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維娜和鄭秋輪戀愛已有四個多月了。他們的戀愛似乎並沒有多少浪漫色彩,多是在黑夜的荒原上奔走,卻很快活。日子過得非常快,可細細咀嚼起來,他們就像已經相愛了好幾個世紀。

有一天,團部文書小羅來找維娜,說是團政委讓她去一下。正是下午快出工的時候,維娜說:“就要出工了。”

小羅說:“政委找你,又不算你曠工。”

政委姓郭,叫郭浩然。維娜隻在全場大會上,遠遠地看見他坐在主席台上講過話,連他長得什麽樣子,都沒有看真切過。記得有一次,郭浩然在主席台上痛說自己的苦難家史。他說自己出身在荊西的一個貧苦農民家庭,祖祖輩輩受盡地主剝削。他父親兩兄妹,爺爺養不活他們,就把妹妹,也就是郭浩然的姑媽送到孤兒院去了。那個孤兒院是教會辦的育嬰堂,那些勾鼻子藍眼睛的傳教士都是美國特務。他姑媽在育嬰堂長大後,傳教士就強迫她信了天主教,用封建迷信毒害她。快解放的時候,傳教士就把她強行帶走了,不知是死是活。“美帝國主義的手上沾滿了我郭家的鮮血!”維娜記得郭浩然說這句話時,黑黑的臉漲成了紫紅色。

聽說郭政委找她,維娜說不清為什麽就有些害怕。知青們都有些怕場裏的領導。她躲也躲不掉,隻好跟著小羅去了團部辦公室。那是棟三層樓的辦公樓,郭政委的辦公室在二樓。維娜進去的時候,郭政委正在看報,腳高高的搭在桌子上,人使勁往後靠。小羅說聲政委小維來了,他才放下報紙。

“啊,維娜,坐吧,我想找你談談。”領導隨便都可以找下麵人談談的,這很正常。

維娜坐下來,等待郭政委的談話。他的辦公室升著木炭火,很暖和。木炭那特有的氣味,維娜已是久違了。她們宿舍裏沒有火,休息時怕冷就坐在被窩裏。政委笑眯眯地打量著她,半天沒有說話。維娜心裏怦怦直跳。郭浩然穿著藍色中山裝,外麵披著軍大衣,看上去四十歲左右。他的頭上和軍大衣上落滿了炭火灰。農場裏的人都叫她小維,郭浩然卻直接叫她的名字維娜。她聽著就有些別扭。平日隻有鄭秋輪叫她名字,她聽慣了,維娜二字在她感覺中似乎就成了愛稱了。

“冷不冷?”郭浩然問了聲,就拿火鉗加了幾塊木炭。炭灰便揚起來,維娜忍不住捂了鼻子。

郭浩然坐下來同她談話,問她幹活累不累?習慣不習慣?學習怎麽樣?都看些什麽書?食堂夥食怎麽樣?也就是常說的領導幹部關心群眾的工作、學習和生活。其實都是些不著邊際的話,維娜幾個字就回答了。

郭浩然笑道:“維娜還很害羞嘛!你對我們團領導有什麽意見,包括對我個人有什麽意見,也可以提嘛。”

維娜聽他這話,覺得莫名其妙。她天天在地裏幹活,連團領導人影子都見不著,提什麽意見?隻道:“沒意見哩。”

三個多小時,都是郭浩然一個人在說話。維娜覺得這個人還挺能說的,開口就是一套一套的政治理論。他說的東西維娜聽著沒興趣,可他能不斷地說,一口氣都不歇,還真要功夫。

談話快結束的時候,郭浩然才清了清嗓子說:“維娜,團裏研究,調你到團部辦公室來。今天我找你談談,就是最後考察一下。”

維娜聽著簡直是半空中一雷,好久摸不著頭腦。她嘴張了半天,才說:“團部辦公室是幹什麽事的?我又不懂。”

郭浩然嚴肅地說:“你來了就知道了。你是高中生,什麽事不說說就會了?這是對你的關心,有利於你的進步啊!”

