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酒宴分男女席,女客所在偏廳共設有九張如意大方桌,茵茵和玉菁、玉菡、玉芙及另外幾位伯爵府小姐在一桌,等大家到齊落坐,酒饌佳肴便陸續端上來。
暖寒會之所以長盛不衰十數年,全贏在午宴的菜式上。
知州夫人是個有心人,對吃喝玩樂頗為熱衷,加上家資頗豐,府上便請了東南西北各地的廚子,水牌連著轉,人在府裏便能吃到天下各種各樣的菜式點心,因而最懂得吃。
這暖寒會上的酒特地訂了醉香樓的陳年花雕,另有兩種姑娘們愛喝的果子酒,至於菜品,半數都是每逢酒宴必不可少的金陵名菜——鹽水乳鴿、神仙蛋燉生敲、葫蘆美人肝、雨花鳳尾蝦和百花春滿園等,還有民間船菜**鍋、雙冬燉老豆腐、蔥筍燜野鴨,外加幾樣大廚改良過的北方菜式,譬如藕盒,改為了雙夾的,釀入兩種金陵本地餡料,因金陵臨水近,尤愛吃蝦,葷的那一麵便釀入蝦蟹,素的那一麵釀入金陵特有的矮腳黃青菜,更合金陵當地口味,除此外還有兩道知州府上自己研製的菜品。
這頓飯夫人們吃得心滿意足,也就把先前在男客那頭撿到女子荷包的事兒暫且擱下了。
酒足飯飽後,大家三五成群外出散步消食兒。
旁人悠閑散步,茵茵卻心下著急,立刻攜了蘭香前往梅林深處,去尋自個兒丟失的荷包。
尋了一圈兒沒尋著,垂頭喪氣回來,正好玉菁在四處尋她,見她從梅林深處走來,立刻迎上去,氣衝衝把她拉到一邊,“才叫你老實些你又亂逛,萬一出了什麽差池,母親又要說我沒看顧好你!”
茵茵隻得賠罪,“我再不往裏去了,便有事也不連累姐姐。”
“你以為是你說不連累便不會連累的麽?咱們是一家人,場麵上誰出了錯丟臉的都是一家子,你規矩些既是為自己好,也是為我們好。”
茵茵連連應是,這時有薛媽媽過來讓玉菁領妹妹們去花廳,玉菁應了,眼神示意茵茵跟著她,而後又命知夏去通知玉菡玉芙和玉芝。
姐妹們一道進了花廳。
花廳內已聚集了不少人,吵吵嚷嚷的,可以看見正上首放置了一張花梨木案,案上清供有一盆蘭花、一支紅梅和一黃蠟佛手。
底下用八扇紫檀木山水屏風隔成東西兩邊,男客在東,女客在西,東西各設十幾張如意小桌,桌上小食酒水若幹,還有婢女穿梭其間伺候茶水。
茵茵覺廳內不寒不暖,梅香四溢,一張望,原是窗牖門牆上都插有梅枝,甚至窗紙上也題有詩詞。
玉菁是最愛詩詞的,她湊近瞧了一眼,複退回來,笑對身旁的程家小姐道:“這知州夫人心思真是靈巧,冬日於閨房中設白帳,帳內掛梅枝,夜裏熄了燈睡時帳內便冷香四溢,梅影重重,這習俗我原先在一本講宋朝士大夫起居的雜書上看過,沒想到夫人用在了這裏,雖不及書裏說的有趣,但意思也算到了。”
程家小姐素來欽佩玉菁的才學,連聲應道:“你懂得真多,是什麽書,我怎麽沒看過?”
“一本雜書,書名我也記不得了,還是前幾年從我外祖書房裏淘來的,也不知書上寫的是真是假,”玉菁道。
“自然是真,玉菁你外祖十五歲便高中探花,在翰林院任職,之後又入內閣,官至首輔,想必博覽群書,見識不俗,他書房裏的藏書若能有假,我們看的書怕不都是後人杜撰的了!”
玉菁聽得心裏熨帖,麵上卻仍露謙虛之色,“言重了,有些書我祖父也不定能辨真假,如今許多書都是杜撰的,東仿一些,西抄一點,三分真七分假,尋常人看幾句恐怕真要被騙了去。”
……
玉菁能詩善畫,外祖家家學淵源,因此是金陵公認的才女,每逢她開口,總有一群人圍坐過來細聽。
玉菡最見不得這場麵,這時她便搭訕著挪到旁邊酒桌上去,扭過身子不看不聽,實在不服氣了,便悄聲向玉芙抱怨:“怎麽她一出門便有這些話說,平日在爹爹和祖母跟前也不見她多話呀,還每逢說話必談及外祖家,誰不知道她有個當過首輔的外祖父,犯得著日日掛在嘴邊?”
