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朱大可與歐陽在乒乓球台前激戰。歐陽不斷地抽拉,動作大膽而瀟灑。朱大可不斷地將球削過去,應付得沉著而又勇敢。幾個回合過後,乒乓球落在了歐陽的反手處,又跑到球台外,滾落到遠處。

歐陽慢慢地走過去將球撿了起來,“大可,每次叫你來玩,你都說你不會打,你這叫藏而不露啊。”

“不會打,真不會打。你看我已經讓你給打得落花流水了。”朱大可說道。

歐陽將球輕輕發到了朱大可跟前,“你抽幾個,我接一下。”

朱大可重新發球,歐陽將球接了起來,朱大可直接展開攻勢。兩個人一攻一接,幾個回合下來,球落到了歐陽一側。

“不打了,不打了。玩一會兒行了。”朱大可準備收拍。

歐陽將球撿了起來,連球帶拍放到了球台上。

兩個人麵對麵地站在那裏。

“突然找我來打球,是不是就是想找個說話的機會?”朱大可仿佛早就看透了對方的心思。

歐陽笑了,“真聰明。猜到我想說什麽了?”

“猜到有事。猜不到你想說什麽。”

“我想找一個機會請你吃飯,行嗎?”

“又請我吃飯?請我吃飯也不用特意把我約到這裏來呀?”

歐陽頑皮地一笑,“誰把你約到這裏來的?我是約你到這裏來打球的呀,你可別搞錯了。”

“沒搞錯,沒搞錯。是我說錯了。”朱大可連忙解釋。

“本來就是你錯了嘛。唉,我說大可,我還想另外請幾個人,你會不會同意啊?”

“歐陽,這回我得問你了,你沒搞錯吧?你這是皇帝要頒布聖旨,卻先要問問大臣同不同意,簡直是太高抬我了。”

“好好好,那就好。不過我覺得還是告訴你一聲才對。除了你之外,我準備還請上官和滕超醫生兩個人參加。”歐陽認真地注視著朱大可的反應。

朱大可認真起來,“什麽名目啊?還和上次咱們交談的那件事有關?”

“也沒有什麽非常明確的目的,主要是為了溝通一下感情,再就是幫助上官緩衝一下緊張的心理。自從小虎手術成功之後,她原本不應該是眼下這種狀態,可是我看她似乎始終都有什麽心思似的。廖朋遠這一出事,她的心情就更不好了。總得走出來呀,你說是吧?”

“那倒是,肯定不錯。不過也需要給她一點兒時間。廖朋遠的離去,對我們誰來說,都不會很快走出來。”

歐陽坐到靠近牆邊的椅子上,朱大可坐到了另一把椅子上。

“看來我必須和你說實話了,”歐陽繼續道來,“不然,你肯定會誤解我,以為我的心情不沉重。其實,我和你們一樣難受,難受得不得了。誰能想到幹我們這一行的,也會有隨時隨地遭遇各種各樣危險的可能,以往看到每年全世界有多少多少記者殉職的報道,我都漫不經心,我以為那離我們太遠了,那都是戰地記者的事,看來事實遠不是這樣。”

“歐陽,我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但我還是想知道你是出於什麽目的,要請這些人吃飯。”朱大可繼續追問。

“我就是想給上官和滕超多創造一點兒接觸的機會。”

“你是想讓我去作陪?”

“不僅如此,我還想感覺一下你對此事的真實反應。”歐陽真實地笑著。

“不明白。為什麽非要看我對此事的反應?”朱大可似乎是在掩飾著什麽。

“你應該明白。”

“我明白什麽?”

“你究竟有沒有可能與上官走到一起呀?如果可能,你馬上告訴我。如果上官也認可你,我會馬上終止我所有的努力。可是……”

“可是什麽?”

“可是你實在是太紳士了,你的喜怒很少形於色,讓我猜不出來你究竟是怎麽想的。”

朱大可態度認真,“你覺得上官和滕超合適嗎?”

“合適。”歐陽斷然結論。

“根據什麽?”

“他們同樣有素質、有品位,還有胸懷。這已經是很難得了。”

“那好,我參加你的宴請。不過,這件事你不能馬上安排,必須過一段時間再說。”

“為什麽?你還有什麽想法?”

朱大可沉默了片刻,還是鄭重地說道,“陸佳已經給我發來了電子郵件。”

“那你為什麽還要阻攔我馬上請客?”