團領導決定了的事,是不容個人考慮的。晚上,維娜邀鄭秋輪散步,把這事告訴了他。鄭秋輪半天不說話,低頭走了好一會兒,說:“由你自己決定吧。”

維娜歎道:“沒什麽決定不決定的,團裏領導定了,我還能說什麽?”

鄭秋輪說:“去也行,比下地幹活輕鬆些。”

維娜說:“我並不想去,我又不是個怕吃苦的人。”

鄭秋輪冷冷一笑,說:“隨處都是荒唐。一邊說勞動是無上光榮的,一邊又讓犯人勞動改造。按這個邏輯,新岸農場的那些犯人,都是些無上光榮的人。反過來說,我們這些知青又都是犯人了。”

維娜說:“你怎麽了?誰有心思聽你說笑?我是不想去辦公室,都有些六神無主了,想同你說說,你隻開玩笑。”

維娜去辦公室沒幾天,就覺得無聊極了。沒什麽事,每天清早,給各位團領導打了開水,接下來就是閑坐,看報紙。她的辦公室在郭浩然隔壁,有三張桌子,成天就她一個人坐在那裏。文書小羅平時不坐辦公室,他是不脫產的。隻有四種報紙,《人民日報》、《解放軍報》、《參考消息》和《荊都日報》,一會兒就看完了。還有本《紅旗》雜誌,她很難見到,都是幾位團領導輪流著看。他們把看《紅旗》當作政治待遇和政治修養。閑坐著也不好,維娜就把報紙翻來覆去看。郭浩然時不時進來轉一圈,說維娜正學習哪!接著就會說些最近報紙上的重要文章和最新精神。這個過程通常有三四十分鍾,太漫長了。每次他一進來,維娜的心髒就像往上提了起來,直到等他走了,它才回落到原來位置。她這才明白,郭浩然的口才為什麽那麽好。他平時口若懸河,不過就是背報紙。

維娜見著郭浩然就害怕,也不知道自己害怕什麽。維娜的差事,在別人看來卻是想都想不到的。她便更加引起了別人的嫉妒。宿舍的女伴們都不理她了。她們有時會故意當著她的麵,說些風涼話,那意思,要麽說她有家庭背景,要麽說她以色相取悅領導。維娜聽著很委屈,心想自己爸爸正在林場裏服苦役啊,什麽家庭背景?她們總把話隔著一層說,聽著不是明說她,其實就是說她。她覺得好冤,卻沒法同她們爭辯。

維娜很想回到地裏幹活,來去都可以和鄭秋輪同路,幹活時還可以遠遠地望著他。如今天天木頭一樣坐著,還要硬著頭皮聽郭浩然高談闊論。維娜透過辦公室窗戶,望著農場的田壟。這時候,油菜長得尺多高了,甘蔗到了收獲季節。知青們先是天天下油菜地鋤草,然後就天天砍甘蔗。天氣少有幾天晴朗的,多半是寒雨紛紛,要麽就是黑雲低低壓著田壟。砍甘蔗很辛苦,鄭秋輪的臉上、手上都劃破了,一道道血印子。

晚飯後散步,或往別的農場玩,維娜一路上總在鄭秋輪麵前抱怨,說不想留在辦公室。鄭秋輪也沒辦法,隻好聽著她訴苦,陪著她笑。他很能容忍維娜的小性子。這位十九歲的男孩,往維娜眼前一站,分明是條偉岸的漢子。

烤著火天天坐著,人就疲疲遝遝了,總想打瞌睡。有天下午,維娜看著報紙,忍不住眼皮就打架了。不覺間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突然感覺有人摸她的頭,一下嚇醒了。見是郭浩然,她馬上站了起來。郭浩然笑嘻嘻的,說:“你注意別感冒了,這麽睡最易著涼了。”維娜隻是紅著臉,站著,一句話都沒說。直等郭浩然在她對麵坐下了,她才坐了下來。

郭浩然說:“維娜,你來辦公室也有這麽久了,對我有什麽意見嗎?”

