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入夜。
窗外卷過一陣風來, 將乾寧帝案頭的書翻得嘩嘩作響。乾寧帝抬頭看向窗外,隻見窗前簌簌落下了幾片竹葉。
他是從小體弱多病的。平日裏見了風, 躲都來不及。但是這兩天,他終於尋到了自己體弱多病的症結,對症下藥, 如今也是個健康的人了。
對於一個從小不知健康是何物的人來說,這的確是一件太過奢侈的事。
乾寧帝一時間感慨萬千。他坐在窗前, 任憑簌簌的風吹到自己臉上,感受著那種清涼柔軟的觸感。
直到他貼身的太監走過來替他續上熱茶, 他才隱隱回過神來。
“湖州可傳回消息了?”乾寧帝問道。
那太監笑得滿臉褶子,躬身道:“雖傳回了捷報, 不過二殿下還要在那裏逗留些時日, 聽說是因為疏大人受了些傷。”
乾寧帝聞言,感慨了一句:“景牧向來是個知恩圖報的性子。”
說著,他歎道:“這個孩子, 於朕是最為得力的。他辦事利索,也從不拉幫結夥,更不向朕索取什麽。”說到這兒, 他笑了起來。“他的確是個繼承大統的料子。不過朕今非昔比, 還能在這個位置上坐數十年。屆時, 便看景牧如何吧。”
說到這兒, 他神情頗為得意地端起桌上的茶杯,啜了一口。
那太監笑得見牙不見眼,利索地說了幾句吉利話。乾寧帝聽著, 愈發誌得意滿,又垂下眼去,看了幾頁書。
“這次科舉,朕定要在殿試上親自考校新科進士。”他心想。“朕要親自選拔幾個人才,也要讓這些新進的官員看看,朕如今是如何康健,讓他們別打那些旁的心思。”
就在這時,門外進來了個小太監。
“陛下,該用藥了。”那小太監跪下行禮後說道。
乾寧帝聞言放下了書,隻覺得自己今日神清氣爽,甚至那藥也可以免了。他開口道:“今日的先放著吧。”
說完,他又要拿起書。
可他的動作卻停了下來。
他心道,吃這個藥恐怕是不能停的。他若哪天少吃上一次都覺得不放心,那麽若是時間上差了一點,效果也不會好。
他不願意拿自己的身體去冒這個險,故而麻煩一點便麻煩一點了。
“回來。”他吩咐那個轉身便要出去的小太監。
那小太監連忙回身,便聽他吩咐道:“去將藥給朕拿過來吧。”
那小太監本就擔心自己回去如何給煉丹的幾位仙人交代,便聽到乾寧帝這樣說。他連忙應是,接著便轉身出去,去煉丹房中將乾寧帝今日的丹藥拿了進來。
乾寧帝接過藥,就著茶水,便將它咽了下去。
那藥外頭裹著一層金箔的皮,看起來金光閃閃,好不貴氣。便就是這幅金丹一般都賣相,便不是尋常人吃得了的。
那圓潤滑膩的丹藥入了乾寧帝的口,便一路滑進他的胃裏。乾寧帝隱約感覺腹中有些燒灼,同往日不太一樣。乾寧帝心道自己許是上火了,便又咽下一口茶水,將那丹藥往裏送了送。
窗外月色清泠,一派安穩祥和。
——
午時三刻,消息傳遍了宮闈。
此時,景紹正坐在他母後宮中喝茶。江南進貢的大好的明前龍井,入口清潤,回味無窮。
這三年,皇後的模樣明顯見老了。
之前皇帝身體不好,便幹脆將後宮裏的事情全都交給她,自己不聞不問,隻管寵幸。那時候,皇後雖不得寵,但是在後宮裏一手遮天,誰都管不得她。
可是這三年,皇帝的身體強健了不少,四境之內事情又少,皇帝便漸漸有了在後宮享樂的興致,甚至子嗣單薄的後宮,這三年都添了好幾個新丁。而這些妃嬪,以惠貴妃為首,也逐漸勢大了起來。
皇後兀自愁白了頭,臉上的法令紋越來越深。
“你平日裏,多同你父皇說一說。”皇後喝著茶,慢慢地跟景紹絮叨道。“我可是你娘,我在後宮裏過不好,你能好到哪裏去?如今這些狐媚子各個仗著年輕貌美 ,通通都爬到你母後頭上來了。你也當替母後打算打算,好留一留你父皇的心啊。”
說道這裏,皇後歎道:“我隻有你這一個兒子,你爭氣,可你父皇如今身體也是康健。我也想像惠貴妃那樣,好歹給你添個弟弟,你們相互之間照應著,也是好的。”
景紹一邊有一聲沒一聲地答應著,一邊頻頻看向旁邊立著的那個巨大的西洋鍾。
他最不耐煩聽他母後說這些怨天尤人的話。想來這女人就是沒用的,要麽靠丈夫,要麽就隻能靠兒子。隻知道享樂富貴,目光短淺,還自以為周全高明得很。
自己小時候便被他教著爭寵,話都還不會說,就知道怎樣討好自己的父皇了。可是有什麽用呢?竹籃打水,比不上乾寧帝心中的一盞白月光。
反正今夜之後,他便再沒有父皇了。
就在這時,一隊侍衛衝了進來。
景紹鬆了口氣。他端著茶杯,慢慢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看著那隊侍衛。
“著急忙慌的,是出了什麽事,這般攪擾皇後娘娘清淨?”他皺眉問道。
那侍衛中為首的那個,對著景紹一抱拳:“三殿下,得罪了。”
景紹一愣,接著便見幾個侍衛兩步上前,一把將他架了起來。
怎麽會這樣呢!
