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告,長官,我的表填好了。”
“哦,很好,找你們連長簽字,然後送過來吧。”肖民昊走了,這是我給的最後一個考題,他有能力還得有處事的本事。
招募新人的事情處理得差不多了,剩下半天時間,本想和肖民昊談談,可是突然想起了小牧,想起了他外公外婆。突發奇想想去看看二位老人,開門出來,正好碰上年子將:“年團長!”
“大山!”
“年叔叔,我想去看看小牧和他外公、外婆。”
“嗯!?”年子將讓文書安排警務員安排車。
“我沒時間陪你去,還有些事情要處理,讓小王陪你去吧。”
“嗯,好!”我看著年團長的臉色有些低沉,於是笑著轉身離開。司機開著車,小王文書陪著我。
汽車從城裏駛向郊區,我的思維一直淩亂著。到了墓園,站在一座新墳前,我忍不住伸手去撫摸著大理石。一股透心的冰涼從指尖傳遞,像閃電一樣直擊心髒。
“這是老爺子用小牧生前的一些物件給立的衣冠塚。團長是不敢來這裏看的,他怕傷心。”
這點我當然明白,兩代人的糾結,一個人的仇恨,說不完的故事,總在錯過中擦肩,也總在擦肩中錯失。生命,在彼此的誤解中且行且遠。
“老太太隻來看過一回,然後就躺在醫院,再沒起過床。老爺子還好,雖然憔悴了,可他還堅強的支撐著。目前,要不是年團長的孩子們時常去看兩位老人,讓他們有些寄望,也不知道他們是否可以挺過來。”
“我想單獨待會兒,可以嘛?”我回頭看著小王文書,他點點頭後轉身離開了。我目測著小王文書的遠去,直到我實在沒有毅力再支撐下去,隻一下臥靠在小牧的墳頭,任憑泛濫的沮喪和傷痛漫過眼眶。
當初和小牧第一次見麵的場景曆曆在目:嶽楓留給我的位置我沒有坐,被另外一個人坐了。他坐我對麵,我不想看見嶽楓的臭臉,到把目光落在這個人身上。他長得很勻實,肩膀挺寬,長方臉兒,兩道又寬又黑的眉毛下,一對堅毅的眼睛閃閃發光,薄薄的嘴唇緊抿著……我很少這樣打量一個男人,但是從與目光碰撞的那一刹,我分明感覺到一絲滄桑。
那時候,我沒有想到這個人,一個陌生人,帶著那麽多故事成為我另外一個生死兄弟。
“你們好,我叫蕭天牧,很高興認識你們!”蕭天牧主動和我們打招呼,我們也就這樣認識了。但是不熟,隻是象征性的交流了幾句。這個叫蕭天牧的人,自從我們認識後,就形影不離的跟著我們,好像我們已經成為一個小小的團隊。
“兄弟,你悄然的走了,嶽楓他退伍了,咱們的鐵三角就此沒了。我不想留下,我知道自你們之後,我不會有什麽戰鬥力了,可是大隊長讓我留下,為金雕,為甲子,哪怕是一個象征,所以我留下了。”
“這次回老部隊招募新隊員了,去了鋼鐵團,你不知道,我多麽害怕遇到故人,特別是當年的團長,我一直在想,如果遇到老團長,他還是不願意讓我把兵帶走,我該怎麽辦?可還是,你知道嗎,我見到的竟然是你舅舅。還有我們當年特別討厭的那個文書,被我用拳頭教訓了,一直針對我們的那個小李文書,如今不那麽討厭了,這會兒分管後勤,都不小了,額頭上都有皺紋了。還有,我教訓了兩個軍二代,否決了他們入選金雕特訓營的機會。當然也有人像你和嶽楓一樣練出紅旗連筋骨的人,說來那小子不錯,像當年的你,桀驁不馴,但比你低調和實在,還有和你有幾分相似。”
“嶽楓走了好久了,不知道他來看過你沒有,隻是他從來沒有聯係過我。我想,他是在恨我了,還是在怨我呢。生氣就生氣吧,恨就恨吧,我欠他的,總有一天會還給他的。隻是,欠你的怎麽還呢?下輩子吧,下輩子咱們還做兄弟,還一起扛槍,還一起集訓,還一起並肩戰鬥,那時候我一個不少的還給你。”
“隊長,時間不早了……”小王文書遠遠的提醒,讓我回到現實的世界。拍拍屁股,拍拍小牧的墓碑:“走了,兄弟!下次再來看你。我去看看咱外公外婆,你的義務,我來幫你實現。再見!”
