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悲歌

十月二十一,薛朝新帝登基當夜,宣平大雪,層層風雪將這座古城妝點得一片銀白。戰事一觸即發,宣京全城戒嚴,不允許任何人出入,入了夜,街上空****一片,毫無聲息,唯城北聚集著流離失所的北逃流民,個個衣衫襤褸,在鵝毛大雪飄落的一瞬間齊齊哀哭起來。

雪花輕柔飄落,將天地染作銀白。流民衣不蔽體,無家可歸,對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雪根本無力抵擋,天地之間,除風嘯之外,就是悲涼絕望的哀哭聲,二者相溶,匯成一曲悲愴淒婉的哀歌,被大風遠遠地送了出去。

同日,顧均率軍急行軍往瀾江阻截柳從之,連夜趕路,終於在午夜趕到瀾江。也就是在這裏,在這個冰冷徹骨的雪夜,這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經曆了他一生之中,最為可怕的一個夜晚。

大雪初落時,一人負手而立,靜靜向宣京的方向眺望,雖然目之所及之處隻得一片荒野,但他看得很認真,似乎能透過這重重曠野,透過這黯淡天色,直直看入那座屹立數百年的巍峨古城。

第一片雪花落下時,他似有所覺,伸手接住,見它溶在掌心,微微一笑。

“下雪了?”

一個身著錦袍的青年文士走近,見這天象,也是一怔。

“越之。”男子回頭,微一頷首,“你傳令下去,立刻開拔,咱們最好趕在今夜渡瀾江。”他抬頭看一眼天色,悠悠道:“這場雪下的是時候啊。”

“是。”青年文士斂容應了一聲,卻皺了皺眉,“天氣驟涼,將士卻大多不耐嚴寒。此時下雪更會阻礙行軍,更有甚者瀾江都可能凍住……”他說著搖了搖頭,“在我看來,這雪來的可真不是時候。”

“說得不錯。”男人點點頭,隨即氣定神閑地微笑,“不過你猜,現在宣京有沒有下雪?就算沒下雪,宣京也隻會比這裏更冷。這場雪對我們來說不是好事,對他們來說更不是好事。”

青年文士念頭一轉,恍然,點頭道:“我這就去安排。”他說著就要轉頭離開,不料身後男人忽道:“越之。”

青年文士回過身,隻見身前之人負手而立,一身黑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然而站得筆直,巍然不動,氣質沉如山嶽。這是一個讓下屬一見就能定下心來,卻讓敵人聞風喪膽的人。男人站得很穩,聲音也很穩,平穩而冷靜,“我們快贏了。”

青年文士一怔,隨即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是啊,快贏了。”一句話出,他竟是有些恍惚,搖頭道:“還差最後一程呢。”

“怎麽,怕了?”男子輕笑。

“自然是怕的。”青年文士苦笑,“袁氏全家上下的身家性命都壓在我身上,棋差一招,屍骨無存。”

“可是後悔?”

青年文士沉默片刻,微微搖頭,“袁承海一生不後悔追隨明王。”

當朝明王——也就是唯一的異姓藩王柳從之,輕輕一笑,笑畢複又一歎,“你去吧。另外做好應戰的準備。我剛才得到消息,薛朝新皇帝派了人出來。”

“這次又是誰?”袁承海挑眉,“他們還有多少兵力?”

“他們滿打滿算也隻得三萬兵力。我把宣京留在最後打,倒也省力。”柳從之笑了笑,“至於新派來這人嘛……越之與他大約還有些淵源。”

“是誰?”

“顧源之子顧均。”柳從之回頭含笑瞥一眼袁承海,“說來,顧先生於我還有啟蒙之份。不知顧先生比之令尊袁老先生,誰的名氣更大?”

袁承海思忖片刻:“父親論名氣,隻怕真比不過顧源。不過爺爺的名頭才真的是響亮。”

柳從之頷首,“袁氏一門書香門第,令尊令祖父皆是大儒,尤其是令祖父,桃李滿天下,受人敬重。可惜我是無緣得見了。”

“可歎出了我這個敗類,無心向學,敗壞門風,犯上作亂。”袁承海苦笑著歎氣,隨即話鋒一轉,“這顧均我有些許印象,他四年前才中探花,由此入仕。學問倒是做得很不錯,就是不知他也會帶兵打仗?”

