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臉色和緩了,招手道:“好孩子,你過來。”

茵茵抬眼,防備地望了望老太太及她身旁的邱姨娘,而後低了頭上前,走到老太太跟前站住,老太太那些語重心長的話便不由她不聽,直灌進耳朵裏來。

“你生母和弟弟故去了,你心裏不好受,我們都明白,但這些事恐怕你說不清楚,我自會同你父親說,還有你回府後被派去廚下打雜,這事兒我也是今日才知道,原不是你邱姨娘的錯,她每日大事小情千頭萬緒的,且理不過來,是她手底下人會錯了意,才把你送去廚下打雜,祖母已派下懲罰,這事兒你也不必同你父親提起,免得他誤會,弄得家宅不寧,明白麽?”

茵茵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就是為了全她們的體麵,痛苦委屈便得往自己肚子裏咽。

“祖母,我明白了,”茵茵道。

“明白就好,你下去同你幾個姐姐一處玩兒去罷!”

茵茵應是,這便回身退出會客廳,等確定無人關注她時,便“噔噔噔”快步下樓去……

她行得極快,好像在那屋裏的每一縷空氣都沉重,把她壓得喘不過氣來,然而下了樓,又遠遠望見院子裏正挖雪人眼睛的玉菡和玉芙,她意識到前麵也無路,不能前也不能後,她隻好往右梢間去,可走到門口,門簾一掀,又看見九思正坐在官帽椅上,手裏捧著本書在看。

九思聽見動靜,也看了過來,四目相對,二人俱是一怔,茵茵臉上一熱,本能把簾子落下,回身便走。

“小姐,您要去哪兒?”茵茵行得飛快,蘭香幾乎跟不上。

茵茵說:“不知道,”隨後徑直出門,正撞上他們的歡笑聲,她隻好右拐,走向丫鬟們起居的抱廈。

於是接下來,茵茵都在丫鬟屋裏看她們打絡子,編頭繩……

陸潤生過來翠微堂了,緊接著,陸夫人、玉菁也都被丫鬟請了過來,茵茵是最後一個通知到的,終於一家子在翠微堂正廳裏聚齊。

飯也開上來了,共有三桌,女眷兩桌,男人在屏風另一邊共坐一桌,先祭神,而後才各自落座,動筷。

其實大家日日相見,並無什麽話可說,老太太那桌有邱姨娘和二房媳婦炒熱氣氛,陸潤生那一桌,大家都在問陸潤生在浙江的見聞,以及案子查辦的進度,陸潤生把能說的說了,不能透露的便含糊過去,其實他的心思並不在飯桌上。

從方才在大堂中他沒見著茵茵她母親,便覺奇怪,後又見茵茵哭得厲害,心裏更打鼓,好容易敷衍完眾人,回自己院子裏沐浴更衣,他趁著這時候問了自己的貼身侍女巧月,巧月不敢說,直懼得跪下來,請他去問老太太,他無法,隻得過這邊來。

開飯前,他在屋裏掃了一圈仍沒瞧見茵茵她娘,便知道出事了,此刻心中記掛她們,隻想著等這頓飯完了便去請教老太太。

好容易熬至宴畢,大家又說了一回話,終於老太太道乏,對眾人道:“你們陪著我說笑許久,想必都累了,回去午歇罷,”說罷看了眼陸潤生,“潤生,你隨我來,”而後又瞧了眼茵茵,“六姐兒,你也過來。”

茵茵在眾人的目光中起身,跟著老太太和陸潤生上了樓去。

老太太和陸潤生去正屋說話,茵茵便在次間等著,底下的熱鬧已散去了,翠微堂又陷入一貫的寂寂無聲。

茵茵的心也沉入穀底,這次間與老太太的臥房還隔了個廳堂,那邊的說話聲她丁點兒不聞,次間牆上掛著個西洋鍾,她聽見那擺鍾打了十四下,過了不知多久,又聽見打十五下。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去,推開支摘窗,外頭清新寒冷的風立即湧進來,茵茵看見院子裏那三個形狀各異的雪人,“啪”的一聲又把窗又關上了。

這時,一個小丫鬟掀簾進來,稟報說:“小姐,老爺和老太太說完話出來了,老太太叫您送老爺回書齋去。”

茵茵話還沒聽完便舉步往外走,果然一出門見陸潤生站在客廳裏,他雙肩萎頓,身形不穩,正茫然四顧,仿佛不知往哪裏去,茵茵忙快步上前,“爹爹?”

陸潤生這才回過神似的,目光漸漸聚焦在女兒身上,茵茵走近了,才看見他眼眶泛紅,身體搖搖欲墜,忙伸手攙住他的胳膊,“我送您回去罷?”

“你母親……你母親她……”陸潤生哽咽不能言,茵茵立刻被這句“你母親”惹出了眼淚。

一高一矮父女兩個身影,緩緩下樓,走出翠微堂……

一路上,陸潤生始終沉默不語,茵茵則強忍啜泣,後頭跟著的奴仆們不敢走得太近,怕打攪兩人。

許久許久,陸潤生平複了心緒才終於記起來問:“你母親可還有什麽遺願?”

那意外來得突然,哪兒來得及說什麽遺願,倒是有個願望她娘雖然沒掛在嘴邊,茵茵心裏卻明白,她道:“娘她……她想光明正大地進陸家的門,想日日見到爹爹,同爹爹長相廝守。”

陸潤生低垂下眉眼,喉結微動,卻終究隻是歎出一口氣,什麽也沒說。

良久他才又問:“那她可有什麽遺物?”

茵茵說:“還有兩身衣裳,在我屋裏放著,”說罷回頭示意蘭香,蘭香會意,回身往秋爽齋去拿宋月娥的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