離開小牧的墓地,我努力的抹掉眼角的淚痕,不想把個人情感帶給周圍的人。
“隊長你沒事吧?”
“沒事,走吧,去療養院。”
“好,走了!”
帶著些禮物,在小王文書的帶路下,我推門進入到老爺子的房間。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在窗前坐著,手裏拿著一份報紙。旁邊的**,一個老人半臥著,鼻子裏插著氧氣管,半閉的眼睛裏投射出呆滯的目光。
此情此景,讓我有些退卻了。
“隊長,你……”我示意背後的小王文書不要說話。深深的吸了兩口氣,咬咬牙我推開門走進去,努力放輕腳步,還是驚動了**的老人“牧兒!你回來了?”
我深受接住老人伸過來的手,帶著細膩和涼氣的手“外婆!”我用我們金雕的習慣稱呼,可老人因為這聲稱呼慢慢鬆開了手。
“不是牧兒,不是我的牧兒……我的——牧兒什麽時候回來?他什麽時候可以回來?他……”
老爺子接過我手裏的手,輕輕的放回被窩裏,捋了捋老太太垂下來的花白頭發:“牧兒,牧兒回不來了,你忘了他吧。等天天下班了,他帶著孫子來看你,還有勤勤,她說了,過幾天就回國了,回國後就來看你。”
“我要牧兒,我苦命的牧兒,他沒有爸爸、沒有媽媽疼,我不疼他誰疼他啊,他會不會吃不好,會不會瘦了?……”
實在沒有勇氣聽下去,於是我轉身離開,朝門外去。
“牧兒,你別走——……”
我毅然的走了,離開了難受的病房。小王幫我把門輕輕的關上“老太太的病情又加重了,上次來看她,意識要比現在清醒得多……”
“嗯,別說了,我想靜一靜。”
丟下小王文書,我獨自站在樓道的一個透風口,看著外麵的樹梢,心裏滋味怪怪的。想哭,但是不確定真的要哭;難受,確實很難受。心房裏填得滿滿的,時而被燒得旺盛,時而被冰鎮得撕裂。
“你走吧,不要在來了,別再來刺激她了,不要再用軍裝來刺激她了,她很脆弱了,就快徹底崩潰了……”
我回頭看著老爺子,他用憤怒的眼光看著我,有一種衝過來抽我一頓,打我幾拳的錯覺。
“我不是想來刺激她,她是小牧的外婆,也就是……我隻想幫小牧進進孝道……”
“孝道,是為自己贖罪嘛?”
“贖罪?小牧是我兄弟,我幹嘛要贖罪?”
“是嗎,真的是兄弟嘛?你就一點不覺得悔恨嘛,一點沒有愧疚嘛?作戰計劃是你做的,你敢確保你的計劃就是天衣無縫嘛?小牧是你的兄弟,你真的了解他嘛?你知道他的長處和弱點,你阻止他了嘛?他可以為你帶傷演習治療心理疾病,把你看到比自己還重要,你呢,又是誰把他安排上戰鬥場的?”
