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知青們早早地就傳著小道消息:當年夢澤農場的李龍要調到荊都來當副市長。
維娜是聽戴倩說的。她想戴倩的消息一定準確。果然,過不多久,這年冬天,維娜就在電視裏看見李龍了。
李龍仍是白白淨淨,隻是不再單瘦,已是位略略發福的中年漢子了。維娜頭一次看見李龍在電視裏亮相,禁不住心跳起來。當年在北湖農場,李龍為著鄭秋輪,專門約維娜出去說過幾句話。從那以後,兩人再也沒有見過麵。這些年,維娜就連李龍的音訊都不知道。他就像從天而降,成了荊都市副市長。
戴倩活躍得像隻喜鵲,嘰嘰喳喳到處報信,要約些老知青請李龍聚會。
維娜說:“你們去吧。我一個老百姓,不想同他們有什麽聯係。”
戴倩說:“誰讓你去耍巴結?老朋友了,見見麵,有什麽不可以的呢?”
維娜懶得同戴倩囉嗦,嘴上答應著,臨時卻借故推托了。她不想見李龍,怕引得自己傷心。因為李龍的出現,她更加思念鄭秋輪。李龍是鄭秋輪最好的朋友。如果鄭秋輪活下來了,現在該是怎樣?她整天失魂落魄,公司也懶得打理,天天關在家裏,像個孀居的寡婦。
星期天,戴倩突然打電話說:“維娜,李市長說來看看你。”
“我有什麽好看的?”維娜說。
戴倩壓低了聲音說:“維娜你怎麽了?我們已經在路上了。”
維娜慌忙換了衣服,洗了臉。不一會兒,門鈴就響了。開門一看,李龍站在門口微笑著。他身後居然站著吳偉!吳偉也微笑著。維娜隻覺一陣恍惚,幾乎要倒下去。
她勉強支持住了,扶著門框,說:“歡迎各位,請進吧。”
戴倩在後麵叫著:“維娜,你擋著門,我們怎麽進去呢?”
維娜笑笑,閃開身子。隨來的還有兩位漂亮女人,維娜猜著是李龍的夫人和女兒。
“維娜,你真是沒怎麽變啊。”李龍握著她的手,打量著。
維娜說:“你變了,變成大官了。”
李龍介紹道:“這是我夫人,朱敏。女兒,夢澤。夢澤,叫娜姨。”
“娜姨好漂亮!”夢澤上來拉著維娜的手,盯著眼睛看。
李龍忙說:“維娜你可別介意,我這女兒,不論生熟的。”
維娜說:“哪裏,我就喜歡活潑的孩子。夢澤長得真好,讓我看看。個子像爸爸,高挑,臉蛋像媽媽,漂亮。十幾歲了?”
夢澤說:“都二十了。”
李龍說:“孩子在清華上學,大二了。剛放了寒假。”
“清華呀,了得了得。”維娜讚道。
夢澤說:“清華怎麽了?我有些同學,蠢得像豬。”
李龍罵女兒:“你的壞毛病真多。”
維娜笑笑說:“夢澤,名字好漂亮。”
李龍感歎道:“忘不了農場那些日子啊。”
戴倩喊了起來:“維娜,隻顧說話,泡茶呀。”
維娜不好意思了,忙說:“我見著夢澤好喜歡,泡茶都忘記了。戴倩,勞你大駕,我想同夢澤說話。”
夢澤突然用英語輕聲說:“娜姨,我不喜歡吳叔和戴姨。吳叔陰森森的,像個克格勃。戴姨咿裏哇啦,吵死人。”
李龍聽懂了女兒的話,馬上紅了臉,掩飾道:“維娜,我早同夢澤說過,你是我們知青裏麵英語最好的。夢澤,你別在娜姨麵前賣弄英語。”
維娜也幫著掩飾:“夢澤英語很好的,發音很準。”
李龍便望望維娜,有些尷尬。
維娜笑道:“現在的孩子,英語都不錯。不像我們那會兒,耽誤了。”
戴倩調侃說:“我們那個年齡,很多人ABC都認不全。維娜算是我們那批人中間的稀有物種。”
見戴倩渾然不覺的樣子,夢澤就得意地笑。維娜想這孩子肯定任性,但也直率。
沒有人附和戴倩,李龍就說:“我是大學時拚命學的,現在簡單的還聽得懂,複雜了就不行了。維娜的口語很好。”
維娜說:“我能講幾句英語,搭幫了秋輪。他不讓我放棄英語。”
李龍顯然有意回避著提起秋輪,怕維娜傷心。她自己說了,李龍就長歎道:“秋輪,真是可惜了。”
“都過去了。”維娜說著就眼淚汪汪了。
李龍搖搖頭,說:“我們那會兒,也許有幼稚的地方,但我們是真誠的,熱烈的,善意的。我們愛自己的國家,希望它好起來。我們不懂什麽高深的理論,隻是憑著良知和直覺,就知道哪些事情是不對的。其實判斷對錯,有時候並不需要多麽高深的理論,隻需要誠實和常識。可是,那是個誠實受壓製,常識被模糊的年代。”
夢澤眼睛張得老大,望望爸爸,望望維娜,說:“怎麽回事?你們隻要說到從前,就要流眼淚。說到高興的事要哭,說到難受的事也要哭。能有多少眼淚流啊。”
李龍說女兒:“你呀,安靜些吧。”
夢澤又用英語說:“這裏有個最不安靜的人,你怎麽不說她呢?”
