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破而後立
柳從之審過人,斷過案,擒過俘虜,逼問過口供。這等事情做起來,著實輕車熟路。
古往今來,讓不想開口的人開口的法子有許多,但最直接也最好用的無非那一個——用刑。一個人的意誌可以堅如鋼鐵,但痛苦足以讓再堅硬的鋼鐵寸寸皸裂,化歸虛無。
柳從之使的手段並不殘忍,可也絕對算不上仁慈——他本非心慈手軟之輩。何況柳陛下如今身體狀況堪憂,可謂半身覆冰半身浴火,水深火熱,日日煎熬,他自己尚如此,又如何能讓想要自己性命的人好過?
強悍如柳從之尚有灰心絕望、難以支撐之時,可見人非鐵石,總有致命之處。
眼前這刺客卻是奇了怪了。
有的人是鐵了心不開口,有的人是死了心不開口,眼前這位卻是橫了心要開聲,被柳從之反扣在床沿仍是掙紮不斷,可柳從之看著蒼白,一雙手卻如同鐵臂,這人掙了又掙,愣是掙不開,聽著柳從之問話,似是想說話。柳從之確認他嘴裏沒藏毒,一抬手將這人脫臼的下巴接上了,而後平心靜氣道:“你說吧。”
刺客竟是呸了一聲,聲如洪鍾:“沒有人派我來!我就是來取你性命的!”
“哦?”柳從之不動聲色抬了抬眉,“為何?”
他神色淡淡的,眉目舒展,此情此景若是入薛寅眼中,心中必要嘖嘖感歎這皇帝陛下不愧是個小白臉——咳,扯遠了,刺客看了看柳從之,竟也是一怔,愣了一愣後,認真地說:“因為你草菅人命!”
柳從之虛心求問:“我如何草菅人命?”他自覺自己身上罪名無數,但草菅人命一條,似乎還真算不太上,比如這要砍他一刀的刺客還在這裏生龍活虎地說話,還沒被他一刀砍了。
卻見刺客橫眉冷目,厲聲道:“你殺了王將軍!”
柳從之一愣,才意識到這人所說是王溯,王溯伏誅,民間一片叫好之聲,還有人為王溯鳴不平?他頗覺有趣,笑道:“王溯通敵叛國,難道不該死?”
王溯自認該死,還有人認為他不該死?這人竟是理直氣壯道:“王將軍心係百姓,雖然犯錯,並不至死!”
柳從之含笑:“他如何心係百姓了?”
這人紅了眼,一字一句道:“王將軍守衛邊關數年,是一等一的好官!約束部下不欺壓百姓,心係民生。他救過我性命,大恩大德萬死難報!”
柳從之依舊微笑:“可他投降月國,失了遼城。“
這人沉默片刻,“我就是遼城人。”
他道:“是,遼城被月國人占了……可當時將軍若不降,遼城上下,難有活口!”他說完這一句,突然激動起來,扭頭盯著柳從之,“我知道你很厲害,人人都說你是什麽明君英主。可你到底做什麽了?你不過就是造了反,和朝廷窩裏鬥,北邊還是亂成這樣,月國人圍城的時候你在哪裏?遼城彈盡糧絕月國人打算屠城的時候你在哪裏?這兩天我還親眼見著你給月*隊讓了路,你讓他們大搖大擺地就從這城外走了!”
他深吸一口氣,直視柳從之,滿麵怒色,“我就是氣不過!老子不是來申冤的,但你殺了王將軍,我要給王將軍討公道。老子其它的沒有,就這一條命,還有這一把刀。沒殺成你是我運氣不好,我認了,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不關其它人的事,你要殺就殺吧!”
柳從之失笑。
以這人做的事說的話,換個脾氣不好的,那就是全家株連的下場。這莽漢敢孤身來行刺他,著實勇氣可嘉。他歎一口氣,淡淡道:“你叫什麽名字?”
“黃一。”
“黃一。”柳從之道,“你想說,王溯投降,是為了保全全城百姓性命,不讓月國人屠城,所以他雖有罪,卻罪不至死?”
黃一點頭。
柳從之微微一笑,淡淡道:“所以如今北地月國人遍地,人人受其所苦。所以我朝士兵殞命月國人之手。所以北邊烽煙戰火起,難得安寧?”
他有些冷淡地垂睫,“我與王溯數年交情,一度情同手足,如果可以,我也不願下殺手。”他淡淡道:“可他該殺,通敵叛國,罪無可赦!”
柳從之平時言辭溫和,滿麵笑容不露怒色,這一句話卻說得尤其尖銳,堪稱斬釘截鐵。“他通敵叛國,或許能救一城百姓,但他害的是千千萬萬的人。月國人如豺狼虎豹,一旦進犯,我朝永無寧日。王溯身為將領,無能庇佑百姓,投降敵國,透露軍機,協助月國人殺我族人,萬死難辭其咎!”
黃一似乎被震了震,而後冷笑:“說得比唱得好聽。你除了挑起戰亂,你又做了什麽?”
柳從之靜了靜。
同一名刺客辯論這些東西委實可笑,這人指著他鼻子罵,他卻不怒,隻是心頭湧起淡淡疲憊之感,一時有些索然。
大約是近日太累了。
柳從之舒出一口氣,淡淡道:“朕隻願予天下太平。”
這天下風起雲湧數年,何時太平過?