“正因為我了解他,所以知道他需要什麽,他需要報仇,需要這次戰鬥,否則他永遠無法原諒自己,永遠無法原諒你。”
“我都不怕他仇恨我,你又擔心什麽?他是該恨我,可是當年我的行為,對於你今天的行為又有什麽區別?我情願他永遠恨我,永遠恨我,至少他還活著,我看著他活著,遠遠的看著,看著他恨我,看著他結婚生子,看著他在仇恨的激勵下奮發圖強,看著他長大而老去,看著他兒孫滿堂而死去,那也是一種幸福,一個老人的幸福……”老爺子說得淚流滿麵,我有無數的辯解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
“過了,散了,沒得救了,心都涼了。你走吧,我是再也無法悔過了,走吧,不要再來這裏,不要再來刺激我們的生活。”
老爺子說完轉身走了,我默然矗立,不知道該說點什麽,不知道該做點什麽。當門輕輕扣上時,我幡然醒悟,快走幾步,還是被擋在門外。透過病房的玻璃探口,我看著兩個老人互相偎依,彼此低訴著什麽,卻什麽也沒有聽見。
從醫院出來,我開始反思這場戰鬥,從作戰計劃開始,我一點一點的梳理,帶著老爺子提出的一些列的反問,深刻的剖析自己的行為。
“老太太真可憐,多年前喪女,老年又喪孫,可……”我扭頭看著這不斷打斷我思緒的文書,他終於是住嘴了。
對於戰鬥,我真的可以置身事外嘛?今天的悲劇,真的與我無關嘛?遺落的狙擊位,低估的敵人戰鬥力,仇恨引發的衝動……我的反省讓我覺得呼吸困難,心髒絞痛,手腳抽搐,汗水順著額頭往下淌,隻覺得頭昏腦脹,俯身抱膝,以減輕疼痛。
“隊長,怎麽了?你怎麽了?……快,調頭回去,回醫院去……”
“別,回團部,我沒事,得趕緊回去,回金雕去!”
“不行啊,隊長,你看你汗水把衣服都濕了,還是去醫院吧。”
“別回去,別回那,醫院去,別去打擾他們,會團部吧。”
“嗯,好吧,趕緊會團部,去衛生所看看。”
回到團部,團部醫療所的醫生給我注射了鎮定劑和鎮痛劑,我昏昏沉沉的感覺到許多人圍在周圍,感覺到年子將在詢問文書探病的經過,然後昏昏沉沉的上了車,清醒來已經躺在金雕特戰大隊的衛生所裏。
“醒了?”睜開眼睛看著麵前的秦凱,用力的點點頭,秦凱起身想離開,突然又轉身嗬斥道:“誰批準你去探病的?不是讓你招募完兵就回來嘛,誰讓你去……算了,你休息吧,養好病再說。”
“隊長,我,我想轉業,退伍也行!”
“現在不是談這個的時候,先休息吧。”
“隊長!”我轉而將目光移向青鳥,青鳥搖搖頭,拍拍我的肩說:“先不談這
個,回頭再說吧。”
秦凱和青鳥走了,我獨自躺在那裏望著天花板發呆。
當生命的燭光,已經不能照進我心房的時候,我徹底的放縱了我自己。我必須離開這地方,忘掉這裏的一切,我才會有喘息的機會。
於是,在嶽楓離開,探訪小牧外公外婆之後,我給金雕大隊遞交了退伍的申請。遞交申請的第二天,秦凱很鄭重的找我談話,說了很多理由,我依然決定要離開。第三天,青鳥也找我談心,回憶了很多往事,可我還是決定離開,雖然我很難過。
隨後,在等待退伍批複的時間裏,我每天都受到一些往事的騷擾。我堅持著,猶豫著。每每和王羽、謝垣、石濤、向尚、向陽等人回憶往事的時候,我就開始動搖,當我每晚都從噩夢中驚醒的時候,我隻能堅定著要離開。
退伍的申請終於批複下來了,秦凱和青鳥還有甲子中隊的人都要給我踐行。但是,由於過第二天就有一次行動,所以在我在金雕最後一頓飯桌上,大家都以水代酒。