李龍惟恐戴倩聽懂,忙說:“夢澤你不聽話,我今後就不帶你出來。”
夢澤說:“我找得著娜姨家了,我自己來。”
維娜護著夢澤:“這孩子很乖的。”
維娜見朱敏老不說話,怕怠慢了她,就同她搭訕幾句。朱敏隻是微笑,不怎麽搭腔。朱敏長著雙漂亮的丹鳳眼,懷裏摟著外套。維娜說把她的外套掛上,她執意不肯。她那樣子就像隨時準備告辭。
維娜想朱敏可能不太熟悉,有些拘謹吧。又問李龍:“李龍你這些年在哪裏?”
夢澤搶著拍手笑了:“好啊,我來荊都,頭一回聽人叫老爸李龍了。”
“我同娜姨一塊兒玩的時候,你還在外星球。”李龍笑著說,“我大學畢業後,一直在北京工作。這次到荊都來,充軍啊。”
戴倩插嘴說:“用我吳偉話說,他是京官外派,鍍金哩。”
吳偉總不說話,隻是附和著笑笑。他一來心裏窘迫,二來在李龍麵前顯得謙恭。朱敏也隻是靜靜地喝茶,不停地打量維娜家的房子。
李龍說:“維娜,我後來找過你,沒有你的消息。隻聽說你自己做生意去了。我一直想著那年對你說過的那些話,太刺激你了。不知道你受著那麽大的委屈。維娜,二十多年了,請你原諒。”
維娜聽著心裏又難過了,卻微微一笑,說:“哪裏啊。我一直沒有怪你,當時也沒怪你。我聽著反而感動,心想秋輪的朋友們對他真好。你真是他的好朋友。”
李龍說:“那是因為秋輪他自己有人格魅力,他是我們那會兒的中心人物。斯人可貴啊!”
戴倩笑道:“秋輪可是當時我們姑娘們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啊。”
“黑馬王子哩。他可長得黑啊。”維娜笑了起來。
李龍說:“那時還沒流行白馬王子這麽個說法啊。”
夢澤問:“你們那會兒是怎麽戀愛的?很好玩的吧?戀愛信中寫毛主席語錄嗎?”
這話問得大家都笑了。李龍長長地舒了口氣,說:“好啊,維娜你現在過得很不錯,我也就放心了。吳偉,你們也是老熟人了,維娜有什麽事,你可要多幫忙啊。”
維娜忙搶先說了:“李龍,你好好當你的市長,我保證不向你開任何口。官並不好當,我知道。記得我們這些難友,打個電話,有空走走,就行了。忙了,顧不上,也沒誰怪你。先說好了,我是不會打攪你的。你太忙了。”
吳偉就沒機會說什麽了,含含混混笑笑了事。
李龍說:“維娜,我今天特意安排了個飯局,就我們幾個聚一下。”
維娜麵有難色:“怎麽說呢?我這幾天身體不舒服,就不去了。你們聚吧。”
李龍說:“是專門替你安排的。上次老知青聚會,你沒空去。”
戴倩早憋不住了,笑道:“維娜你身價已經夠高的了,李市長親自上門看你,還要請你去吃飯。你卻不領情。”
維娜不好再推托了,隻好赴宴。出了門,李龍對夫人說:“朱敏,你坐吳偉車吧,讓維娜坐我的車。”
朱敏一直沒講話,這時卻玩笑道:“見了維娜,夫人都不要了。”
維娜不好意思,卻又實在不願坐吳偉的車,就說:“不用了,我自己開車去吧,回來時方便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