“我本來實在是不想告訴你,可還是不得不告訴你。上官正麵臨著一場官司,一場讓她難以招架的官司。”

2

陶李與媽媽在小區內的綠蔭道上行走著,不時地與行人擦肩而過。兩個人邊走邊交談著。

陶媽不無抱怨,“你爸爸到現在也沒有和我說一句實話。”

“說什麽實話呀?”陶李幾乎是不屑一顧。

“他曾經和幾個女人有過關係啊?都發展到了什麽程度。”

“曾經和幾個女人有過關係?媽,你什麽意思啊?”

陶媽單獨向前走去。

陶李追趕上去,“媽,我真是弄不懂你的心理。你是真希望我爸有過幾個女人呀,還是希望他隻和你一個人好過,隻和你一個人愛過?”

“這件事出來之後,我才知道他在外邊曾經有過一個女人,誰知道沒有發現的又有多少?”

“媽,”陶李鄭重地說道,“這種事不能舉一反三。這樣你會和自己過不去的。你剛才提到了曾經二字。這說明你已經明白這顯然是過去時,在我爸還不認識你之前發生的。這是我爸沒有認識你之前的自由,應該不算什麽過錯吧?”

陶媽站了下來,“你倒是挺向著你爸的。過去時怎麽了?過去時他更應該早一點兒向我坦白呀?”

陶李麵對著媽媽,“媽,你能不能不說得那麽難聽啊。什麽叫向你坦白呀?你本身就把我爸沒認識你之前的正常戀愛定位成了一種錯誤,甚至是一種罪過。這還能好嗎?這還能有助於問題的解決嗎?”

“那他必須向我承認錯誤,不然……”

陶李打斷了媽媽的話,“不然怎麽樣?”

“不然,我就和他分手。”陶媽斷然說道。

“媽,你不覺得這樣的表態,在你這個年齡看來,顯得太輕率了嗎。坦白地說,到了你們這個年齡,已經到了為我的婚姻操心的時候了,可是你們卻讓我為你們之間的關係而著急,為你們之間的情感而擔憂。這是不應該的。”

“這能怪我嗎?”

“我從來就沒有怪過你,可是當問題出現之後,你卻同樣有解決好問題的責任和義務。這是夫妻間的責任,這是你們的義務。媽,我們坐下說吧。”

兩個人並排坐到了長椅上。

陶媽繼續道來,“就算是你說得有道理,這一切都是在我出現之前發生的。可是我現在不僅根本接受不了那個女人在你爸爸生命裏的存在,我更接受不了你爸爸說不定會突然給我領一個比你還大的兒子回來。”

“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陶李態度堅決,“那你就必須接受。這不僅僅是責任和義務,而且還是胸懷和情操。而你在我的心中,以往的所有強勢,都是一種柔弱中的強勢,有你對我爸孩子般的愛,有你對我爸弟弟般的嗬護。依我對你們之間關係的感覺,你是完全有這個能力多出一點兒寬容和理解的。媽,你應該能做到,也完全能夠做得到。”

“陶李,你不要給我戴這麽高的帽子,我真的接受不了這些。”陶媽依然嚴肅。

陶李站了起來,“媽,我問你,你現在如果失去我爸,你能接受得了嗎?”

陶媽沉默了。

“你如果做得過分了,”陶李抓住時機,繼續說道,“就有這種可能,完全有這種可能。我已經和我爸談過幾次,我相信他和我說的那些話都是真實的。他確實不知道他會有一個兒子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如果經過鑒定確認這一切都是真實的。那說明我爸之前那段愛,還是值得的。也就是說那個女人,並沒有因為和我爸有過那樣一段經曆,因為和我爸生下了一個孩子,就對我爸采取要挾的方式,逼著他怎麽樣。這正是說明了你們那一代人的真誠與善良。說明了他們之間愛的真誠與純潔。媽,你不覺得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這個女人還是值得我們尊敬的嗎?都是女人,我也會慢慢成為女人,我們能不能用一個女人的視角,冷靜地去想一想這件事啊。”

陶媽慢慢地抬起頭來,“如果DNA鑒定結果出來之後,確定趙新是你爸爸的兒子,你能從容地去麵對嗎?”

