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廷不要驚慌。小武站在他身邊,正充當車右,趕快扶住他,安慰道,現在關鍵是要保持鎮定。依下吏看,這夥群盜不是那麽簡單,下吏剛才察看屍體,發現他們所中的箭都不是本地所製。他說著,揚了揚手中的一枝羽箭,明公請看,這箭的箭頭,尺度這麽長,達到了一尺六寸,其中箭鏃是銅鑄的,箭鋌卻是鐵鑄,十分沉重,分明是弩機發射的飛虻矢,力道十分強勁,所以幾個都尉的掾吏中了這箭,竟連身子都被釘在了地上。除了邊疆諸郡為了防禦外寇需要,一般郡縣是沒有也不允許儲藏這種箭矢的。可見這次群盜的身份十分可疑,如此強大的群盜,即便是守吏防禦有失,按律法也是可以減免罪責。明廷就不用太擔心了。
王德聽到小武這樣說,心下稍微安定。他感激地握住小武的手說,看來李順先生果然沒有看錯人,現在這事我交給你全權負責。就算最後失利我也不怪你,我是一縣長吏,很難推脫罪責也沒用。你看現在該怎麽辦是好?
多謝明廷的厚愛,小武說,現在關鍵是命令群吏,將弓弩持滿,射住裏門,不讓群盜出來。然後發下號令,命令縣吏每捕斬賊盜一名,賜爵位一級。不願要爵位的,按照《賊律》,可以賞錢二萬。我們幹脆將今年縣廷的贏餘歲入拿出,號令每斬首一人,賞錢五萬。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不惜任何代價也不能讓他們走了一個。捕盜吏每五人一組,若其中有一人損失,而不能斬獲群盜的相當首級來補償的,按照律令,全部應當罰戍邊二年,罰金四兩。如此賞罰分明,必能讓他們齊心協力,全殲賊盜。
王德眼睛明亮了起來,好,你如此深通律令,而且知道捕斬方略,當初我讓你當亭長,真是有眼無珠。你趕快宣布罷。不過,如果賊盜首領要我進去談判,我怎麽應付?萬一他們擊殺了高府君和公孫君,按照律令,我們還是罪責難脫啊!
小武冷笑了一聲,非常時期就隻能用非常之法了。如果高府君被劫持走了,群盜又一無損失,全身而退,我們不但自己的腦袋保不住,家裏人全部都要連坐。這回也隻有賭一次,我猜想他們未必肯輕易擊殺人質。這次的劫持,也似乎並非求財那麽簡單,我們先做好準備再說。
王德點點頭,從袖子裏掏出縣令印綬,好,我相信你的能力。現在我就委任你行縣令事,全權代表我處理這裏的一切事務。
小武說,既然明廷有令,下吏就不客氣了。他接過印綬,解開墨綠色的綬帶,把它認真地係在自己左手的肘上,然後整整衣襟,右手嚓啦一聲拔出佩劍,揚起來,劍尖指著左手肘下晃**的印信,大聲喊道,諸位縣吏聽令,王明廷身體有恙,命令我暫時代行縣令事,印綬在此,有不聽令者,立刻斬首。
都尉第宅的院子裏,領頭的中年漢子有點煩躁了。他在院子裏踱來踱去,嘴裏罵道,沒想到這王德軟硬不吃,難道我真的就宰了這個白胖的肥豬不成。宰了他,衝靈武庫的強弩還是得不到。看來王德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了,來人,把這兩個人推到闕樓上去,我量他們也不敢強攻,拖延到梅嶺群俠一來,我們就有機會了。外麵好像也沒多大動靜,難道這王德真的這麽鎮靜?真是活見鬼了。