景紹慌了起來,接著他便見皇後也慌了神。皇後一把拽住最近的那個侍衛,也關不上什麽授受不親,問道:“你們這是做什麽,要抓著你們主子去哪裏?”
為首的那個抬眼示意剩下的幾個,那幾人便也不管皇後宮中眾人的阻攔,徑直把景紹架出去了。
“你們抓我做什麽!”景紹怒道。“這可是大不敬的大罪!”
為首的侍衛給皇後行禮道:“娘娘,陛下出事了,如今奄奄一息,隻怕就快不行了。臣等在陛下的煉丹房裏找到了加在丹藥中的毒,這包裹毒藥的紙上,印的是二殿下宮中的記號。”
皇後聞言,眼前一黑。
“你們肯定是弄錯了!”她道。“紹兒怎麽會……怎麽會?”
接著,皇後一愣。
“你們方才說,皇上怎麽了?”
“回皇後娘娘,陛下服用了三殿下下的毒,如今已經奄奄一息,正由太醫搶救。”
皇後腿一軟,幾乎摔倒在地上。
“我要見皇上。”她瞪圓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個侍衛。“帶本宮去見皇上。”
“怎麽會呢……這不可能!”
趙朗之早就布好了局。他借著景紹對他還絲毫沒有戒心的時候,便留了景紹宮中之物。那些物品看守向來嚴密,隻有那一宮之人才可用之。
而那毒藥的劑量,趙朗之生生減了一半。
乾寧帝怎麽能立刻死呢?他若是立刻死,誰能將景紹關入大牢之中呢?
不把景紹關起來,死的不就是他了。
這一夜,趙朗之獨自坐在兆京城外的燕河邊的堤壩上,對著滾滾而去的燕河水和清朗的月色,喝了一整壇烈酒。
那邊,乾寧帝躺在龍榻上,隱約還剩下一點意識。
他隔著眼睛上逐漸浮起來的陰翳,看著床邊攢動的太醫。他麵前是龍**金色的帳幔,這金色帳幔他躺在這裏看了幾十年,可從沒哪一次像今天一樣,染滿了死氣。
乾寧帝自喉管到胃部,盡是那毒藥燒灼的痛感。這種疼痛劇烈的持續著,反倒逐漸在他腦中生出了一些困意。他想閉上眼,踏踏實實地睡一覺。
臨到了要死的時候,他反而心平氣和多了。
他知道是他的兒子急著要他死,知道現在宮中上下都已經緊緊盯著他的皇位,但是到了真要死的時候,他反而釋然了許多。
搶便搶吧,提心吊膽、宵衣旰食幾十年,到最後不還是得像自己一樣躺在這裏等死。
占到什麽便宜了呢?
他這生死堪破得似乎有點晚,但是想來也並不晚,至少沒有死前氣得臉紅脖子粗,瞪圓了眼睛憋青了臉,死不瞑目。
他忽然想起來,之前他的芸貴人臨死前也是這樣。
任憑他在一邊哭嚎呼喊著她的名字,她卻隻是淡笑不語,用了最後一點力氣,抬手摸了摸他的臉。
他這數十年來,懷念芸貴人都不過是做做樣子,真到了要死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原來是真的——極其心悅他,也極其想念他。
皇位是個好東西,不過也是真害人。
乾寧帝閉著眼,時光靜好地端詳了一會記憶中的芸貴人。接著,他費勁地睜開眼,氣若遊絲:“景紹可關起來了?”
旁邊那個不停掉眼淚的大太監聞言,連忙撲到他的床邊。
“關起來了。”他哽咽道。“還等著聽陛下發落呢。”
乾寧帝艱難地搖了搖頭。
“擬旨。”他說。“朕崩逝後,傳位皇兒子景牧。”
“陛下……”
“生母芸貴人,追封孝儀元太後。先擬旨,將聖旨昭告天下後,朕再合眼。”
乾寧帝吩咐完,慢慢閉上了眼。
往常皇帝臨死,定要追憶自己一生功過,擬成聖旨,昭告天下的。不過乾寧帝此時沒有這個力氣,更沒有這個心情。他懶得數自己的功過,一切得失,若先皇帝們在天有靈,便等著自己去天上,當著他們的麵數吧。
他現在有些累,胃裏也疼得厲害。
他想睡一覺。
作者有話要說:乾寧帝:讓你當皇帝開心嗎!!
景牧:死都死了還給我找事:)
乾寧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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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姨媽疼到起飛,碼不動字,隻更一章(╯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