又依依不舍地傾談。拖到申正光景,柳南江和秦茹慧這才分乘兩匹良駒馳出“祥雲堡”的大門,朝正南絕塵而去。

杜曲是長安與終南山之間的一個大鎮,鎮上草屋林立,招商旅店和茶樓酒肆到處可見。

這條路並非通商大道,此鎮如此繁榮,是因杜曲的招商旅店、茶樓酒肆做的是香客買賣。

每年七、八、九,這三個月,朝山進香,雅興登高者,莫不從杜曲一過。

鎮頭上的唐家老店,是一進鎮上的頭一家,占了地勢之利,成了金字招牌,費用也貴得驚人:上房一宿紋銀二兩,人吃飯,馬上料,還得另外算計。

越貴越有人住,稍有兩文的無不以住進“唐家老店”為榮。可是,“唐家老店”卻不是見銀子就接待,他還要看看這位客人的身份排場,因此每臨進香季節,別家都已客滿,而“唐家老店”總還有空著的上房,並非店主人不懂營商之道,而是萬一來了個達官顯貴,千金貴婦,騰不出上房接待,那可不是玩的。

這天,薄暮時分,兩乘快騎來到“唐家老店”門前,馬上人是一男、一女:男的豐神俊逸,女的明豔照人。他們正是申牌光景才離“祥雲堡”的柳南江和秦茹慧。

站在店門口的店家,憑一雙利眼於活兒,靠一張巧嘴賺銀子,一搭眼,就知道這一雙男女不是一般香客,多半是哪位朝廷大員的哲嗣,微服以索民隱,順道遊山玩水。

店家哪敢怠慢,揚臂一揮,兩名年輕馬夫飛奔而出,各自接過馬鞍,店家也飛快來到馬前,恭禮肅客,道:“二位,辛苦啦!”

柳南江和秦茹慧翻身下馬,接過行囊的小僮也隨後而至,柳南江看著他們卸下行囊,這才向秦茄慧擺手,禮讓先行。

秦茹慧也不客氣,抿唇一笑,蓮步矯健地往店內行去,柳南江隨後而行。

來到櫃前,柳南江低聲向店家道:“上房要兩間。”

店家應了一聲,轉身帶路。

兩間上房毗鄰而居,在分手時,秦茹慧低聲道:“柳相公,待我略作梳洗,再來你房中拜見。”

柳南江道:“姑娘自便。”

浴洗更衣後,柳南江又等了一刻,未見秦茹慧來,想是女兒家梳洗不像男人那樣省事,枯坐無聊,於是信步去至店堂。

店裏甚為寬敞潔淨,約有四十餘張光滑潔亮的紅木八仙桌,此時正是用飯的時候,座間已有六七十個食客。

柳南江放眼向座間略一打量,心頭不禁一怔。

原來座上有不少人是前夜在“祥雲堡”群芳賽會筵席上見過的人,柳南江一出現,紛紛向他投目注視。最不妙的是“芙蓉仙子”紀緗綾也率領她的門人在座。

不過,紀緗綾卻未去注視柳南江,對他的出現似恍若未覺。

柳南江連忙退了回來,適巧秦茹慧來到他的房門口,向他展顏笑道:“柳相公久等了。”

兩人進入房中,柳南江順手帶上房門,麵上微有不安之色,呐呐道:“姑娘在此,不該掩門,隻是在下有幾句……”

秦茹慧落落大方地笑道:“賤妾早已說過,請柳相公勿將我看成閨閣千金,頭上三尺有神明,隻要不欺暗室,胸懷坦**,別說關上房門,即使……”

柳南江惟恐她說出過於大方的話,忙接口道:“難得姑娘如此開明……”

語氣一頓,眉尖微蹙,又道:“店內住了不少前夕往貴堡赴會之人,你我同行,諒必引起種種猜疑了。”

秦茹慧柔美一笑,道:“在柳相公麵前,本不該輕出狂言,請恕賤妾冒昧說一句,我行我素,不必將那些跳梁小醜放在眼。”

柳南江微微一怔,心想:“這秦茹慧姑娘,倒頗有乃父之風。”