維娜搖搖頭,說:“沒有沒有。”

郭浩然仍是笑著,說:“你這是不關心同誌啊!”

維娜說:“不是。”

郭浩然說:“那你就是不注意我嘛。”

維娜沒有說話,胸口突突地跳。剛才被郭浩然摸了下頭,她餘悸未消。

郭浩然突然問道:“你說我好大年紀了?”

維娜望望他,說:“郭政委很年輕,才四十出頭吧。”

不料郭浩然臉色陰了下來,說:“我這麽出老嗎?我今年才三十二歲哩。是啊,我長年風裏來,雨裏去,黑。”

見他不高興了,維娜很是窘迫。他說自己黑,她不由得又打量他一眼。她心想鄭秋輪也黑,怎麽就不像他這副模樣呢?他說自己風裏來,雨裏去,更是說漂亮話了。維娜去農場七八個月了,從來就沒見他下過地。

維娜就更加害怕郭浩然來辦公室轉悠了。他卻比以往來得更勤了,每天會來上好幾趟。維娜很希望郭浩然去農墾局開會,去一次就要三四天才能回來。那幾天維娜就特別自在。上麵開會也格外多,郭浩然每個月要出去兩三次。

可是郭浩然每次開會回來的頭一天,起碼要在維娜辦公室坐上一兩個小時,同她說說會議精神。其實這都是全場大會要傳達的,犯不著事先同她講。有時候,他就像非常信任維娜,將隻能傳達到農場領導的精神同她透露一點,樣子做得很神秘。維娜聽著也並不覺得是什麽了不起的事情。無非是先上級後下級,先黨員後群眾,那些精神最後還是要讓大家知道的。維娜先知道了,並不以為自己就享受了什麽待遇。慢慢的她也明白了,像郭浩然那個級別的幹部,也沒什麽了不得的高級機密讓他知道。

郭浩然像越來越關心維娜了,見麵總說:“你要爭取進步啊。”

維娜總是點頭。她其實弄不懂他說的爭取進步是什麽意思,還以為自己哪些地方做得不好。

晚上,走在農場的荒原上,鄭秋輪說:“你這個傻大姐,郭浩然是要你寫入黨申請書,積極向黨組織靠攏。”

維娜聽了耳根頓時發熱。一個十七歲都沒到的小女孩,做夢也沒敢想自己會成為一個共產黨員。已是隆冬,湖邊潮濕的泥土結著冰,踩在上麵哢嚓哢嚓。夜黑得似乎空間都消失了,隻剩下她和鄭秋輪。他倆手緊緊挽在一起,在一片混沌中漫無目標地走。那不知名的鳥的叫聲,讓他們隱約感覺著湖的遠近。那鳥夜夜這般淒切地叫著,也不知什麽時候會停下來。

兩人在鳥的哀號中沉默著走了好久,鄭秋輪突然說:“你要自己學會看人。”

維娜聽了這話,雲遮霧罩,就說:“我不懂你意思,你說清楚些。”

鄭秋輪說:“如果有人想以入黨作誘餌,達到什麽目的,你寧願老老實實做個群眾。”

維娜突然站住了,望著鄭秋輪。她的眸子在黑暗裏放亮。她好一會兒才隱約明白鄭秋輪的意思,默默點頭。兩人沉默著,走回農場。風越來越大,維娜冷得直哆嗦。鄭秋輪整個兒摟著她,不時又騰出一隻手來,在她臉上搓著,搓著,想讓她暖和些。他手忙腳亂的,恨不得多長出幾隻手來。