“能,我肯定能。”陶李態度堅決,“這是我此前也未必能做得到的。這幾天我反複想過這個問題。不就是有可能多出一個人將來與我分割遺產嗎?我想這在我這裏不會成為最致命的問題。媽,你想一想,我們也未必要把趙新想得那樣無恥。再就是即便你們所有的財產都留給我自己。你想過沒有,如果我什麽都不是的話,就算你們給我留下更多的財產,夠我一生揮霍的嗎?當然,我並不希望這種事情發生。可是如果發生了,也就需要把它看成是生活的組成部分,這才是最好的選擇。”

陶媽抬起頭來看了一眼陶李,又繼續沉默起來。

“我們那個叫廖朋遠的記者已經離去了,”陶李似乎是舉一反三,“我一直很尊重他,叫他老師。他的死,讓我的思想上有了一次極大震動與升華。生命不僅僅需要用物質的能量去支撐,還需要精神,需要一種精神的能量去延伸。他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毫不猶豫地把危險留給了自己。如果不是他的獻身,此刻我或許還沒有這樣的勇氣在這裏談論這樣的話題。”

陶媽站了起來,“你說得有道理,可是我真的接受不了你爸爸為什麽會在三十年裏,都沒有向我坦白過他的過去。”

“媽,這對你未必不是好事。給對方留下一點兒存放隱私的空間,也許會讓雙方都相安無事。前提是這三十年中,他對你是真實的,難道不是這樣嗎?”

陶媽沉默著,沉默著向前走去。

3

朱大可和上官來到公園時,公園裏正是一派悠閑的景象,不時地有人在散步,遠處還有一些老人正在打太極拳,還不時地有一對對的戀人從不遠處悠閑地走過。

上官與朱大可並排在林蔭道上緩慢地行走,邊走邊交談著。

“我約你到這裏來,就是想問問你,馬上就要開庭了,你做好準備了嗎?”朱大可主動開口問道。

上官看了看朱大可,“謝謝你的關心。準備什麽?怎麽準備呀?我一點兒都不懷疑蘇童所說事情的真實性,不然,她不會那樣從容地把小虎領走,而又從容地送了回來。”

“這些天來你沒有主動找過她?”

上官搖了搖頭。

“你也沒有想追究一下她當初那樣做的責任,哪怕是現在又重新出現的目的?”

“我連過問的想法都已經淡化了,還追究什麽?至少眼下我相信她不會有傷害小虎的意思了。”

“這麽說,你已經完全接受了這個現實,接受他們之前對你的欺騙?”

上官的眼睛濕潤了,“還是不用欺騙這個詞吧。如果非要用的話,那會再一次激起我對小虎爸爸的痛恨。廖朋遠的離去,讓我頓悟出很多的人生道理,生命是可以轉瞬即逝的。小虎的爸爸已經不在了,抱怨得再多,又有什麽意義呢?如果當初我能夠生孩子,或許也不會有這樣的故事發生。當然,你會說我是在用這樣的理由安慰自己。不過,感情這個東西是極其微妙的。有些事情是永遠都說不清楚的。”

“你一點兒也不恨他?”朱大可又一次追問。

“大不了關閉愛的閘門,讓自己活得更警覺一些,更單純一些罷了。與人過得去,也是與己過得去。這是最近才悟出的道理。”

“上官,我真沒有想到你會這樣大徹大悟。”

“大徹大悟倒談不上。不過確實是有所警醒。人這一輩子是不能活在幻想世界裏的,更不能活在仇恨之中。這是我此刻最真實的想法,如果不真實地表達出來,那等於是給曆史整容,那會唐突了現實,模糊了未來。以後當我想起今天的這一切時,我會後悔的。也許有一天或許我還會犯相同的錯誤。我不想再有那樣的遺憾。”

“以後,你怎麽打算?”

“你指什麽?”

“指小虎,也包括你今後的個人生活。”

“小虎的事我已經考慮好了,到時候你自然會知道的。關於我個人的生活,將不應該再成為困惑我的問題。”

“我聽不懂你的意思。”朱大可直言。

“大可,我已經知道陸佳給你發來了電子郵件。我想知道,你此刻的心情或者說決斷,與我有某種聯係嗎?”

