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蘭香挑起厚厚的棉布簾子,巧月提著食盒進來,放在正廳的八仙桌上,她看見茵茵下樓來,略行了一禮道:“六小姐,老爺聽說您病了,特地命廚下做了這碗湯圓,讓奴婢親自送過來,”一麵說一麵把雕富貴花開的蓋子揭開,從裏端出一碗熱氣騰騰的湯圓。
茵茵走過去,見那湯水清淩淩的,裏頭躺著十二個顏色各異的湯圓,香香軟軟,煞是好看。
茵茵奇道:“怎麽有這樣顏色的湯圓?”
“不僅顏色不同,餡料也不一樣,小姐吃吃看,”巧月說著,把白瓷勺遞給茵茵。
茵茵接了,在官帽椅上坐下,先揀了個最尋常的白色湯圓舀起來,咬了一小口,又香又甜,是芝麻味兒的,她慢慢地把這個吃完。
而後又揀了個嫩黃色的,舀起來,輕吹了吹,而後一口咬下去,裏頭油脂般的黃色立刻流出來,茵茵咂摸了一咂摸,笑向巧月道:“是南瓜餡兒的。”
巧月微微一笑,“小姐再吃。”
茵茵吃完這個,便又挑了個玫紅色的。
“玫瑰花味兒的。”
“花生味兒。”
“山楂餡兒”
“啊!這個是我最愛的香芋紫薯餡兒!”
……
每吃一個都是一份驚喜,而最大的驚喜是她沒過去陪長輩們過元宵節,父親卻還記得她給她送湯圓,可見心裏想著她。
上回在翠微堂時老太太訓斥她,爹爹不站在她一邊,為此她介懷了幾日,眼下這碗湯圓才算開解了她。
吃著吃著,不知怎麽,竟有眼淚湧上來,隻得把頭埋得更低。
這時巧月才說:“老爺心裏一直記掛小姐,聽說小姐病了,特派奴婢來瞧瞧,奴婢瞧小姐精神頭很好,晚飯後太太會領三小姐四小姐她們去外頭放花燈,小姐可要跟著一起去啊?”
茵茵說不了,“我還有些頭昏,吃完了便得上樓歇息了。”
“那小姐安心歇息罷,方才老爺趁老太太高興,為小姐求了情,老太太原要罰小姐跪三日家祠的,眼下減成兩日了,”巧月道:“明兒小姐過去跪時,多穿些衣裳,那祠堂裏冷得慌。”
茵茵的眼淚“吧嗒”掉進碗裏,她把頭埋得更低,哽咽著嗯了聲。
“那小姐慢吃,奴婢回去複命。”
“嗯……”
巧月走後,茵茵仍繼續吃那湯圓,把一碗十二個湯圓全吃了。
那頭晚飯也已備好,然茵茵再吃不下,隻把一碗色香味俱全的美人肝嚐了兩口,便回臥房了。
因著陸潤生的氣,這幾日茵茵把給他繡的香囊撂下了,這會兒她又拾起針線,繡她那未完的香囊。
鬆風鶴韻的圖案看著簡單,繡起來卻不容易,茵茵這樣的新手,把每一根枝條每一片鶴羽都繡準了,可整體看來就是差點兒意思。
她繡了會兒覺不對,便又拆了,再繡,又覺不對,卻不能再拆了,隻能硬著頭皮繡下去。
蘭香就坐在一旁理線,屋裏無聲無息的。
夜色愈來愈深,蘭香又用火折子多點了兩支蠟燭,而後罩上琉璃燈罩,從窗戶進來的那絲風便不能把蠟燭吹滅了。
整個院子仿佛都睡著了,隻有針線在錦緞上穿梭的嗦嗦聲,這時外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蘭香放下活兒,輕手輕腳走出去,問明白緣故,便回來稟報茵茵:“小姐,九爺院裏的書童滿子提溜了個花燈過來,說要送給小姐。”
茵茵一聽“九爺”兩個字,繡花針險些紮著手。
“花燈?他……他送我花燈做什麽?”她放下繃子,緊張地起身掀簾出去。
在揚州時,曾聽娘說元宵節那日,互相心儀的男女會偷偷約著一起去河邊放花燈,那九思送這花燈,莫不是——定是她想岔了。
“噔噔噔”下了樓,隻見一個梳垂髫髻,看著十來歲的小童手裏拎著盞蓮花燈立在正廳裏。
茵茵快步上前,滿子這便把杆子遞給茵茵,“小姐,這是九爺叫奴送過來的。”
茵茵接過花燈,這是一盞無骨燈,燈的骨架極纖細,外層糊的金色綃紗更薄如蟬翼,燈內別有機巧,輪軸一轉,燈屏上便投下一出男耕女織的剪影。
“這花燈哪兒來的,真好看,”茵茵心跳得厲害。
“九爺跟隨太太小姐們一齊外出,四小姐要放燈,九爺便自掏腰包,給每位小姐都買了一盞花燈,這盞是小姐的。”
茵茵跳得劇烈的心突然沉下去,她哦了聲,“這麽說是人人都有了?”
“幾位小姐都有了,小姐今兒沒去,這盞是九爺挑了給小姐的,爺說他不懂女孩兒家喜歡的東西,恐挑得不好。”
他總是這樣客氣,禮數周到,叫人挑不出錯,也看不見他的心。
茵茵把花燈遞給蘭香,叫滿子坐,她自個兒也坐下了,問他:“九哥哥可還有什麽話帶給我麽?”
“九爺請小姐好好養病,來年元宵再同姐妹兄弟們一起去放花燈。”
“替我謝過九哥哥,”茵茵心裏又甜蜜起來,而後假作不在意地頷了頷首,“九哥哥平日喜歡做什麽呢?”
“爺喜歡看書。”
“看書?看什麽書?”
“奴才記得前幾日九爺看了一本《申金》。”
“《申金》?”茵茵心道《申金》是什麽,怎麽從未聽過,忖了一忖方明白,笑道:“應當是《申鑒》罷!”
滿子一呆,抓著腦袋道:“奴才也不記得了,那個字奴才認不得,想必就是小姐說的,”說著,不好意思的嘿嘿兩聲。
這時蘭香拿了一吊錢出來,茵茵看見,命她:“再拿一吊來,芳生齋離得我這兒遠,滿子走了這許久,便多給一吊錢他打酒喝罷!”
滿子立刻喜笑顏開,向茵茵又打了個千兒,“多謝小姐,多謝小姐!”
於是,滿子得了兩吊錢,歡歡喜喜回去了,而茵茵得了一個花燈,也愛不釋手。
她回到閨房,把那花燈提在手裏,轉了又轉,轉了又轉,橘紅的燈光打在臉上,映照得她兩頰紅彤彤的,直到亥時,蘭香打了水進來要伺候她淨麵時,她才放下那花燈。
正鋪床的綠翹瞅見蓮花燈,笑道:“這花燈要有兩個就好了,一邊一個掛在床頭。”
茵茵笑道:“一個也無妨。”
於是當夜,茵茵把花燈掛在床頭,她是看著床頭這花燈入睡的。
然而也隻能掛一夜,明早便得收起來,因為蘭香說:“九爺雖是兄長,到底身份不同,小姐得避嫌,他送的東西收起來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