郭浩然讓維娜不明不白地害怕,他身上散發著某種氣息令人不安。維娜一直沒有寫入黨申請書。鄭秋輪說你不寫也好。

很是奇怪,寢室的女伴們突然議論起郭浩然的是非來。平時大家本是很忌諱說領導長短的。慢慢的維娜就聽出來了,她們是故意說給她聽的。她們並不說得很明朗,又總是零打碎敲地說。聽得多了,維娜就知道些郭浩然的事情了。大概是說郭浩然原來在部隊走得很紅,很年輕就當上了團長,還娶了軍首長的女兒。這人一肚子花花腸子,見了漂亮女人手就癢,忍不住想撩幾手。有個漂亮女兵,被郭浩然弄到手了,還打了胎。郭浩然老婆知道了,吵得天昏地暗。老婆就同他離婚了。他本來就是靠嶽老子上去的,老婆離了,就沒了這個靠山,他在部隊就待不下去了。於是轉業到農場。但他是狗改不了吃屎,見了漂亮女人就想上。

戴倩好像什麽事都是她自己見到過的一樣,說:“郭浩然原來那個老婆,別看是高幹子弟,醜得雕匠雕不出,畫匠畫不出。他想當官,老婆醜就醜吧,將就著算了。但是那女人醜得也太離譜了,他見了漂亮女人就犯毛病。”

維娜嚇得整晚整晚地睡不著。不知女伴們是怎麽看她的,八成以為她不是個好貨,勾引了郭浩然,才混到辦公室去。她們故意這麽說,就是想讓她別得意,無非是落到個流氓手裏。

那個冬天,維娜感覺特別冷。幾乎每天夜裏,她們都會說說郭浩然。郭浩然的爛事兒說得差不多了,她們就說這個人的長相,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不到四十歲,就像個老頭子了。

天氣太冷了,又老是寒雨瀟瀟,鄭秋輪不怎麽去別的農場玩了。晚飯後,他倆就老是穿著雨靴散步。到處都泥濘不堪,走上幾步,靴底就沾上厚厚的泥巴,甩都甩不掉。本應輕鬆的散步,就成了艱苦的拉練。可她還是得天天拉著他出去走,不願待在宿舍裏聽那些風言風語。

她問鄭秋輪:“你了解郭浩然嗎?”

鄭秋輪說:“聽到過很多說法,但道聽途說的事,我不會作什麽評論。”

有天夜裏,兩人走著走著,就到了蔡婆婆家門口了。“蔡婆婆,在家嗎?”鄭秋輪喊道。

不見人回答,兩人就想往回走。忽聽蔡婆婆喊道:“小鄭和維娜嗎?進來坐坐吧。”

屋裏沒有燈,鄭秋輪手牽著維娜,摸了進去。蔡婆婆搬了兩張小凳子,遞給鄭秋輪,說:“你們坐吧。”

鄭秋輪這才聽得蔡婆婆鼻子有些塞,問:“蔡婆婆,你病了嗎?”

“沒有啊。”蔡婆婆歎了聲,“今天,是我那死鬼的祭日啊。”

鄭秋輪和維娜就不說話了。蔡婆婆也隻是輕輕地歎息。今晚沒有下雨,隻有冷冷的風,吹得屋頂的茅草嗖嗖地響。遠處傳來那不知名的鳥叫,淒切、蒼涼。維娜很想知道那是什麽鳥,叫聲如此令人毛骨發怵。

“我那死鬼,突然讓人帶信,說要回來了。”蔡婆婆哭著,“我在湖邊望呀,望呀。船過去一條又一條,就是不見他的船。天黑了好久了,我還坐在湖邊。我就聽見了亡魂鳥老在我耳邊叫,就害怕起來了。亡魂鳥,隻要天一斷黑,它就叫。”

“亡魂鳥?”維娜問。

“你聽聽,”蔡婆婆停了停,“像哭一樣,這就是亡魂鳥啊。”

維娜突然渾身發麻,打了個寒戰。那就是她聽著就想哭的鳥的叫聲。蔡婆婆不哭了,鼻音卻越發重了。

“後半夜,我回到家裏。有人上門說,他的船翻了。”蔡婆婆又哭了起來,“那天也像今天,沒有下雨,風也不算太大。他再大的風浪都見過,又是個水鷂子,誰想到他會死在水裏呢?”

