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絕望主婦聯盟

梅蘭在車庫跟全曼如與章小雪擁抱道別,下次聚會仍是這個地方,也將是程麗君的追思會。

獨自坐進英菲尼迪的駕駛座,梅蘭從手套箱裏拿出熟悉的相框,那是四個女人的合影,在她們每個人的床頭櫃,都放著這張相同的照片。

還有件事,她並沒有說出口,就是葉蕭警官來找她時,告訴她林子粹失蹤了。

下一個會是誰?

葉蕭反複詢問她與林子粹的關係,梅蘭掩飾得頗為巧妙。

最後,警官提了個奇怪的問題:“誰是奧傑塔?誰是奧黛爾?”

“我聽不明白。”

“不,你懂的,關於《天鵝湖》的故事。我查過你在師範大學的學科記錄,你和程麗君都選修過西方音樂史,而你這門課的成績非常出色。”

“芭蕾舞劇嗎?”梅蘭努力回想著說,“《天鵝湖》是所有芭蕾舞團的保留劇目,通常白天鵝與黑天鵝,也就是奧傑塔與奧黛爾,兩個角色由同一個女演員扮演。因此,她具有超乎尋常的難度,並且性格截然相反。”

“有意思,說下去。”

她開始躲避葉蕭的目光:“抱歉,畢業十多年,程麗君還保持著古典音樂的愛好,但我記不清了……王子,嗯,他明明深愛著奧傑塔,也就是白天鵝。但在王子的生日晚宴上,奧黛爾穿著黑裙出現,他沒有分辨出她們的不同,完全被黑天鵝欺騙,發誓娶奧黛爾為妻,導致了第四幕的悲劇……好像是吧。”

“謝謝,我大致明白了一些。”

“這跟案情有關嗎?”

“也許吧。”

葉蕭警官告辭之後,梅蘭對於他犀利的目光,依然心有餘悸。

此刻,12月10日,上午十點。旋轉餐廳五百米下的地庫,她癡癡地坐在方向盤前,心底反複問著一句話:“誰是奧傑塔?誰是奧黛爾?”

短信鈴聲響起,她疲倦地拿起手機,剛看到發件人的名字,幾乎打開車窗扔出去。

屏幕顯示兩個簡單的字:啞巴。

猶豫許久,她重新打開手機短信,看到啞巴的消息——

“明晚,我從老家回來,能跟你見一麵嗎?”

是啞巴的風格,簡單直接而粗暴,他還活著?

刹那間,梅蘭極度後悔,發泄著按了按汽車喇叭。

踩下油門,駛入街道,本想超過前麵的車,卻想不清楚該去哪裏。明天該如何應對啞巴?還是根本就不理睬,或者——再幹一次?

紅燈停車,她翻出手套箱裏另一幅相框,同樣四個女人,卻個個青春容顏——程麗君梳著複古的小辮子,全曼如隻有現在的一半體重,章小雪像個女高中生,而梅蘭那時被人叫作小張柏芝。

她們在師大畢業時的合影。梅蘭的父母都是醫生,全曼如是財政局長的女兒,章小雪的爸爸是報社總編,程麗君家裏則有上億資產。她們都是第一代獨生子女,既然住在同一間宿舍,就把彼此當作姐妹。四個人常擠在一張**看恐怖片,考試共同作弊過關,砸錢捉弄最討厭的同學與老師,暑期結伴去歐洲旅行,偶爾去夜店瘋狂一把,偷偷抽煙喝酒……

那時候,梅蘭在學校談過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男朋友是農村出來的,畢業後回老家做了鄉村老師。她一度也想跟對方去那遙遠的地方,卻被父母極力阻攔,最終選擇本市的聾啞人學校做老師。她再沒見過那個男生,多年後聽說他死於一場鄉村拆遷。

畢業那年,全曼如留校在行政辦工作,三年後嫁了個高級公務員。她斷定自己眼光沒錯,這個男人是隻潛力股,總有飛黃騰達的一天。但也因此,她管得極嚴,天天檢查手機,嚴禁他跟年輕漂亮的異性來往,就連青春靦腆的小夥子也不得不防,以免被人掰彎。兩人一起出門,哪怕他多看一眼隔壁少女,都會被揪住耳朵不放。婚後不久,全曼如的預言成真,老公辭職下海,成就千萬富翁,逢人開口閉口稱讚老婆,說她有旺夫相。等到她生完女兒,又是天翻地覆,先是身材就像吹氣球,再也恢複不到原來的苗條,丈夫對她完全沒了興趣。再是老公的生意越來越忙,天南海北,空中飛人,打電話回家,也是匆匆兩聲HONEY交差。她自覺沒臉跟著丈夫出門,也就一心一意做家庭主婦了。