這時外麵傳來一陣喧嘩之聲,幾個漢子跳下牆頭,說,王德的乘車退後了,好像換了一個少年男子在指揮縣吏。他肘上係著王德的印信,正在發號施令呢。中年漢子驚訝地叫了一聲。轉身就往牆頭跑去,隻聽得颼颼颼的聲音,弦聲大作,幾枝羽箭已經飛了進來,釘在了院子裏榖樹的樹幹上,樹冠一陣晃動,落下幾個鮮紅的果子,摔在地下,汁水四濺。
中年漢子又驚訝又煩躁,王德這田舍奴叫了什麽人來指揮,竟然命令縣吏射箭,簡直是瘋了,難道真的不怕我殺害人質?我在長安曾幹過多少劫持列侯和關內侯的買賣,三輔的二千石長官最後沒有不乖乖聽從我的要求交錢贖人的——難道外麵下令的那人完全不知道律令,隻知道一味蠻幹嗎?如果他們的上司死了,他們還想保住腦袋不成。
他馬上提過一塊盾牌,爬上闕樓,往裏門外看。隻見整個裏四周煙塵滾滾,數十輛兵車環圍著,裏門正中的兵車上站著一個少年,左手握一柄高三尺的盾牌,右手握劍。他身旁圍著三層軍吏,遠處還有一大片百姓,持著各式各樣的武器觀望。軍吏們最前麵的引弓待發,中間的持戈戟,後麵的握盾牌持刀劍。這豎子還挺懂布陣的,中年漢子心想,不過也許是擺來嚇我,真敢玉石俱焚才怪。他大叫道,停止射箭,我找縣令說話。
那少年仰起頭,望著他叫道,我知道你是誰了。朱安世,你竟然果真跑到豫章郡來劫掠,你聽著,我是南昌縣治獄曹令史沈武,現在行縣令事。我暫時不想和你們這幫群盜多羅嗦,現在你請高府君上樓,我有話和府君說。
朱安世心裏暗暗高興,不管你是什麽人,隻要你心裏還想著上司,就不敢隨便動手,這是我多年得來的血的經驗。天漢三年,我在雲陽縣甘泉裏綁架成安侯韓延年,要求贖金三百萬,左馮翊殷周率領幾十輛兵車將我包圍在一個院子裏,他幾次想下令強攻,都在我的威脅和韓延年的家人苦苦懇求下改變了主意;元封三年,我還曾劫持過水衡都尉閻奉,要求贖金千金,那時王溫舒當京兆尹,他是個有名的惡棍,站在衝車上聲色俱厲地威脅我,說要將我族滅。但是懾於皇帝一定不能傷害閻奉的詔令,這個聞名天下的酷吏竟然還是向我屈服了。我他媽的當時還真是嚇得滿頭大汗呢!看來老子天生就是幹這行的,運氣好,連王惡棍都奈何我不得,何況門外那個乳臭未幹的小子。他馬上笑道,快把高府君押到城闕上來。
高辟兵站在城闕上,俯視著他的吏民,兩腿不停地哆嗦,他的褲子都尿濕了,這可一點不虛假,朱安世站在他身後,一直捏著鼻子。他看著下麵的軍吏和旗幟,有氣無力地叫道,快找王德說話,千萬不要射箭。射傷了本府,你們擔當不起,全部要腰斬的。
小武仰頭凝視著高辟兵的窩囊樣子,心裏有點好笑。不過他腦子裏也在激烈權衡。這些群盜顯然不是一般的人,從他們弩機中發射的飛虻箭來看,恐怕有不小的後台。如果放走了他們,鬧不好自己全家性命不保。但如果下令強攻,人質沒了,自己個人的腦袋也將不保。真是兩難。長安那幫沒腦子的家夥,他媽的是怎麽製定律令的,這不是讓人拘手拘腳麽?劫持人質這種事,不管劫持的是什麽人,都不應該和他們有任何討價還價,哪怕他劫持的是皇帝。他心裏突然打定了主意。