蔡婆婆揩了把眼淚,又說:“難怪那亡魂鳥,叫得那樣慘。”

維娜問:“亡魂鳥長得什麽樣?”

蔡婆婆說:“亡魂鳥,誰也沒見過,都是天黑了才出來叫。它是湖裏淹死的人變的,是人的亡魂。老輩都說,亡魂鳥,一個鳥一個樣。”

蔡婆婆說:“我家那隻亡魂鳥,肯定是黑羽毛、黑爪子、黑嘴巴。他長得黑。”

蔡婆婆說:“就是從那時起,我的眼睛慢慢就看不見了。耳朵就格外好,亡魂鳥就老在我的耳邊叫。我知道是他,就同他賭氣,不理他。你不回來就不回來,為什麽要鑽到水裏去呢?好死不如賴活,我偏要在世上捱陽壽。”

蔡婆婆說:“真是我活冤家,死對頭。他天天夜裏叫我,叫了我幾十年了。每年這個時候,它就像飛到屋頂來了。他在我耳邊哭著叫著……”

有天下午,維娜待在窗口張望田野,她想念遠處出工的鄭秋輪。知青們正把地邊的堆肥挑到油菜田裏去,均勻地鋪好。天氣奇寒,出工的人們卻會大汗淋漓。等收工時,馬上就涼起來。身體不好的,稍不注意,就會犯病。維娜知道鄭秋輪體格很棒,仍是很擔心他。

維娜聽得腳步聲,就知道是郭浩然來了。她馬上轉過身,同他打了招呼。她並不情願同他多說話,可是她如果裝著不知道他來了,他就會過來拍她的肩。她很討厭他拍肩膀,分明隔著衣服,卻總感覺他的手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郭浩然望著她,目光有些嚴肅,說:“維娜同誌,我得提醒你。你不要老同鄭秋輪在一起,會影響你進步的。”

維娜說:“鄭秋輪怎麽了?你們領導不是也讓他出宣傳刊嗎?”

郭浩然說:“那是用其所長,也算是對他的挽救和教育。但是,今後組織上不會再讓他出刊了。出刊是嚴肅的政治任務,讓他幹很不適合。”

維娜說:“鄭秋輪沒什麽問題呀?他勞動積極,學習認真,關心同誌。”

郭浩然臉一沉,說:“看來,鄭秋輪的流毒不淺。組織上已經注意到了,鄭秋輪影響著一批人。”

郭浩然沒有再多說什麽,扭頭走了。他轉身時,軍大衣的下擺摔得老高,很威風的樣子。

維娜有種可怕的預感,卻不敢提醒鄭秋輪。有天黃昏,沒有下雨,風卻很大,吹得眼睛冰涼的就像浸在水裏。維娜挽著鄭秋輪的手臂,一聲不響地走著。

鄭秋輪卻很興奮,說:“維娜,我看了個地下傳單,很受鼓舞。中國還是有很多愛國的熱血青年,國家有希望。”

他說著,他就大聲背誦起傳單來。鄭秋輪喜歡的書,能過目不忘。他總在維娜麵前大段大段背書。見他那高興的樣子,維娜簡直想哭。鄭秋輪那激昂的聲音,叫寒風一吹,就破碎了,變得幽咽蒼涼。

維娜預感到的事情沒過幾天就來了,鄭秋輪被禁閉起來接受審查。命運真是捉弄人,他就關在三樓,在維娜頭頂上的房間。鄭秋輪從來沒有到過維娜辦公室,並不知道自己心愛的人兒就在他樓下,離他隻有三米的距離。

維娜天天側著耳朵,注意著樓上的動靜。她最擔心他們拷打鄭秋輪,隻要聽得上麵有響聲,她心髒就蹦得老高。那幾天,郭浩然沒有來過維娜辦公室,他在親自辦理鄭秋輪的案件,很忙的樣子。