章小雪沒有做老師,而是去外資企業上班,也算進了花花世界。她跟著一班白領麗人、外國老板、各色客戶與供應商,走遍了魔都的各種夜場。自然,她談過的男朋友少說也有半打,尚不包括酒吧裏遇到的一夜情。直到二十九歲那年,實在是感覺青春流逝,眼角的皺紋都要爆出來了,何況父母嚴加逼催,每月安排四次相親,終於把自己嫁了出去。對方是個鑽石王老五,卻沒有多少緋聞,因為天生一副老實相,閱男無數的章小雪,由此倍感安全。結婚一年,她就剖宮產了個兒子,越發覺得丈夫的體貼,從此徹底改了秉性,專心在家相夫教子。至少,梅蘭再沒聽她吹噓過自己又征服了某某男人,倒是成天曬幸福說丈夫對她有多好,證據無非是滿櫃子的包包。

程麗君隻當了兩年中學老師,反正老爸有錢養她。幾年後,她與律師林子粹結婚。相比其他閨蜜的老公,她的丈夫雖然帥氣迷人,卻是事業最不成功的那個,反而要依賴於丈人。

至於梅蘭,她在聾啞人學校當了幾年老師,再沒有談過戀愛。七年前,某家銀行的慈善公益行動,去貧困山區資助殘疾孩子,需要手語老師陪同,梅蘭主動報名參加。那次漫長的暑期旅行中,銀行方麵的代表,是個二十八歲的年輕人。雖然他的長相平平,卻處處表現得積極熱心,也沒嫌棄農村條件艱苦,更喜歡跟孩子們玩遊戲。梅蘭跟他配合得相當默契,還發現兩人有許多共同愛好,比如阿加莎·克裏斯蒂的推理小說,《迷失》之類懸疑美劇。在雲南最偏遠的山村,渡過一條湍急溪流時,梅蘭意外被水衝走,幾十米外就是瀑布,是他奮不顧身跳下水,最後關頭救了她的命。當天晚上,當她在鄉村中學裏烤火,看著無瑕的月光,不計其數的螢火蟲陪伴下,仿佛宮崎駿的電影世界,梅蘭接受了他的求愛。

戀愛一年,交頸鴛鴦,如膠似漆,梅蘭成了他的妻子。結婚前發現懷孕,她很想把孩子生下來,但他不願倉促地奉子成婚。他恰逢事業關鍵期,剛獲得一個眾人虎視眈眈的職位,但麵臨巨大的業績壓力。於是,他逼著梅蘭做了人工流產——她正深愛著這個男人,知道他從基層奮鬥起步,得來這位置不易,願意為他而做出犧牲。

婚後第二年,丈夫的年薪升到了五十萬,黑色收入更是翻倍。梅蘭辭去老師工作,專心在家生兒育女。不過,漫長的六年過去,眼看快到七年之癢,肚子始終沒有動靜。再去檢查,醫生說是第一次流產造成的傷害,使她以後很難再懷孕了。

丈夫無法責怪梅蘭,完全是他造成的結果。但他開始放縱自己,整夜在外忙於應酬,流連於夜總會,或跟女秘書打情罵俏。他自以為保密得天衣無縫,其實早被妻子發現。梅蘭卻隱忍不發,很好地掩飾了這一切,始終未曾捅破這層窗戶紙。

她並非像許多女人那樣,想要維持婚姻而委曲求全,而是決心用自己的方式來複仇。

這些年來,雖然各自的生活有了劇變,四個人都當了家庭主婦,全曼如與章小雪還做了媽媽,但她們的友誼絲毫未曾改變,每個周末的聚會從不中斷。每次都會有人掉眼淚,說出婚後的各種不幸……

全曼如的丈夫是第一個出軌的,不知吵過多少次架,她卻不敢選擇離婚,為了尚在繈褓中的女兒。她總是埋怨自己產後發胖,讓丈夫完全失去了興趣,大家明白這純屬扯淡。更重要的是,她說自己仍然深愛著丈夫,不想做個被拋棄的怨婦,這也太沒麵子了吧。

接著是章小雪,兒子不到兩歲,丈夫在外包養了個女孩。她隻能默默地每天詛咒,卻不敢對丈夫發脾氣。她的爸爸剛好退休,人走茶涼,再無依靠。離婚嗎?隻能分到很少一部分財產,大半都被丈夫轉移。就拿著半套房子,怎麽養活自己?難道再出去找工作?原來她在外企的職位,早就被後來的女孩子頂了,哪個單位敢要她這麽個單身媽媽?