“在此揣摩也無益。”柳從之微微眯起眼,唇角稍稍勾起,笑道:“去會會他不就得了。”

柳軍開拔,往瀾江前進的同時,顧均也在率軍隊全速趕往瀾江,可這場雪實在下得不是時候,而且下雪範圍頗大,顧均所在之地天氣更冷,雪勢更大,雪地行路也實是泥濘濕滑,極難行走。軍隊行進速度極慢,有人建言先暫停休息,被顧均一口駁回。戰場拚的就是時機,他們不可能等到化雪,此時駐足不前,如果雪越下越大,情況隻能越來越糟糕。

然而雪勢洶湧,他們若能先於柳從之趕到瀾江,結合冰雪設下埋伏,未必不可一挫柳從之的銳氣。須知一旦下雪,天寒地凍,瀾江隻怕就會有浮冰,此時渡江往往艱難。冰雪中行走不易,柳從之手裏軍隊多是南兵,應該不耐寒,而顧均手裏的北方兵士卻是見慣了風雪冰霜。兩相對比,顧均的腦子裏閃過一係列計劃,所有看過的聽過的兵法都在腦中一一呈現,他竟是難以自抑地呼出一口氣,麵上現出一絲興奮之色,眼中現出灼灼戰意。

如果柳從之知道他心中考量,大概會讚一句年輕人天賦不差,總算不是個草包,不過也僅止於此了。

顧均的考量不差,在絕對的弱勢中他也找到了可供自己利用的敵人的弱點,甚至連柳從之自己都承認柳軍確實存在這些問題。

但顧均忽略了一點,帶兵時可以有奇巧詭計,以巧製勝,但前提是,雙方實力差距沒有太過懸殊。

柳從之的兵,即使不耐嚴寒,也比顧均手下這一萬平日遊手好閑的京兵來得強。更何況柳從之兵力幾乎是顧均的十倍有餘,其中除了南兵以外,還有柳從之一手帶出來的,曾隨他大破月國,名揚天下的柳家軍。

顧均在此之前從未領兵征戰,不過是個讀過幾天兵書的讀書人。可柳叢之是誰?薛朝名相,同樣也是傳奇將領,政壇失勢後參軍,一步一步從小兵做到將軍,大破月國軍隊,終結了一場戰亂的人!初生牛犢或許不怕虎,但初生牛犢,勝得過虎麽?

顧均幾乎在麵臨一個必敗之局,然而值得稱道的是,他的血是熱的。

如果之前那些帶著數以十萬計的軍隊迎擊柳叢之的人有他這樣的血氣,偌大帝國,萬頃江山,又何至於被人連消帶打,一步一步逼到近乎覆滅的田地?

可惜,顧均的血是熱的,他手下這一萬兵士的血卻不一定是熱的……而且,天是冷的。

冷得近乎嚴酷。

薛寅身上披著厚厚的袍子,沉默地看著眼前被白雪覆蓋的街道。

這裏是宣京北城,宣京城內最為寒酸的地方,街巷狹窄肮髒,來往皆是市井小民,窮苦百姓,後來起了戰亂,流民漸多,這裏就成了北逃流民的聚集之所。雪還在下,伴著凜冽冷風,放眼望去,隻見街口巷角盡是麵凝霜雪,凍得麵色青紫的流民。一支禦林軍三三兩兩分散,將這流民一個個抬起或扶起。有的奄奄一息,氣息尚存,故而送往臨時安置之所,暫擋風雨。有的已經沒氣,就直接草席一卷扔板車上,等最後全部扔入亂葬崗。

天還未亮,然而雪已下了許久,仍是沒有停止的跡象。薛寅即使穿得多,仍是被寒風吹得滿麵生疼,他眼裏都是血絲,整個人沉默得近乎嚴肅。路平跟在他身旁,也被這慘象激得滿臉哀戚,遠遠看著禦林軍抱著個五六歲大的孩子走向裝屍體的板車,神色一時黯然,喃喃道:“奴才小弟被賣給人牙子的時候,也是這歲數。”

薛寅目光一轉,也看到了那小孩,是個小男孩,不過五六歲大,瘦得幾乎皮包骨頭,骷髏似的一個小人。他問路平:“你家有幾兄弟?”

“兩男一女,我是老大。”路平垂著眼,聲音壓得很低:“小弟小我三歲,阿妹小我六歲。我八歲的時候,趕上饑荒,家裏養不活三個孩子,我年紀大一點,能做點事,又吃得多,所以就先賣了我。我是後來才知道,那之後過了三個月,日子還是過不下去,於是阿爹就賣了小弟。阿妹那時候實在太小了,隻能養著,可是女孩子身體弱,最後沒活下來。”

其實路平的底細早被天狼查了個通透,這些事薛寅也大概知道,隻是如今,看著這遍地凍屍,甚至那五六歲就夭折的小孩,薛寅不由緩緩地歎出了一口氣。他仍是看著那被抱著的五六歲大的小男孩,隻見那禦林軍走到板車前,將小孩拋在屍堆上。薛寅眼力極好,這一幕落在眼中,忽的眉頭一皺,低聲命令路平,“把那小孩抱過來,快。”