“有,也沒有。”朱大可異常坦率,“之所以說有,是因為我們彼此之間確實曾經產生過好感,一種超越了同事之間那種誌同道合的好感,你我自然都是明白的。現在看來,你的矜持是有道理的,是明智的。”

上官看了看朱大可,又將目光向前投去,“你同樣矜持而又理智呀。當今社會,在這種情況下,遇到這種情況,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會像我們這樣去麵對。”

“正如你所說,是因為一開始時,我就發現有諸多的理由,讓我們彼此必須保持一份克製,至少需要保持一份矜持。從這個意義上講,我此刻的心情和決斷,和你又沒有太多的關係。上官,對不起,我從來就沒有傷害你的意思。”

“大可,你不用檢討自己,你並沒有特意**過我。”上官笑著,笑得非常勉強,“怎麽說呢?當自己喜歡的人,在遠離自己的時候,在所有信息都在證明著彼此無法再走到一起的時候,你因為自己曾經對她有過的那份愛,始終都在心底堅守著,這確實是一種崇高。其實,我早就應該替陸佳高興才對。”

朱大可轉過身去背對著上官,“我確實是忘不了她。我想多多地幫你,可是我又唯恐傷害了你。”

上官走到了朱大可的對麵,鄭重地看著他,十分動情地說道:“大可,沒有。你真的沒有傷害過我。今天的結果,應該說都是在我的預料之中的事情,在此之前,我隻是不願意承認而已。隻是廖朋遠的離去,讓我的精神有了升華,對生命有了頓悟,這才讓我慢慢地看淡了這一切,才敢於正視這種現實。”

“你對他的離去,依然感覺到內疚?”朱大可緊緊盯著上官。

上官眼睛濕潤了,“抹不掉,怕是不會輕易地抹掉了。”

“上官,”朱大可提高了嗓音,“這不是你的責任,不是,真的不是。”

“不用勸我了,我自己心裏明白。”

朱大可更加嚴肅,“如果這件事是發生在我的身上呢?”

“大可,不要再這樣假設了,沒有這種如果。如果那天是你去的話,我至少會無數次地叮囑你,小心,再小心。你一定不會出事的。”

“上官,沒有人知道這一切呀。”朱大可眼含熱淚。

上官哭了,她甚至哭出了聲來,“可我知道。我知道自己當初曾經想過些什麽。”

朱大可緊緊地抱住了上官,上官趴在朱大可的肩膀上不停地哭著。

4

一家大商場的咖啡廳裏,不時地有客人進進出出,咖啡廳內一排排通透的座位敞亮而現代。隻要坐在咖啡廳裏,便可以看到逛商店的人們不斷地來來往往。此刻,陶李正坐在咖啡廳裏的一張小方桌前,爸爸李蒙坐在對麵。

“下午你不忙嗎?”李蒙平靜地問道。

“上午出去采訪過,稿子還沒寫呢,回去再寫來得及。”陶李幾乎是直入主題,“爸,你把我找到這裏來,那件事情,你是不是還是想回避我媽呀?”

李蒙的目光停留在咖啡杯上,右手不停地攪動著咖啡。

“爸,都已經到什麽程度了,你還能回避得了嗎?再說我已經和我媽聊過了,不止一次地聊過。我覺得我們聊得還是不錯的。接下來你們之間的溝通是需要你們自己去完成的。你應該主動一點兒呀。這件事畢竟是因你引起的。”

“讓我怎麽和她談呀?DNA鑒定結果已經出來了。”

陶李驚訝地問道:“什麽結果?”

“你希望是什麽結果?”

“爸,還我希望是什麽結果?這是我希望的事嗎?什麽結果我都必須接受。這一點兒,你還用懷疑嗎?”

“你真的不會怨恨我?”李蒙不無擔憂。

陶李反應得極快,“這麽說已經是真的了?趙新真是你的兒子?”

李蒙點了點頭。

“趙新本人知道了嗎?”

“你先告訴我,你真的不恨我嗎?”

陶李輕輕地晃動著腦袋。

李蒙眼睛濕潤了,“你一定會覺得你爸爸道貌岸然?”

“爸,”陶李突然大聲說道,“不是,不是。不是這樣的。”

“那你告訴我,你究竟是怎麽看待我的過去?”

陶李壓低了聲音,“怎麽說呢?心裏有些複雜,這是出乎我預料的事情。我沒有想到我會突然多出了一個哥哥,而且一時還不大容易讓我從感情上接受他。可是我知道從理智上講,我必須接受他。”

“是來自我的壓力?”