問題最嚴重的是程麗君,倒是她跟丈夫相安無事,即便被查出輸卵管阻塞。然而,幾年前的那場空難,她失去了父母,從此陷入嚴重的抑鬱症。有一次,程麗君在家割腕自殺,梅蘭及時趕到救了她。從此她的性情大變,原本是個膽小的女人,連隻蒼蠅都不敢打死,外麵遇到什麽事都縮在後麵,現在卻會極其暴躁地發脾氣。

梅蘭擔心她的安全,沒事就主動跑來陪伴,看到程麗君總是對著鍾點工發泄,強迫那個中年婦女做各種危險的髒活累活,有時近於侮辱與虐待。鍾點工居然堅持了下來,從未向任何人抱怨,因為女主人給了加倍的工錢。

因此,林子粹也跟梅蘭熟絡起來。經常就是他們兩個人,一起陪伴程麗君去看心理醫生,漫長的治療過程中,他們坐在外麵喝咖啡聊天。他要麽不說話,說起來就文縐縐的,還能引經據典。梅蘭學過西方音樂史,很樂意聽他聊柴可夫斯基與拉赫瑪尼諾夫之類的。每次看到林子粹的眼睛,梅蘭的心頭就會微微顫抖,許多女人都對他有過這種感覺——這是個令人著迷而又危險的男人。

她開始收到林子粹的微信,半夜裏說些曖昧不清的話,有時關於程麗君,有時又完全不相幹。

那時候,正好梅蘭發現了丈夫外遇,心情糟糕到了極點——她接受了林子粹的邀請,兩人在酒吧約會。他很會**,也許早就有過外遇對象,或在外麵常有一夜情。可憐患有抑鬱症的程麗君,還以為丈夫忠誠不渝,隻因他為人處事極其小心,不留半點破綻。

有一夜,林子粹想把梅蘭灌醉,沒想到她的酒量驚人,最終倒下的是他自己。梅蘭心裏透亮:一旦踩過這條線,就再也回不來了,思前想後,終究懸崖勒馬,冷靜地叫輛出租車,把醉鬼送回家,再沒和他有過私下來往。這個秘密,她從未告訴過任何人,自然更不能讓程麗君知道,否則便是早點送她去自殺。

那年冬至,程麗君家裏終於出事,鍾點工從三樓墜落摔斷脖子死了。

兩天後,就是平安夜,四個女人在梅蘭家裏聚會,程麗君哭著說出真相——確實是她逼迫鍾點工爬上去擦窗的。

大家相約彼此保密,永遠不出賣朋友。

接著,程麗君說出一個更為匪夷所思的秘密——

“其實,那個死掉的鍾點工,她是個變態。”

處於重度抑鬱症中的程麗君,平常兩耳不聞窗外事,丈夫又早出晚歸,她的世界裏最重要的人,就變成了那個叫麻紅梅的鍾點工。她時而對鍾點工百般關心,贈送自己的金銀首飾。時而又挑三揀四,比如每次用完馬桶,都要鍾點工再清洗一遍,每隔三天給地板打蠟,每周把所有窗戶擦到幾乎透明。

就像所有沒生孩子的主婦,程麗君在家無聊到了極點,因此越發敏感,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加重抑鬱。她偷偷觀察鍾點工,從對方說話的眼神裏,休息時發呆的樣子,判斷出麻紅梅是有故事的人。

於是,她決定幹一件刺激的事——跟蹤與偷窺鍾點工。

結果是驚人的,每天清晨,麻紅梅都會準時出門買早點,來到市中心的一處爛尾樓。開始,程麗君以為她是去跟情人幽會,後來大膽地跟著她爬上爛尾樓,發現她竟把早餐從樓頂扔下去。等到她離開以後,程麗君才發現底下的空中花園,不可思議地囚禁著一個男人。

她不知道這個男人是誰,看起來五十多歲,穿著厚厚的棉襖,有些簡單的生活用品。

麻紅梅,每天都是這個節奏,從不間斷地給爛尾樓頂的男人送飯,又不跟他說話,像典獄長與終身監禁的囚犯間的關係。程麗君想起鍾點工說過自己老公早就死了——難道,樓頂的男人就是她老公?這樣的囚禁已持續了很多年?

“這個女人太可怕了!雖然,我不是故意想讓她摔死……”程麗君麵對三個最好的閨蜜,從來不曾說過謊話,“但麻紅梅死後,我反而輕鬆了許多——再也不用擔心每天與一個心理變態朝夕相處了。”

當時,梅蘭內心想的卻是:親愛的麗君,難道你自己不是變態嗎?

