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臘月霜寒
怎樣的代價才是代價?怎樣的運氣才是足夠?
什麽樣的劫才是死劫?
袁承海什麽也沒說,麵上帶笑,溫溫和和將莫逆請進了袁府,願聘其為門客,後者推推拖拖吞吞吐吐,等袁承海十分解人意地許諾絕不虧待雲雲,這才欣然同意,十足一副江湖騙子的派頭,換個脾氣不好的,聽他口口聲聲咒自己死,不把他揍一頓就算是不錯的了。然而袁承海淡定自若,兼之財大氣粗,倒是對此渾不在意,態度極好。
袁府不算富麗堂皇,然而裝潢極雅,有時財至極處,才撐得起這等高雅。莫逆是識貨的,眼睛尖,一路看得嘖嘖稱奇,不由長歎:“久聞顧惜生大名,爺當真不是一般人。”
袁承海淡淡一笑:“依我之見,先生也非一般人,不是麽?”
莫逆悠閑一笑,“比起袁爺可就差得遠了。”
顧惜生是什麽人?
少數知道這個名字的人明白這個名字的重量。
前朝首富……如今是當朝首富了,生意做得奇大,涉及各行各業,名下米鋪、商鋪、酒樓遍布全國,可謂是第一等的富貴,說是財神爺也不為過。當年柳從之起兵,為何獨獨青睞當時官拜禮部,行事中規中矩,一點不引人注意的袁承海?隻因沒有袁承海,他後來就不可能拿出那麽多錢糧在江南賑災,更不可能由此借著天災在江南站穩腳跟。金銀財寶可通神,柳從之能有今日,袁承海功不可沒。
莫逆想著,悠悠一歎。可最有趣的的莫過於一點,袁承海就是顧惜生,顧惜生就是袁承海。
顧惜生是富商巨賈。袁承海卻出身書香門第,父祖皆大儒,袁氏一門向來屬朝中清流一脈,聲譽極佳。如此,袁承海這個人就顯得極為有趣,也極為矛盾。
出身名門,不富,然而貴,本該是個鐵骨錚錚的忠臣,更該成個滿身酸氣隻知讀聖賢書的讀書人,子承父業,到時也能成一段佳話。所謂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可這等清流子弟,最終竟然自甘下賤,假托身份行商,哪怕成了富商巨賈呢,富商巨賈那也是商人,唯利是圖,卑下不堪,有財無權的商人,自然是為正統的讀書人所不齒的。
更有趣的是,前朝有律令,但凡商人不得入仕。
莫逆微笑,當然,如今一切似乎都已明朗,然而這位爺的麵相卻似乎不是這麽說的,這件事越來越有趣了。
袁承海仍有公務要忙,不久就離開了,袁府管家客客氣氣請莫逆下去洗個澡,換身衣服,莫逆自然求之不得。這一去,卻是把袁家服侍的丫鬟嚇得不輕,此人進去前落魄如街邊要飯的,讓人都不想多看他一眼,不料這一出浴,好麽,容光煥發,俊俏斯文,別提多精神了。小丫頭看得微微失神,莫逆似有所覺,轉過頭來,灑然一笑:“怎麽,看我幹什麽?”
丫鬟來不及答話,稍稍睜大了眼。適才莫逆是側著身子的,這下整張臉正過來,她才發現這人左頰上一道長長的傷疤,從眉心一路蜿蜒到嘴角,近乎可怖的線條將一張本來俊朗的臉劈作了兩半,隱隱帶出一股戾氣,丫鬟一瞥之下,竟是下意識後退了一步,一時駭然。
莫逆莞爾,摸一摸臉上傷疤,“我有那麽嚇人麽?”
丫鬟慌忙垂頭:“抱歉,我失禮了。”
莫逆笑笑不答,神態悠閑得很,顯然沒把這往心裏放,小丫鬟忍不住看他一眼,隻覺適才幾乎迎麵而來的凶戾之氣淡了下去,這人笑得恣意,神情灑脫,眉宇間自有一股風流,這個來曆不明的奇怪男人,是個很瀟灑的人……和自家主子,恰好相反。
丫鬟不知道的是,瀟灑的莫逆先生微笑著摸著下巴,心裏轉的念頭是:早知道把傷疤再弄嚇人一點,那樣大約更好玩。
而另一邊,那位一點不瀟灑的袁家主子,袁承海袁大人,正在書房眉頭緊蹙看一本賬本——丫鬟看得不錯,袁大人生來勞碌命,和瀟灑二字不太沾邊,通天的富貴又或通天的權勢,都不是什麽好得的東西,哪怕得了,也不一定是幸事。
袁承海右手邊有一摞賬本,他一本一本看完,臉色越來越差,最終揉了揉眉心,歎了口氣。
這賬看得頗為憋悶。
他生意做得大不假,然而再大的生意也沒有隻出不進的道理,他隨柳從之起事,是拿自己身家性命賭了一把,這幾年為此可以說是不惜代價,自掏腰包為柳軍不知填上了多少缺口,如今諸事抵定,按理說也應鬆口氣了……可他能等到鬆口氣的那一天麽?
戰後民生凋敝,朝中形勢曖昧……
袁承海搖搖頭,忽地想起一個笑話,人要是鬆了氣,那不就死了?
一個念頭轉過,他呼出一口氣,正襟端坐,開始提筆寄書一封奏章。
他寫字的姿勢非常正,一舉一動一筆一劃都有講究,此為袁氏教養,非數年之功不能成,即使離經叛道如袁承海,有太多東西已刻進了骨子裏,磨滅不去,如與生俱來。
袁承海書法極佳,字字端正嚴謹,很快,一封奏折寫完,天色已暗。他本欲將奏折直接放入袖中,然而頓了頓,忽地想起了什麽,揚聲喚外間書童,“袁謹,明天是什麽日子?”
書童不明所以,答道:“今兒是十七,明兒是十八,怎麽了?”
“十八……對了,十八……”袁承海搖搖頭,將已經放入袖中的奏章拿出來,收在書房內,上了鎖,“沒什麽,方才險些忘了一件事兒。”
屋外天色昏暗,細雨綿綿,等袁承海走出,寒氣森然湧動,走到中途,雨絲卻逐漸成了飄雪,細雪如鵝毛,灑在袁承海的發間,身旁服侍的書童連忙要去找傘,被袁承海阻住了。
“又是一年……”袁承海仰頭看空中雪花,“這麽點兒雪,用不著。”
書童搖頭:“可是爺身子不好,不能受凍啊!”
書童是好心,一派焦急,袁承海淡淡看他一眼:“我說用不著就用不著。”隻一眼,書童就噤若寒蟬收了聲,袁承海緩緩往前走,他走路總是這樣,不疾不徐,姿態端正。
可巧的是,路邊有人在等他,一身青衣,姿態瀟灑。
袁承海仔細看一眼這人,挑眉道:“莫逆?”
莫逆讚道:“不愧是袁爺,好眼力。”
袁承海看一眼他麵上傷疤,“你這傷的可不是地方。”
“非也非也。”莫逆抬眼一笑,“我這傷的恰好是地方,再偏一寸,如今我就是個歪嘴瞎子了。”他將目光定在袁承海眉眼之間,袁承海修眉鳳目,論容貌,是陰柔的俊美,若說瑕疵嘛……左眉中間一道白痕。
此為斷眉之相,姻緣薄,親緣淺,最是無情,也最是波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