沒聽見玉芙回應,她又自顧自說下去,“分明是故意的,她就是故意顯擺家世,我知道她們這些人,愛讀個詩詞,作幾句華而不實的酸詩便自鳴得意,不把人放在眼裏了,哼!也就是我不願學,我若願學,有她什麽事兒!”
紅櫻斟了杯茶遞上前,一麵俯下身湊到她耳邊:“小姐若有心向好,回去便把前兒先生給您劃的書背了。”
“不背,我才不背,”玉菡推開紅櫻遞上來的茶水,向玉芙道:“我不背你也不許背!”玉芙打從一進來眼睛就盯著茵茵,一刻也沒離開過,她敷衍道:“不背,我不背,”玉菡見她望著別處,不樂意了,伸手掰過她的腦袋,“在瞧什麽呢,也不聽我說話!”
玉芙回過身來,煞有介事道:“姐姐,你瞧六妹妹身上可少了什麽!”
玉菡循著目光望過去,“少了什麽,沒少什麽呀!”
“她的荷包不見了。”
“荷包?她原戴了荷包麽?”玉菡看向茵茵腰間。
“戴了,我方才在府門前拉扯她時,分明看見她腰間係著個粉紫色魚形荷包,現下沒有了。”
“沒有就沒有,荷——”玉菡隨口說著,突然反應過來,瞪大眼再細細一看,心下了然,冷哼道:“嗬!方才叫她去她不去,在我們麵前裝清高,我們一走她就背著人去了,怕不是方才男客那兒撿的荷包就是她的。”
“聽說撿的荷包是紅色的,”玉芙小心翼翼提醒。
“你肯定聽錯了!”玉菡說罷,附耳向玉芙如此這般地交代了幾句,玉芙聽得直搖頭。
玉菡便加重了握她胳膊的力道,“方才你沒哄住她,眼下將功折罪的機會來了,你不去,那往後也就不必叫我四姐姐了。”
“四……”玉芙的目光與玉菡一對上便敗下陣來,她咬了咬下唇,終於下定決心起身走向茵茵……
茵茵此時正聽玉菁講詩聽得津津有味,突然有個人走到身邊,她唬了一跳,“五姐姐,你……你做什麽?”
“六妹妹,你的荷包哪兒去了?”玉芙指著她腰間問,過高的聲調把玉菁的說話聲也蓋過了,立時周圍幾桌人都齊齊望了過來,其中就包括陸夫人和那兩位侯夫人。
“什麽荷包?”茵茵聽講得太入迷,尚未反應過來。
“難道是掉在半路叫誰撿了去?”玉芙把話說得更明白。
茵茵悟過來了,玉芙是想把水攪渾,方才有奴婢在男客那處撿到女子的荷包,此事知道的人不少,如今玉芙再這麽大張旗鼓一問,旁人自然疑心她,疑心歸疑心,又不能坐實,她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什麽荷包,五姐姐,我今兒走得急忘了帶荷包,怎麽呢?”茵茵強裝鎮定。
“分明係了,我看見的,”玉芙急了。
茵茵心跳得厲害,臉上卻仍然不溫不火,“姐姐看錯了罷?”
“五妹你準是看錯了,我記得六妹沒係荷包,方才來的路上,六妹還問我荷包沒係要不要緊,有好玩兒的能不能放我這兒,”玉菁直直望向玉芙,眼神中頗有警告意味。
她知道輕重,府裏一家子姐妹怎麽鬧都成,在外人麵前卻是要顧及姐妹顏麵的。
那頭玉菡見玉芙勢弱,立刻站起身準備幫腔,教紅櫻死死拉住了。
陸夫人懸著的心終於落回肚子裏,她笑看向一旁戶部主事的夫人,“小孩子玩鬧呢,小小年紀,雞毛蒜皮的小事於她們便是天大的事,都拿到台麵上來說,貴府上也有三位千金,幼時可曾這樣鬧過?”
“哎呦,比這還鬧騰百倍呢,今兒扯頭花,明兒又和好,來來回回,女孩兒還不比男孩兒,臉皮薄,又愛哭,說幾句可了不得!”王夫人配合著,三言兩語便把話岔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