“不是。是來自於理智的壓力,理智告訴我,我們都必須這樣做。既然事情早在三十多年前就發生了,而且今天我們又已經知道了結果。如果熟視無睹的話,我知道我的心裏是不會安寧的。眼下我隻能告訴你這些。”

李蒙流下淚水,“陶李,爸爸謝謝你,謝謝你的理解。我一直覺得我無法麵對你和你媽媽,可是我沒有想到你會這樣讓我感動。這些天來咱們倆的每一次接觸,你都給我不同程度的驚喜。爸爸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陶李將紙巾遞了過去,“爸,別這樣,別這樣。讓別人看到多不好啊。”

李蒙擦去了臉上的淚水。

陶李緩慢地攪動著咖啡,“爸,說起來,我還是能理解你的。對於我來說,這件事隻是來得突然了一點兒。放心吧,我會盡可能從容地去麵對這一切。不管今後你怎樣處理與趙新的關係,我都會坦然地接受。”

“我怎麽和你媽媽交代呢?”

“鄭重地去麵對,隻有這樣。”

“我非常打怵去麵對她,”李蒙道出了自己的擔心,“一想到這些,我都要崩潰了。”

“你如果總是這樣一種狀態,那真的會崩潰的。”

“是啊,這段時間以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過來的。”

“是因為來自於我媽媽的壓力?”

“也是因為自責。”

“你沒有什麽可以自責的,這件事確實是有那個時代的原因。”

李蒙不停地晃動著腦袋。

陶李看了看表,“爸,需不需要我陪著你去見見趙新?”

“你還是回報社寫稿子吧。讓我慢慢地想一想,下一步我應該怎麽辦好。”

5

法院法庭上,正中間一排為審判席,左側為被告席,右側為原告席。

蘇童坐在法院民事庭的原告席上,她聘請的女律師坐在她的身邊,等待開庭。五十多歲的主審女法官坐在法庭法官席的正中央。三十多歲的女法官坐在她的右側,年輕的女書記員坐在主審法官的左側。

主審法官不時地看著表,臉上露出了焦急的表情。她對另一名法官說道:“被告來過電話嗎?已經過點了,她怎麽還沒到啊?給她打一個電話吧。”

另一名法官撥通了手機,手機不停地響著,卻沒有人接聽。

法庭上響起了手機鈴聲,上官右手領著小虎,隨著手機鈴聲的響動,從容地走進了法庭。兩個人一步步緩慢地向法庭走來,所有人的目光移向了上官和小虎。

蘇童立刻站了起來,驚訝地看著上官和小虎。

律師也慢慢地站了起來,臉上露出了驚訝的目光。

上官領著小虎繼續向前走去,“對不起,路上遇到一起車禍,堵了一會兒,我來晚了。”

上官坐了下來。

主審法官問道:“被告,你怎麽帶著孩子來法庭了?”

“我是特意把孩子帶來的。今天的開庭就是因他而起,他已經什麽都懂了。我也想讓孩子知道一下他的身世。這對他今後的人生是會有好處的。”

主審法官說道:“可這孩子太小了啊?”

上官情緒平靜,“他遲早是需要麵對的,不能再以年齡論大小了。法官,開庭吧。”

蘇童坐了下來,又突然站了起來,快步向被告席走來,走到小虎跟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向了蘇童。

蘇童伏下身去接近了小虎,她摟著小虎親熱起來,“小虎,告訴法官你願意跟媽媽走,告訴她們你願意。告訴她們好嗎?”

上官平靜地提議,“法官,請開庭吧。”

主審法官提醒道:“請原告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我們馬上開庭。”

蘇童坐到了原來的位置上。

主審法官問道:“上官,你願意接受法庭調解嗎?”

“願意。”上官平靜地回答。

“被告願意接受法庭調解嗎?”

“願意,願意。”蘇童連忙從檔案袋裏掏出了一樣東西,“我這裏有DNA鑒定結果。可以證明我們之間有母子關係。”

上官閉上雙眼,靜了一會兒,又把頭低下。

主審法官,“被告,請陳述你對原告訴訟請求的意見。”

“我可以滿足原告的訴訟請求。我決定放棄對孩子的監護權,認可蘇童與小虎的母子關係。”上官鄭重地說道。

小虎突然叫了起來,“媽媽,我不想跟蘇阿姨走了。我還是想和你在一起。”

上官低下頭去,“小虎,咱們不是在家裏早就說好了嗎?她是你的媽媽,她真的是你的媽媽。那天晚上,蘇阿姨不也是這樣告訴你的嗎?她沒有說謊,這是真的。”

小虎哭了,“不,媽媽,我不想跟蘇阿姨走了。我跟蘇阿姨走,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不會的,不會的。媽媽可以去看你,媽媽可以去看你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向了上官。

蘇童快步走到上官跟前,麵對著上官跪了下來,她失聲痛哭,“上官姐,對不起,我對不起你呀。我謝謝你,我謝謝你。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你。”

主審法官走了過來,“被告,你真的答應了原告的訴訟請求?”