農場被一種恐怖氣氛籠罩著。知青們隻敢同最知心的朋友談論鄭秋輪的事情。見著維娜,他們都不提鄭秋輪的名字。她的宿舍卻有些反常。自從鄭秋輪同她戀愛以來,女伴們好久沒有議論他了,這會兒卻有人提到了他。她們說得也很謹慎。隻有戴倩膽子大些,說:“鄭秋輪真會有事嗎?唉,好好的一個人,可惜了。”

原來戴倩她們都很關心鄭秋輪,怕他真的出事。維娜從文書小羅那裏知道,說是在追查一份反動傳單,上級公安部門都來人了。維娜嚇得臉都白了。小羅一走,她關門哭了起來。

有天下午,已下班了,維娜見樓上的人沒有下來,她也不走。她怕自己走了,鄭秋輪有什麽情況她不知道。等了好久,聽到郭浩然下樓來了,正從她辦公室門口走過。

維娜忙拉開門,說:“郭政委,我想向你匯報一下思想。”

郭浩然皺著眉頭,端著個大茶缸,手裏的鑰匙串兒叮當響著。他也就不忙著去開門,進了維娜辦公室。他坐下之後,臉色就平和些了。不等維娜說話,他先開口了,說:“維娜同誌,我一直很關心你,你自己是知道的。我也正想找你談談哩。你同鄭秋輪搞在一起,是沒有前途的,會毀掉你的政治生命。”

維娜問:“鄭秋輪有什麽問題?”

郭浩然說:“他的問題大哩!這本是機密,不妨同你說說。上麵已破獲了一個反革命組織。這個組織流毒很廣,最近有份反動傳單,是這個組織的宣傳提綱,流傳到我們這裏了。我們已掌握線索,鄭秋輪就是傳單的傳播者,他還很可能是這個組織漏網的骨幹分子。”

維娜說:“我同鄭秋輪天天都在一起,他的事情我不可能不知道。郭政委你說的事,他就從來沒有向我提及。我是相信他的,也請組織上本著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精神,以批評教育為主,實事求是地辦案。”

郭浩然卻笑了起來,說:“我還從來沒聽你說過政策水平這麽高的話。不過鄭秋輪的問題,不是簡單的問題,是嚴肅的政治問題。鄭秋輪犯錯誤,甚至犯罪,並不是偶然的,這同他的家庭背景是分不開的。他的爸爸就是反動學術權威,曾惡毒攻擊湖區消滅血吸蟲的偉大成果,被勞動改造三年。後來鄭秋輪還親自為他爸爸鳴冤叫屈,到處散布謠言,說中國消滅血吸蟲是彌天大謊。組織上多次對他進行過批評教育,可他屢教不改,越陷越深。最近一年多來,他公然四處串聯,散布反動言論。維娜同誌,我不得不提醒你,有同誌反映,最近幾個月,你也天天跟著鄭秋輪跑啊!有人反映,你們倆還經常用洋話交談,說的東西別人聽不明白。如果你們說的話見得天日,為什麽不說中國話?”

維娜急了,顧不得太多,嘴裏像放鞭炮:“誰說不可以用英語講話?我哪天還要學日語,學俄語,看你能把我怎麽樣。我和他隻是很談得來,我願意同他在一起玩。我們去別的農場玩,也都是些相投的朋友。我們在一起談工作,談學習,談革命的戰鬥友誼,這沒有什麽錯啊。我們又沒有違背農場紀律,也沒有誤過一天工!”

維娜從未這麽同郭浩然說過話,等著他勃然大怒。不料郭浩然隻是冷冷一笑,說:“我們掌握的情況,沒有你說的這麽簡單。有人見過鄭秋輪手裏的傳單。傳單是怎麽來的?哪些人看過?又傳到哪裏去了?這些鄭秋輪一個字都不肯說,想矢口否認有傳單這一事。你能保證他去別的農場串聯,不是從事某種活動?當然你也許會蒙在鼓裏,可你要知道,我們任何時候都不能輕視我們的敵人,敵人是很狡猾的。”

維娜嚇得唇焦口燥,問:“你這意思,鄭秋輪的問題,就屬於敵我矛盾了?”