哪天,我喝醉了,喝水喝醉了。我不想哭,因為夢裏已經把眼淚都哭幹,我想笑,就像我當初笑著來一樣。可是,在更多人的眼淚麵前,我哭不出,也笑不出。
記得那天,我的火車是晚上的票,我們中午一起吃的飯,下午我在金雕的訓練場、食堂、營房、澡堂等等走了一圈,若無其事的走了一圈,我真的舍不得離開這裏,離開這裏的人,這裏的一花一草。
黃昏時刻,我提上行李準備離開,雖有萬千不舍,但營區門口送我離開的車在不停的鳴笛。我悄悄的出門,不想驚動一草一木,可當我走到營區大門口的時候,秦凱、青鳥、王羽、謝垣、石濤、向尚、向陽……所有甲子中隊的隊員和許許多多金雕特戰旅的戰士都在門口送行。
“敬禮!”當一雙雙手臂舉起,以軍人最高的禮儀送我離開的時候,我不由自主的舉起手,但意思到我已經不是軍人,於是我深深的鞠了一個躬。
“把手舉起來,你以為你離開這裏就不是我的兵了,就不是金雕的人了?告訴你,咱們金雕的人,是長出了金雕的骨頭了,在哪裏都是一名捕狼的金雕,都是最優秀的戰士,至死不渝,不僅是我們穿著軍裝時的諾言,也是我們終身的諾言。”秦凱的話句句帶刺,深入肌理。
我勇敢的抬起手臂,以軍人的姿態回敬我的戰友。
“禮畢!”唰的一聲,所有的手臂都放下,這一刻讓我思緒萬千,當初,一個連軍禮都不會的山裏娃,來的那麽偶然,走得卻如此拖泥帶水。
我轉身登上車子,頭也沒有回,任憑背後一句句祝福與不舍隨風而去。
……
當我從眼淚中回過神來的時候,我似乎沒有了離開的痛苦,因為在我的心裏,我和他們是那麽的近,幾乎沒有距離。
到了車站,我退了票,用退伍時補貼給我的一筆經費,去商店買了一批登山的設備,然後買了去當初戰鬥目的地的火車,我要親自去看看小牧,去找找小牧,否則這將是我一生的遺憾。
坐火車,倒騰汽車,然後是步行,在沒有部隊補給和支援的情況下,我才知道行路有多難,才明白,有一個強大國家和軍隊再背後支持著,是多麽的幸運和幸福。
跋涉了半個月,我終於來到邊境,在這裏我化妝成一個藥農,騙過了邊境的哨崗,獨自來到小牧落崖的地方,固定繩索,我一點點的往懸崖下移動。一米,兩米,三米,我努力搜索著山崖裏的各個角落,希望在哪個凸出的岩石上、樹枝上能發現小牧的影子,哪怕是一具屍體,我也能求個心安。
事與原違,我始終沒有找到小牧的影子。在懸崖底下,我徒步進入到另外一個過度,期望在這裏找到一些新的線索。走了一天一夜,穿過叢林,來到一片草地上,遇上一戶牧民,這家主人的漢語很好,他們給了我食物,還邀請我在他帳篷裏住了一宿。
在牧民的閑聊中,我絲毫沒有找到任何線索。我告訴他們,我要尋找一位從山崖上掉下來的兄弟,采藥的兄弟,可是找了許久也沒有找到,連遺體都沒有找到。他們告訴我,這裏野狼、野狗、野豬等野生動物很多,時常有家畜甚至小孩被野狼調走的事情發生。牧民也安慰我:上蒼是很公平的,總會給善良的人很多眷顧,你兄弟是醫者,自是受上蒼眷顧的。沒有見到屍體,不一定說明故人已經不在了,也可能是被上蒼拯救了,說不定哪一天就會出現在我的麵前。
帶著這樣一絲希望,我害怕因為沒有護照和簽證給牧民帶來麻煩,稍作停留後便開始返程,也開始思考我要去哪裏。終於,我決定回到大學,去繼續我的學業。也許,回到大學我可以有一個新的開始,可以忘記什麽,得到什麽。
新的開始,真的存在嗎?
我反複問自己,但我還是登上了回去的列車,因為我除了那裏,在沒有任何可以去的地方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