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武道,疼,但還是高興。

劉麗都笑道,你這個好色的小無賴,當真好色。為了色,咬成這樣都說不疼。

小武糾正她,不是咬成這樣都說不疼,而是被你咬成這樣感覺不疼。

劉麗都笑嗔道,那也是色。又道,武哥哥,被我這一咬,可不許變心,我們要一生一世在一起,如果你負了我,我就把你殺了;如果有人不許我們在一起,我們就——

小武凝視著她,就怎麽,也殺了他?

劉麗都歎了口氣,道,那卻是不行的,該怎麽辦呢?看來——隻有自殺。

小武頓時淚水瑩然,好,自殺,我們一起死。

劉麗都也哭了,武哥哥,你有什麽好,我怎麽就這麽喜歡你。

小武泣道,我沒有什麽好,是你好,你可憐我。

劉麗都用衣袖拭去他的眼淚,別哭,我們訂的齧臂之盟,有月亮為證,生生世世,永不相負。天處高而聽卑,若天有明神,一定會成全我們的……現在我們走罷,天快亮了。

在朦朧的晨光之中,他們一步步走下台去,遠遠聽見宮中響起了雞鳴之聲。

想起這些,小武不由得自言自語,天處高而聽卑,看來天上真有明神,它終於成全我們了。於是對蓋公道,先生既然這麽急於喝喜酒,那就請先生為臣擇個吉日罷。

蓋公道,擇取吉日,得找叢辰家、建除家等人幫你了,這些事老夫一向是不大信的。依老夫看,隻要不是癸亥這樣的窮日,都沒什麽不可以。

小武道,也是,我要盡快辦妥這些。皇帝陛下開恩,特賜臣迎親之假,臣也不能拖得太久,還是盡早趕赴豫章上任為好。他說著想起了南昌縣的父母,不知他們正在幹什麽,或許在灌園澆菜,或許在倚閭太息,他們可知道他們的兒子已經官為二千石,爵至人君,馬上要風光地衣錦還歸麽?他能想象父母見到自己乘坐高車駟馬時的激動,可惜,惟一的弟弟已經死去,沒法由我現身說法,教導他怎麽奉公盡職,遺愛鄉裏了。心裏不由得喜痛參半。

廣陵王二十三年的夏五月,也就是大漢征和二年的夏五月,豫章郡太守兼繡衣直指使者沈武在廣陵縣廣陵王宮,舉行了尚承翁主的結婚大典。

時值黃昏,三乘馬車驅馳到王宮的顯陽殿。車蓋都是黑色的淄屏車,前麵兩乘馬車的侍從下來,每個人都手執蠟燭。後麵一輛馬車停下,小武身穿黑色深衣,下馬,王宮的侍從迎出新婦,小武走近前去,將車綏授給新婦,新婦牽綏登車。小武坐在禦者的位置上,駕起馬車在顯陽殿前的中庭來回繞了三圈,然後馳往清越殿,那是廣陵王為小武臨時布置的新房。由於新婚就在王宮裏舉行,女家都沒有刻意裝出一幅悲啼號哭的別離氣氛,也不尊崇“婚禮不賀”的古禮,整個王宮裏張燈結彩,充滿了喜慶氣息。眾多賓客都在顯陽殿大嚼狂歡,尋常百姓之家娶親也是三夜不熄蠟燭的,何況王侯們呢?

當賓客們在顯陽殿大呼歡飲的時候,小武已經和她的新婚妻子坐在新房裏了。房間裏,青布帷幔低垂,銀釭高立,按規矩,他們自己要進行合巹之禮。飲酒禮罷,侍從退出。

小武看著麵前新婚的妻子,雖然早在肥牛亭逃亡時就嚐過一臠味,在淩波台齧臂之盟也曾歡好一夕,今宵見她燭光之下醉人的嬌麗,仍是心神**漾不能自止,覺得一輩子都貪看不厭。劉麗都似乎也早不是以前的那個人了,她長睫下波光閃爍,然而並不直視。行止羞澀安徐,柔媚之態盡蘊於其中。小武笑道,雖然說新婦入門,是免不了矜持的,愈是矜持,愈是符合禮儀。不過我在這廣陵國尚承翁主,身份就是個贅婿,矜持的應當是我才對啊。要是逢上天子討伐匈奴,征召百姓從軍,我可就在“七科謫”94之內呢。疆場上向來九死一生,你倒是擔心不擔心呢?

劉麗都噗哧一聲笑了,你這賊逃吏,倒是會說笑,扯些這樣的昏話。你現在是堂堂的郡太守,哪裏是什麽贅婿了?天下的贅婿如果都像你這麽趾高氣揚,顧盼自雄地說笑,那我們大漢的天可真是變了。不要說什麽“七科謫”,就是“七十科謫”,也輪不到你的份。

你倒是對自己的夫君有信心,小武道,我們這些人可不像你們宗室那麽幸運。漢家的律令有多殘酷啊,就是宰相的兒子也要戍邊,我豫章郡當年不知有多少百姓白白地死在了西域,真要碰上了隻能怨自己命苦。

劉麗都將腦袋靠在小武胸前,武哥哥,別感慨了。如此良辰吉日,我們別辜負了才是。何況你若有事我又怎會獨活?——武哥哥,我給你彈首歌罷。說著劉麗都起身,扭腰走到床頭的寶瑟前,跪坐著調整好姿態,雙手纖指一按,發出琳琅的清響。她的唇也暫引櫻桃破,低聲唱到: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歡娛在今夕,燕婉及良時。

征夫懷往路,起視夜何其。

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

行役在戰場,相見未有期。

握手一長歎,淚為生別滋。

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

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

一曲終了,小武本來笑嘻嘻地斜靠在床頭,聽到“征夫”一句,已不由得正色端坐起來,道,今天這是怎麽了,剛怨我亂說,你倒變本加厲了。你從哪裏學來的這歌詩,聽來這麽蒼涼,寥唳疏宕,大有邊塞之氣。