“如果他的犯罪事實成立,就是敵我矛盾。我敢百分之分保證,他最後會承認的。”郭浩然突然把話頭一轉,“維娜同誌,我同你談過好多次話了,要你爭取進步。可你沒有任何積極表現,沒有向組織寫申請書。革命可不是請客吃飯啊!”

維娜不敢叫郭浩然抓住了把柄,這可是嚴肅的問題啊,忙說:“我認真考慮過,反省過,覺得自己離黨組織的要求還遠得很,沒有勇氣向黨組織提出申請。請組織上長期考察我、幫助我進步吧。”

郭浩然卻說:“你不同鄭秋輪斷絕往來,肯定會影響你進步的。我代表組織,鄭重提醒你,請你同鄭秋輪中止一切交往。”

維娜問:“郭政委,這也是黨章規定的嗎?我認真學習過黨章,見黨章並沒有規定共產黨員,或者進步群眾不可以同落後群眾接觸。就算鄭秋輪一時落後了,我同他在一起,也可以幫助他,教育他。”

郭浩然表情嚴肅,說:“以犧牲一個革命青年為代價,去挽救一個滑向敵對陣營的人,是革命隊伍的損失。組織上不希望你這樣做。一切反革命分子,我們歡呼他們徹底爛掉,歡呼他們自取滅亡。”

維娜說:“我認為,我們還沒有到給鄭秋輪定性的時候。”

她的語氣並不重,卻很堅毅,郭浩然顯然被激怒了。他望著維娜,臉上的肌肉幾乎顫抖起來,看樣子馬上就要大發雷霆了。可是,他隻是瞪了維娜一會兒,突然歎了口氣。然後,他把頭低下去,聲音有些發顫。“維娜,你不要這樣下去,請你離開鄭秋輪。你……你會有很好的前途。你是我親自提議調上來的,我……我很看重你。”

維娜頓時害怕極了。她知道郭浩然說很看重她,意思就是說他愛她。果然,郭浩然說了這話,再也不敢抬起頭來。不知他是膽怯,還是羞愧。維娜厭惡地瞟他一眼,見到的是落滿炭火灰的頭頂。他的頭發黑而粗硬,緊巴巴貼著頭皮。維娜總固執地認為,凡是這種發質的人,都是粗俗而愚蠢的。

維娜不知從哪裏來了勇氣,冷冷地說:“我和鄭秋輪自由戀愛,誰也幹涉不了。”

郭浩然突然站了起來,眼睛血紅,望著維娜,輕聲的,卻是惡惡地說:“你別想同他搞在一起!”

郭浩然氣呼呼地走了,門摔得梆梆響。

那個晚上,維娜偷偷哭了個通宵。她擔心自己越不順從郭浩然,他就隻會對鄭秋輪下手更黑。哪怕他倆的戀愛,也完全可以成為鄭秋輪的又一條罪名。知青戀愛,要往好裏說,你是安安心心在農村成家,不戀城市,決心紮根農村一輩子。要往壞裏說,說你亂搞男女關係就行了。

半夜裏,維娜起**廁所,出了宿舍,忍不住就往辦公樓方向走去。黑咕隆咚的,她卻不知道害怕。從宿舍去辦公樓,得穿過球場、食堂、男宿舍區、幹部樓。沒有路燈,黑得怕人。從幹部樓一轉角,就望見辦公樓了。三樓禁閉鄭秋輪的那間房子,亮著燈光。她的眼淚嘩的又流出來了。她多想上樓去看看他啊!有人通宵守著,她是上不去的。這麽冷的天,鄭秋輪有被子嗎?他們會讓他睡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