大薛疆土廣袤,一眼望去江山錦繡,再往前走個數年,乍一眼看還頗有些太平盛世,歌舞升平之景。柳從之昔年高中狀元,帶著滿腔抱負與一身才華步入朝堂,卻開始親眼目睹這盛世之下的另外一麵。
這擁有泱泱萬民的偌大帝國,卻如同一個外強中幹,年歲將盡的老人,身穿綾羅華服,看著保養得體富貴安寧,實際上軀體早已老朽,朝臣再想著粉飾太平,也不過是粉飾太平而已……這一點,當年朝中的聰明人都有所覺,然而時局如此,前途莫測,身為臣子,除了安守本分,盡心竭力,還有什麽能做的?
柳從之昔年的啟蒙恩師顧源,在告老辭官前曾與他有一番長談。顧源身為大儒,眼力智謀都是頂尖的,難得持身清正,身上卻無普通文人的迂腐清高,為人隨和,言談瀟灑風趣,處事妥當。柳從之極敬重他,看在這位昔日恩師的麵上,之後對顧均也多有網開一麵之處,隻是這小顧公子比起其父,實在是大大不如。
那時正是風雨飄搖時節,柳從之鎮日奔忙,百忙之中抽出時間與恩師一晤,又想起朝中種種,長歎一聲:“此為多事之秋。”
顧源撫須不語,靜默片刻後,忽道:“如今離我朝中興盛世,已過上百年。”
柳從之那時有些不解,顧源眯著眼,長歎一聲:“前朝由建國至滅國,也不過二百年光陰。”
這話柳從之不可能聽不懂,他聽懂了,卻是悚然一驚,“老師。此話……”
“不論說得說不得,此話不傳入第三人耳。”顧源笑了一笑,“我近日常想,這天下興亡,盛衰枯榮,也循天道。曆朝曆代,無不是盛極而衰,衰極而亡,循環往複,如同輪回……”他低聲道,“卻不知你我如今,是在這場輪回中的哪一環?”
柳從之變了顏色,“老師,此話慎言。”
顧源靜靜看他一眼,搖了搖頭,“是了,這也是我最近糊塗,總是想些虛妄之事……”他忽然一笑:“史書所載皆是過往,不得更改。可將來如何,卻非我能揣測。這茫茫天下碌碌眾生,大都隨波逐流,身不由己,可如何不能有人力挽狂瀾,左右這天下興衰?”
柳從之那時心中一動,牢牢記住了顧源這句話。
如何不能有人力挽狂瀾,左右這天下興衰?
他終究成了史冊留名的名臣,他也曾一度以為,自己做得了那個力挽狂瀾,讓大薛重煥生機之人。可他錯了。
柳從之再是才華橫溢,聰明無雙,甚至再是殫精竭慮嘔心瀝血,他也隻得一人,無三頭六臂,更無之術。大薛二百餘年,留下的陳規已然太多,上上下下的蛀蟲也已太多,要想求變,卻是牽一發而動全身,又有華平在側,柳從之實在無力發起變法。
況且,老皇帝也絕不會容他如此。
最終,柳從之的打算從“變法”變成了“變天”。
前者忠義,後者悖逆;前者滿朝結仇,後者火中取栗;前者難得善終,後者……不過一搏。
最重要的卻是,前者逆天命,步步艱難,後者順天命,所以一路有如神助,勢如破竹。
他願予這天下太平,可這天下卻是不破不立,否則難得太平。世人解他也罷,不解他也罷,千古罵名也罷,英主美名也罷……
柳從之好整以暇地一笑。
無關緊要之事,何須掛懷?他一生如此,又何嚐在意過別人的眼光?一生至此,已非虛度,如此便已無遺憾。
不過雖是如此,身邊一二知音也無,倒是寂寞……
兩日後。
遠在北化的薛王爺躺在自家的躺椅上曬太陽。
這些天天氣轉暖,冷如北化也有了陽光,薛王爺一麵閉著眼睛曬太陽一麵慢吞吞地打嗬欠,那副懶散樣子讓薛郡主一見就想抽,奈何薛王爺死豬不怕開水燙,抽完了繼續軟綿綿地躺回去,薛明華也沒脾氣了,“真該給你找點其它事情做,看你還能閑成這樣子不?”
於是,一封來自遠方的書信輕飄飄地砸在了薛王爺的頭上。
薛王爺伸伸懶腰,慢吞吞懶洋洋地爬起來拆信,一旁的薛郡主見狀噗嗤一笑,隻因薛王爺一看信臉色就立刻變了,那股悠哉悠哉的神氣去了徹底。
薛寅瞪著手中信紙。
這封信是柳從之那頭送過來的,措辭很嚴重,上麵寫陛下遇刺,傷勢嚴重,故而命他安定北化後盡快攜兵歸隊,以免陛下傷重,人心不穩。
乍一看似乎哪兒都對,仔細一看哪兒都不對。
首先,陛下遇刺傷重,導致人心不穩,那人心不穩的時候找他薛寅回去幹什麽?讓人心更加不穩?
然後……薛寅有些牙疼地看著信上的字跡。
陛下遇刺,傷勢嚴重……可是我的陛下啊,您這筆漂亮得連一點瑕疵都沒有的字兒,看著像是受傷嚴重的人寫得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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