你們這些凶逆的狂徒,竟敢劫持國家二千石的官吏,大逆不道,難道還想活著出去嗎?小武大聲叫道,而且,我現在代理縣令事,奉國家律令討賊,怎麽可能因為一個都尉的緣故而廢格國家法令,縱容你們。那將上負天子,下負黎民。這次放了你們,以後南昌縣將不得安寧。他猛地揚起手中長劍,卡嚓一聲斬下車廂的一個角,突然用袖子掩起臉,號啕大哭,淚飛如雨。他邊哭邊目視著高辟兵,悲傷地說,高府君,下吏無能為力了,即便想救府君,其奈國法何?府君身荷國家重職,膺受天子洪恩,一門卿相,朱輪華轂,又是皇親國戚,居甲第,出省禁,享盡榮華,這回也該是報答天子的時候了……他閉起眼睛,仰天長歎了一聲,然後舉起劍,厲聲下令道,給我擊鼓前進,強衝裏門,急擊賊盜,一個都不能放過。
朱安世簡直信不過自己的耳朵,一時呆在那裏,還沒等他回過神來,隻聽得下麵鼓聲轟鳴,呐喊聲此起彼伏,弦聲嗡嗡不絕,箭矢像迷路的野蜂一樣沒頭沒腦地朝院內亂撞,闕樓的楹柱上霎時間釘上了數十枝。他急忙拉住高辟兵,倉惶跳下闕樓,對屬下道,那豎子是個瘋子,快給我集中目標,將他射死。
群盜們也慌亂了,爬到牆頭,往外狂放箭。但是他們的箭矢有限,雖然弩機的力量強大,甚至有的穿透了縣吏們的盾牌,射死不少人。卻禁不起縣吏們的人多,而且還有不少亂七八糟的黔首百姓,希望能斬首升爵,也來幫助縣吏攻擊。隻見空中各種規格的箭矢,如雨般潑進院子,牆頭上頓時倒斃了不少屍體。有的盜賊充滿了恐懼,趴在地上怪叫道,朱大俠,那少年早已經躲到隊伍後麵去啦!前麵一排都是盾牌,我們的箭矢也快射光了。沒有長戟,光憑刀劍怎麽跟他們打啊?
朱安世大怒,他感到從來沒有這麽失敗過,他一手扯過高辟兵,把他推到牆頭上,大聲吼道,你們射罷,射死你們的長官罷。他的話音未落,隻感覺高辟兵的身子在他手掌中劇烈顫抖了幾下,隨即重量急劇增加,差點將他的手臂壓折。他大驚之餘,手臂趕忙一沉,高辟兵的身體登時像個肉袋似的,滑進他臂彎裏。他感到一陣濃烈的血腥氣撲麵而來,原來一刹那的功夫,高辟兵臉上和前胸已經中了七、八支羽箭。他連抽搐的時間都沒有,就一命嗚呼了。血液從上半身的各個部位汩汩地湧出,饒是朱安世平生見多識廣,在這情景下,也不由得心懼膽寒。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呆了半刻,忽然又跳起來,提起劍奔到公孫都麵前,兜頭就是一陣猛砍,他覺得這時隻有如此才能平息他的恐懼。他的意識已經變得空白,隻能聽見劍在骨頭和血肉間衝擊的嗤嗤聲。他一連剁了幾百刀,似乎變成了一個廚子,在聚精會神地剁肉餡。他就這樣細致地操作,然後又忽然覺得腿上一疼,不由自主跪了下去。一大群縣吏衝了進來,將他踢倒,反剪了他的雙手。他被俘了。
朱安世這才回過神來,呆呆地望著院內已經湧進的大批縣吏,沒有一絲表情。在兵車上指揮的那個少年赫然身在其中,他麵色凝重地走進來,看見高辟兵的屍體,疾步跑上去,撫屍大哭。府君,他哭道,都怪下吏無能,沒有盡到保護你的責任,但是元凶已經擒獲,你也可告慰於九泉了。過了好一陣子,他回過頭來,淚眼朦朧地盯著朱安世。
沒想到名震三輔的大俠朱安世就是這幅模樣。小武冷冷地說,真是令人好不失望。他站起身來,圍著朱安世踱了兩圈,我曾經很景仰俠客的,童稚時候聽說過不少關於俠客的故事,他們留在我心中的印像可跟你毫無聯係。無論是朱家、劇孟,還是田仲、郭解,都有他們的行事準則,不妄殺無辜,不恃強淩弱,慷慨肯為人死,肯毀家紓難,而唯恐人知。像你這樣的雞鳴狗盜,真是玷汙了俠客的聲名了。
