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火放完了,賞錢也撒完了,寒風凜冽,院子裏驟然冷清下來。

邱姨娘立刻高聲道:“外頭風大得很,可別凍壞了,咱們回屋裏吃酒看戲去!”

於是一行人又跟隨老太太進屋,老太太、二房李氏和邱姨娘等人一桌,陸夫人單獨一桌,茵茵等人按序齒各自坐在自己的小方桌前吃果子看戲等天明。

那果酒甚多,她們一邊吃一邊往下賞,屋內的仆婦丫鬟們也跟著主子們吃飽了。

茵茵方才吃了杯烈酒,眼下發作起來,正是眼餳臉熱,頭昏得厲害,漸漸看戲台上的正旦竟看出重影了,蘭香覺出不對,連忙叫了醒酒湯來,茵茵喝下,暫時平服,可過了會兒困意又上來了。

除夕夜守歲是傳統,連一向與老太太不對付的陸夫人也不得不跟著挨時候,況且這是茵茵回府以來的第一個除夕,老太太這把年紀都還在守著,她一個小輩,自不好提前告退回去歇息。

茵茵上首的玉芙瞧見她那昏昏沉沉的樣子,心下暗喜,附耳悄聲向玉菡道:“姐姐你瞧,六妹妹要睡著了。”

玉菡瞅了茵茵一眼,也笑道:“是了,鴻賓樓的’一杯倒’果然名不虛傳,”說罷故意起身望向與她隔了個位置的茵茵,提高聲調“關切”地問道:“六妹妹,你東倒西歪的怕不是要睡了罷?要實在想睡就趕緊回去歇息,沒的睡在酒桌上著涼!”

正專心看戲的老太太那一桌聽見,都往這裏瞥了眼,陸潤生在更遠處的酒桌,同陸澤明和陸懷章談話談得興起,沒留心到這頭。

茵茵趕忙起身,辯解道:“沒有,我不想睡。”

上首的玉芝也笑道:“妹妹是酒桌上貪杯,那果子酒雖說不醉人,但喝多了也有後勁兒,快別逞強,回去歇息罷!”

這時候若老太太那一桌有人發話,茵茵到還可順勢告退回去,然而那邊無人說話,她便隻有強撐著道:“我沒醉,也不想睡,祖母和太太還有姐妹們都在這裏守歲,我自然也要跟著守,”說罷重又坐下去。

玉菡和玉芙對視一眼,都暗自發笑。

茵茵這又命蘭香倒茶,而後自己咕嘟咕嘟喝了。

過了會兒,懷章和二房的幾個坐不住,出去說話了。

茵茵更坐不住,她覺屋裏的火盆燒得太旺,暖意融融愈發催人睡眠,見幾位哥哥出去,想著自己出去透透氣應當也無可指摘罷,便也捧著手爐出了正廳。

外頭的風真如刀子一般,立刻割得人清醒。

茵茵在簷下走了兩個來回,睡意漸消,她百無聊賴,茵茵命人拿了燈籠來,她和蘭香在院子裏逛。

逛著逛著漸漸走到院子的東南角,那兒有塊菜圃正對院牆,茵茵走近些,忽聽見院牆外傳來說話聲,正是二房的那兩位哥哥——陸懷文和陸懷民。

二房陸澤明在陸家幾乎是個透明人,因他資質遠不如陸潤生,現在禮部任祠祭主事,除與陸潤生這位兄長,平日幾乎不與人說話,連老太太也說他是個榆木腦袋,怕不是幼時從山上摔下來把人摔糊塗了,因此他那妻子李氏及其所生二子一女在陸家都不得寵。

“娘說得不錯,祖母眼裏隻有伯父一家,方才還賞了懷章兩碟糕點,卻連我們的名也沒提上一提,”說話的是陸懷文,天下第一等勤奮用功,平日在家隻一件事——讀書,日也讀夜也讀,卻因資質太差,到如今連個秀才也沒混上。

其弟陸懷民年方十三,是個好玩的,他一看書就頭疼,平日愛跟陸懷章出門應酬,喜跟人賭錢鬥雞,甚至在府裏專門空出間屋子來養蛐蛐和公雞,有一回房裏新來的奴婢沒當心把他的“常勝將軍”踩死了,他把那奴婢打了幾十板子直把人打死,後頭他娘賠了人家一百兩銀子才了事。

他聽了陸懷文的話,不以為意,“每年不都如此,哥哥你這麽急做什麽,隻要沒少了咱們的吃穿,你當沒看見就是。”

“你怎的知道沒少咱們吃穿,你平日隨懷章外出,難道沒覺出他手頭你比闊綽?為何?因他娘管家,他在公中可隨意支領銀子,他娘替他把賬平了,兩房雖然分東西兩府而居,但老太太在世,便還不能分家,那他用的每一分每一厘都有我們的份,他用得多,將來分給我們的自然就少了。”

“說的是啊!不過懷章哥哥大方,替我還了不少賬,他我就暫且不提,隻那陸九思我看不慣,他不是我們陸家人,卻占了個名額,將來分起家來還要分他一份,就是因那老和尚說他和懷章哥哥共命,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說可笑不可笑?”

陸懷文深吸一口氣,道:“九思不是陸家人,再如何不能翻過天去。”

陸懷民卻自顧自道:“這種江湖騙子我見多了,我也在天橋下算過命,給他們騙過銀子,大伯父這把年紀了,竟還信這個!”

……

茵茵聽得心中憤滿,大概怒氣會催動血液,漸漸竟更覺血氣往腦袋上湧,臉熱心跳,好像方才那杯酒又發作了。

蘭香卻是知道這些話聽不得,連連拉拽茵茵的袖子,輕聲催促:“小姐,咱們回去罷!”

茵茵做了個噓聲的手勢,甚至還想更走近些聽牆角,可正在這時,菜圃邊上那株老鬆後發出“哢嚓”一聲輕響,像是折斷了根木枝。

茵茵一嚇,停住腳步,隻見樹後走出個人影,越走越近,在月色下漸漸顯出身形輪廓,不是九思又是哪個?

茵茵一怔。

外頭的交談還沒有完,“回頭請祖母把那幾個綢緞莊交給我們,我看大伯對陸九思很看重,可別便宜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