劉麗都道,武哥哥算你有眼光,這是我從廣陵國那些自邊塞退役的老戍卒處聽來的,據說一直流傳西域。當年驃騎將軍率將士橫絕漠北,士卒們都唱此歌,一時哀淒籠罩三軍,士卒們無不欲早日發現敵兵,斬首立功。

小武走到劉麗都身後,從後麵環住她柔軟的腰肢,笑道,我欲學古人,於邊塞風吟,取其數策而已。我就取那“歡娛在今夕,燕婉及良時”、“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兩句罷。

劉麗都轉過腦袋,眼波盈盈,凝視著自己的夫婿,道,武哥哥,今晚我很高興,你不知道我多麽討厭這個王宮。能和你在一起,即便是死了也值得的。不要說什麽尚承翁主的話,雖然我是翁主,你也不用來顧忌我的身份,我可以像普通的貧家女子那樣侍候你。你看我的瑟彈得怎樣,都是我向左姬學來的,雖然沒有她那麽精妙,但是家居佐食侑酒,一定能讓我的夫婿滿意、食欲大增的。

小武往她潔膩的臉蛋上親去,呢喃地說,看樣子我要享受古時候上大夫的排場了。記得《春秋》裏說過,上大夫吃頓飯,才有資格奏樂配合的。有你日日在身邊鼓瑟,食欲大增與否,我不知道;但是男女之欲,一定會大大的增長。我什麽也不要吃,隻想吃你。好了,我也的確不想顧忌你翁主的身份。說著兩臂一使勁,環抱起劉麗都,劉麗都躺在她懷裏,滿麵暈紅,道,你現在倒真的挺羅嗦的,往常是開口閉口律令,現在換成經義了。小武含糊不清地說,這說明你夫婿有懷金紆紫的潛能呢!他邊說邊往榻邊走去,燈燭霎時滅了,殿外的瑣窗下,蹲在那裏聽房的侍從們一個個臉上顯出奇怪之色,他們不知道剛才裏麵為何飄出那樣蒼涼的瑟聲。他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不祥之兆。

小武在廣陵國沒呆太久,就準備去豫章了。這期間,他去看了看張崇。

張崇被劉胥輸入王宮的作室,成了一個隱官刑徒。小武屏退隨從,單獨召見了張崇。張崇見到小武,很覺意外,脫口道,沈君升官了,可是你要我說的秘密,我還是不會說的。小武微微一怔,覺得這人確實有點性格,過了這麽久,一見麵就是聲明這個,於是微笑道,今天不是要你說什麽的,隻是來看看故人,別來無恙罷。他知道張崇雖然不精明,卻比較有骨氣,反正現在不用逼著他吐露什麽,何不就此假裝慰問慰問他呢。

張崇似乎有些感激,難得沈君還記得我,真如做夢一般。他雖然倔強,但自知身份,有二千石大吏來親自看自己,感激還是免不了的。

小武道,怎麽會不記得。先生是很有骨氣的漢子,令人敬佩。我就要去南昌縣上任,先生有意隨我去嗎?

張崇一驚,簡直信不過自己的耳朵,沈君說什麽?

小武道,我很敬佩先生的為人,問先生願不願意在本府屬下做事?

張崇道,明公若肯既往不咎,臣有何不願。隻是臣乃一介刑徒,明公收留,不怕別人議論嗎?

小武知道張崇不肯告發昌邑王謀反,將來太子一倒,倉促間要拷問他恐怕又來不及。這豎子似乎是吃軟不吃硬的那種人,不如將他收為掾屬,施以恩義,再慢慢套他的話,說不定他逐漸就淡了對逢千秋的感激之心,肯協助自己達成目的也未可知。

我就是因為看先生剛直不阿,才希望先生擔任我的掾屬。小武道,先生以前的事我都不管。旁人議論又有什麽關係,我大漢比之前朝,頗有不同,施刑士不但可以做太守掾屬,做二千石甚至三公九卿的又何嚐少有。

張崇喜道,那麽臣肝腦塗地,也絕對不負明公。臣當時的隨從胡倩,是臣在巨野縣時的好友,也請明公開恩,一並收留了罷?

小武道,先生有這請求,武敢不答應。來人,去報告大王,我想要求大王赦免兩個刑徒。一應損失,我補償給大王。

檀充國趕忙出去傳話,劉胥聽見小武的要求,馬上趕來了,笑道,賢婿太見外了,這兩個刑徒,本來就是賢婿所獲,賢婿如果需要,寡人就將他們做小女的嫁妝罷了。賢婿還缺乏什麽人手,寡人隻要能辦到,無不盡力。

小武笑道,大王如此厚意,臣武銘感五衷。這樣說起來也是佳話了,古時候不少陪嫁的刑徒都是賢人呢——,他停了一下,看著劉胥,話裏有話地說,大王放心,這兩個刑徒一定會幫我們大忙的。

劉胥感激地說,一切有勞賢婿了。他們這幾天密談已久,認可了小武靜候時變的計劃,等太子一倒台,再對付昌邑王。這時候,他恍惚看見自己頭戴冠冕,正在行大漢皇帝登極之禮,臉上樂開了花。

小武厭惡地轉過臉去,這個愚蠢的東西,他暗歎道,橫看豎看都不像個人君。還好,如果他將來有幸登極,有我輔佐,倒也不會把天下治理得太差。最好他登極不幾年就死掉,讓太子劉霸繼位,劉霸是麗都的親同產弟弟,仁慈聰明。他當皇帝,倒也不枉了我這番冒著生死去幫他窺竊神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