朱安世不怒反笑,哼,乳臭未幹的小子,你懂個屁,倘若我當時心狠一點,早早地射殺了那裏長一家,哪裏會讓他有機會擊鼓,我們又怎會讓人發覺?事已至此,要殺便殺。隻可惜你畢竟稚嫩,你的上司既然死了,你的死期也不遠了。我們大概可以趕在今年冬天一起斬首罷。
小武哼了一聲,道,你說的也不是沒有一點道理,但如果我放了你,恐怕會死得更慘,家裏還得連坐。況且,我敢說,你也並非普通賊盜。倘若我因此查出了一個謀反的大獄,那麽即便我沒有保住上司的性命,也是功大於過。說不定皇帝陛下開恩,不但不砍我的腦袋,反倒升了我的官職也未可知。
朱安世大笑道,真是異想天開,當今皇帝一向以刻薄寡恩而聞名,殺起三公九卿來也跟兒戲一樣,你這個小小的縣吏,倒指望他開恩。好,既然如此,老子有悲天憫人指的,倒也不想妨礙你繼續做夢。
小武盯著他滿是血汙的臉,沉默了半晌,不時煩躁地把玩著劍莖。陡然間,外麵又鼓聲大作,一個小吏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進來,縣丞君,不好了,從散原山方向奔來數十輛革車,朝我們這邊呐喊鼓噪,有可能是梅嶺群盜趁機來攻。縣尉已經擊鼓,招集縣吏守候。不過剛才這場攻擊,我們這邊已經死傷五六十人,箭矢也幾乎耗盡,銳氣大減。而看那些賊盜車輛四周的煙塵,他們恐怕不會少於五百人,我們隻有暫且退入裏門守禦。
朱安世憤怒地罵了一聲,這幫豎子,現在才來接應。要是早到數刻,我們裏外夾攻,這幫官府的狗奴才早就變成鬼魂了。他吐了一口夾雜血的濃痰,恨恨道,數月之功,毀於一旦。
小武則心中一陣寒涼,像冬天掉進了冰窟。他馬上跳了起來,道,在哪裏,帶我去看。他跟著那縣吏急匆匆地跑到闕樓,王德已經站在上麵,愁眉苦臉地等他,沈君,你看……這,這怎麽辦?小武手搭涼棚,向散原山方向眺望,果然幾十輛革車正滾滾向裏門方向湧來,車上站著的人,臉上眉目都可看清。他們個個頭上發髻散亂,斜插著一支野花,這正是梅嶺群盜的標識,隻是花的品種隨季節有所更替。
小武心中暗暗叫苦,怎麽如此倒黴,幹了幾年亭長,好不容易抓到個機會立功,升了個縣丞,還沒即真,就碰到這樣的大難,看來真是命裏沒福。他轉頭看了一眼王德,見王德一臉愁苦,又暗歎自己還不算太糟,人家王德混了十幾年,好不容易升了縣令,碰到這事,命不是比自己更苦麽?還有嬰齊,年紀輕輕的,現在死了,豈不是白白在富貴之家投生一回?他迅速使自己鎮靜下來,告誡自己千萬別慌,在這種時刻,慌亂也沒有用。隻是造化怎會如此弄人,一向平和無事的豫章郡,近幾個月怎麽突然發生如此多的事情,連群盜都敢主動向官府進攻的事,這樣的事真是聞所未聞。但也許這又是自己需要掌握的一個機會呢!既然此事一開始就不得不以賭博的形式解決,現在也隻能繼續賭下去。於是他再次拔出劍,吩咐道,傳話出去,將吏卒招集起來,先退入裏門,用衝車護住兩側,弓箭手持滿弓待發。他頷首對旁邊的嬰齊說,嬰君,請跟我進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