全曼如與章小雪卻表示不相信,怎麽可能有這種事?又不是拍電影!她們一致認定,是程麗君的抑鬱症產生的幻覺,在鍾點工死後的這兩天,編織出了這樣瘋狂的故事。

“你們不相信的話,可以跟我去看看!”

次日,四個女人結伴前往程麗君所說的爛尾樓。

聖誕節的陽光下,梅蘭穿過市民廣場公園,第一次看到了巴比倫塔。

這是一棟骷髏般的建築物,**著行將腐爛的發黑骨頭,血管與神經早已不複存在,如果塔頂真的禁閉著一個人,不過是食腐的黴菌與蛆蟲罷了。

章小雪已事先做足功課,查清了爛尾樓的前塵往世——

巴比倫塔的主人生於本市,人們稱他為“教授”,年輕時偷渡去香港,不知如何掘到第一桶金。兩伊戰爭期間,他自稱巴哈教徒去中東做生意,為伊拉克建造各種基礎設施,一度成為薩達姆最大的承包商。此人資助發掘了古巴比倫城遺址,說在地下得到先知巴布的教誨,要在東方重建通天塔。中國第一波房地產**,他攜帶從海灣戰爭賺來的巨款回國投資,邀請某位建築大師設計巴比倫塔,酬勞則是一尊兩千五百年前的尼布甲尼撒石像,從傳說中的通天塔底下挖出來的。下麵圓錐形的十層,計劃造成綜合性商場,底樓則是私人博物館,全球收藏古巴比倫文物最豐富的一家。上半部分的十層,將是五星級酒店。至於頂樓的空中花園,誰都不曉得什麽用途。

1998年,亞洲金融危機,全中國出現了無數棟爛尾樓——巴比倫塔是其中之一,在它結構封頂的第二天。

第三天,巴比倫塔的主人,傳說中令人著迷的“教授”,站在塔頂的空中花園,口誦古老經文,一躍而下……

警方尋遍附近每寸街道,包括屋頂與綠化帶,甚至到不遠處的蘇州河裏打撈,都沒找到他的屍體,仿佛在半空消失。而他價值連城的收藏品,大多被索回伊拉克,2003年隨著美軍攻陷巴格達而付之一炬。據說“教授”與這棟爛尾樓融為了一體,每根**的鋼筋,每塊斑駁的磚頭,每道水泥縫隙,都是他的骨頭、肌肉和血管。而他的鬼魂,則永遠飄浮在巴比倫塔上空,比如那座人所未知的空中花園。

“麗君啊,你說,你看到被囚禁在塔頂上的男人,會不會是那個教授呢?”

“誰知道呢?”她們穿過綠化帶背後的小門,梅蘭仰望絕頂之上的牆,“既然,都已經到這裏了,不妨上去看看吧!”

四人小心地進入爛尾樓,爬上漫長的十九層樓梯,來到巴比倫塔頂的荒草叢中,扒著欄杆偷窺空中花園,果然發現了那個男人。

誰都不敢說話,像看動物園裏的大猩猩,注視這個即將餓死的人。他看起來好幾天沒吃過東西,骨瘦如柴地躺在牆角,也不發出任何聲音。

全曼如與章小雪嚇得當場逃跑,梅蘭和程麗君一直追到爛尾樓下,才把她們兩個叫回來。四個女人商量半天,全曼如沒有絲毫主意,章小雪則主張趕快報警,程麗君堅決反對,認為這會給自己帶來更大麻煩——對啊,她們怎麽會發現這個秘密的?是否與鍾點工麻紅梅的死有關?程麗君還對警察說謊了?

最後,梅蘭提出個方案:扔根繩子下去,放這個男人逃出來,但又看不到她們。

大家都點頭認可,再次登上巴比倫塔,準備好了堅固的繩子,一頭固定在樓頂,另一頭扔下空中花園,還留下幾千塊現金,作為男人逃跑後的生活費。

當她們回到地麵不久,有個蓬頭垢麵的中年男人,目光呆滯地來到市民廣場公園。周圍許多人在搞聖誕促銷,卻沒有一個上前幫助他,想必把他當作了乞丐。

男人消失在人群中,梅蘭這輩子再沒見過他。

十分鍾後,四個女人聚在街對麵的星巴克,擦著額頭冷汗:“太刺激了!”

梅蘭看著窗外的爛尾樓頂:“親愛的,你們不覺得嗎?這座空中監獄,是老天恩賜給我們的禮物。”

這一天,是“絕望主婦聯盟”成立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