路平不明所以,仍是去了。薛寅看著那邊動靜,耳邊忽然響起一個蒼老的聲音:“此處風大,陛下還請回去休息吧。”

薛寅回頭,隻見霍方滿麵疲色,神色黯淡,這老人一頭白發,麵上皺紋如同刀刻,白天似乎仍然精神奕奕,如今精神一垮下來,就隻留下滿麵滄桑老態。

霍方其實不應該是主持這件事的人,他也不是第一個發現這件事的人,然而他是第一個發現了這件事並且連夜開始處理這件事的人。

薛寅對這老人有那麽一絲敬意,於是低聲道:“這不妨事,我自有分寸。此間事情已了,霍老還是早早休息的好。”

“我又如何睡得下去?”霍方苦笑,“這還隻是宣京城內而已,城郊流民隻會更多,事情也會更棘手。”他有些怔忪地看著周遭景象,長歎一口氣,“霍方無能啊。”

薛寅沉默,這場雪下的不是時候,登基當夜,十月飄雪,凍死者眾,實在不是個好兆頭。

說話間,路平已抱著那小孩回轉。小孩的身體凍得像石塊,僵硬至極,一動不動,而且體重極輕,抱在手中,幾無多少重量,路平抱著這麽具小身體,驀地又想起了自己杳無音信的幼弟,心中著實不知什麽滋味,眼眶有點發紅。可他抱了這麽一路,確實覺得懷裏的孩子已經殞命,於是也拿不準薛寅要做什麽,心裏有些犯嘀咕。

見他抱著小孩走近,薛寅也顧不得霍方,轉過身看著路平手裏的小孩,也不顧髒汙,左手搭上小孩脈搏,右手飛快點上小孩胸口幾處穴道,而後掐上人中。他手法極快,這麽一翻動作後,緩緩把手指放在小孩鼻端,過了一會兒,眉頭舒展開來,疲倦道:“這個還是活的,我剛才遠遠看他動了一下……覺得他可能還有救。”

路平聽著小孩脆弱的心跳聲,顫聲道:“陛下宅心仁厚。”

薛寅搖了搖頭,轉向霍方,“一會兒屍體運走前,霍老讓所有人確認這些人確實沒了呼吸脈搏再動手。”

霍方神色沉重,點了點頭,沉聲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陛下仁心,霍方欽佩。”

薛寅麵上現出些許嘲諷之意,沒再說什麽。轉頭問路平,“這小孩父母還在麽?”

路平小心翼翼地抱著孩子,“回陛下,奴才剛才順口問了,這孩子是孤兒,沒人管。”

這麽小的孩子,沒人照看,若是扔給禦林軍,多半也是個死。薛寅看一眼那孩子,忽地神色一凝,隻見那小孩眼睫微微一動,竟是緩緩睜開了眼,蘇醒了過來。他瘦得幾乎不成人形,皮膚皸裂,麵色鐵青,唯獨一雙眼睛非常漂亮,瞳孔黝黑,眼神極亮。

看著這樣一雙眼睛,沒人會覺得這是一個奄奄一息動彈不得的將死之人,這是一雙——充滿生機的眼睛。

小孩十分安靜,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就這樣看著薛寅,眼裏透出渴求之色。

薛寅看著他,眉頭一揚,忽地笑了,“這小家夥命硬,這麽死了也可惜了。既然這樣,就帶回去吧。”

帶回宮?路平一怔,看著懷裏的小家夥,按理來說,這樣的小家夥要進宮隻有一條路,閹割。

不過路平確定薛寅不是這個意思,而且這小家夥也絕對挨不起那一刀。

那要怎麽帶回宮?這麽個髒兮兮的沒幾兩肉的小東西,要用什麽名義進宮?

路平思緒轉了一圈,最後聰明地什麽都沒說,安心跟在薛寅身後。

反正連薛寅的兵都住進皇宮了,華平也死了,這麽個小東西要進去還不是輕而易舉?這小家夥本來應該活不過今夜,不過這麽一來,也是福大命大吧。

他懷裏比貓兒還輕的小家夥近乎氣若遊絲,雖清醒了,也不說話,也不動,安靜非常,怔怔地看著漫天雪花,過了一會兒,倦倦地閉上了眼睛。小孩眼角沁出了一滴淚,淚珠掛在枯瘦的小臉上,冷風刮過,很快沒了痕跡。

福大命大嗎?

或許吧。

傳說“負手而立”是最恰當的裝逼姿勢【喂

柳小攻遙望宣京,望眼欲穿……【喂

有人猜對了柳小攻的正確形態(?)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