其實,秦茹慧誤會了柳南江的意思,他並非怕事,隻是因為外界盛傳秦羽烈籌辦群芳賽會,一來想借機炫耀“祥雲堡”實力,二來展現乃女才華,借機擇一佳婿,因此,這一旦和秦茹慧同行,難免會引起別人的揣測。

秦茹慧見柳南江不語,不禁一蹙蛾眉,道:“柳相公有所顧忌?早知如此,賤妾就不該……”

柳南江連忙接口道:“姑娘請勿誤會,在下是為姑娘著想。”

秦茹慧蛾眉一舒,展顏笑道:“隻要柳相公無所顧忌就行了,茹慧並不拘泥這些小節,走!我們幹脆到店堂內用飯去,讓他們挖空腦子去胡思亂想吧!

兩人來到店堂,相對落座,要了幾碟應時小菜,一壺本地有名的“西鳳酒”,輕斟慢酌。

座間果有不少人向他們頻頻注目,竊竊私語。柳南江內心不安,秦茹慧卻談笑風生,豪飲如故。

柳南江突覺自己不如一個女子來得豪放灑脫,一念及此,豪情頓起,連飲三杯,也毫無拘束地和秦茹慧談笑起來。

驀在此時,店家引領一個衣衫襤褸的中年漢子走了過來。

那中年漢子拿一把沒有鞘套、黯然無光的長劍,劍尖上紮著一束稻草,那是要賣的標記。

店家雙手扶著那中年漢子的肩頭,讓他遠遠的站著,沉叱道:“就準你在這兒站一刻工夫,除了有客人喚,你如膽敢到座間去,我就折斷你的狗腿。”中年漢子連連稱謝,雙手捧劍,規規矩矩地在店家指定的地點站著。

柳南江初見那中年漢子捧劍求售時,心中不禁一動,繼而加以細看,卻又大失所望,隻要一看那劍身上的斑爛鏽跡,就知道除了那些專門捉鬼拿妖的老道還可以拿去比畫比畫之外,保證砍不斷像拇指粗的樹枝。

這時,已有人在揚聲問道:“喂!你那把劍要多少錢?”

中年漢子答道:“十兩紋銀。”

發問之人縱聲笑道:“不貴!不貴!這把劍哪兒來的?”

中年漢子又道:“小人三代傳家之寶。”

那人奚落地笑道:“我看你比那把劍還要寶貴,拿到西龍虎山去找張天師的門人,他們鬼畫挑符時也許用得上這把劍。”

一時訕笑之聲此起彼落,那中年漢子滿麵欲哭無淚的神情。

柳南江看在眼裏,心中大是不忍,向那中年漢子一招手,道:“喂!你過來。”

那中年漢子看也看見了,聽也聽見了,卻有點趔趄不前。

店家在他身後猛力一推,大喝道:“聽見沒有?那位相公喚你,還不快主!”

中年漢子險些跌倒,跌跌撞撞來到柳南江麵前,恭敬地問道:“相公有何吩咐?”

柳南江道:“請問老哥的先人從事何業?”

中年漢子答道:“世代為樵,砍柴為生。”

柳南江又問道:“怎會以這把劍來作為傳家之物呢?”

中年漢子道:“家徒四壁,別無值錢之物。”

柳南江道:“知道這把劍的來曆嗎?”

中年漢子道:“小人的祖父一日在山中伐木時撿到的。”

柳南江道:“劍給我看看。”

秦茹慧好奇地問道:“柳相公因何對這把劍一看再看?”

柳南江笑道:“好奇而已!”

秦茹慧又問道:“看出什麽名堂沒有?”

柳南江不禁失笑道:“生鐵一段,當廢料賣,也許還可以賣上五十個銅子。”

說著,將劍交在左手,右手屈指在劍身上輕輕一彈。

柳南江的目的不過想聽聽聲音,隻聽“啦噠”一聲,竟然彈下了一塊長約二尺,寬約五分的廢鐵來。

柳南江根本就不曾用力,大概是那把劍太朽了。

舉座傳來一片哄笑之聲,還有人大叫“好劍呀!好劍呀!”意在奚落柳南江。

秦茹慧不禁微微蹙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