上官點了點頭。

三十多歲的法官走到了原告席前,從律師手中接過了鑒定證書,遞給了主審法官。

主審法官手持鑒定證書麵對上官說道:“你已經知道鑒定結果了?”

“知道了。”上官異常平靜,“那天她把小虎私自領走的目的,就是為了獲得做DNA鑒定檢測的樣本。我相信她們的母子關係肯定是成立的。”

主審法官看著蘇童,“站起來吧。”

蘇童站了起來,表情依然疑惑,“上官姐,你真的同意讓我把小虎帶走了?”

“隻要你不傷害他。我是可以答應的。”

“不會的,肯定不會的。”

“你們已經傷害過我。”上官語重心長,又仿佛是大徹大悟,“我之所以做出這樣的決定,隻是因為我不想再這樣相互傷害下去。生與死之間,隻是轉瞬之間的事情。不管這個孩子在哪裏,我都希望他能夠得到母愛。從這一點出發,如果我拒絕了你,你依然會沒完沒了,你不會讓我和小虎安寧地生活下去的,我怕小虎會受到傷害。因為他早晚都會知道他的身世。還不如早一點兒讓他知道這一切,會更好一些。坦白地說,我所做的這一切,並不是為了你,因為你過去對我所做的一切,不配我這樣對待你。”

蘇童不斷地點頭。

上官終於忍不住了,她的眼淚流了下來,“還是讓這一切都隨風而去吧。”

“我可以補償你。”蘇童說道。

“補償,你拿什麽補償我?”上官站了起來,“還是你曾經說過的金錢的補償嗎?我的人生、我的人格、我的感情,甚至是我現在一種無法解脫的心理狀態,是你能用金錢補償得了的嗎?你們改變了我的人生,褻瀆了我的真愛,踐踏了我的善良,這一切,你補償得了嗎?小虎的爸爸已經不在了,我實在沒有必要再糾纏其中。我希望你今後能好自為之。我更希望小虎在你的身邊能夠接受一點兒好的教育,這樣也能對得起我的付出。”

朱大可突然從外邊走進了法庭,緩慢地向上官的方向走來。

6

朱大可坐在父母家裏的餐桌前,與媽媽一起用餐。朱媽吃完飯將筷子放下,雙手拄著下巴,認真地注視著朱大可用餐。朱大可慢條斯理地吃著。

“大可啊,上官好久沒有來過咱家了,也不知道她現在怎麽樣了。”朱媽問道。

朱大可將最後一口食物送進了口裏,便放下了筷子,“媽,咱不提她好嗎?”

“怎麽,你們鬧別扭了?”

“不是。媽,你惦記著的那件事,根本就沒有可能。”

朱媽站了起來,將碗筷收拾到一起,“就算是沒有可能,媽問問都不行啊?”

“媽,關於上官的話題說起來太長了。你還是說說更需要我們關心的事吧。”

“還有更需要我關心的事?我什麽都不關心。就連你今後怎樣生活我都不想關心了。媽歲數大了,也操不起這份心了。”

朱大可站了起來,“媽,你真的不管了?那我就真的什麽都不說了。”

朱媽平靜地說道:“你想說就說,不想說就算了。”

“陸佳給我發來了電子郵件。”朱大可道出了心底的秘密。

“真的?她都說了些什麽?”

“也沒說什麽。”

“沒說什麽是什麽意思啊?她總得說幾句什麽吧?”

“我也說不清楚,要不我把郵件發給你看一看?”朱大可頑皮地說道。

“你就別逗我了,你們那都是情書,我一個老太太看什麽呀?”

“既然這樣,那以後你就別管了。”

“不管了,不管了。我想管也管不了了。”

晚上,朱大可回到了自己的家中,他早早地走進了書房。

他坐在書房的電腦前,電腦屏幕上顯示出陸佳的形象。他將頭向坐椅後背靠去,慢慢地閉上了眼睛,腦海裏出現了和陸佳在一起時的情景:

朱大可與陸佳在海邊手拉手地行走著,海水不時地將他們的衣服打濕。陸佳不時地停下來抱住朱大可的脖子嬉戲,還不時地在朱大可的臉上吻著。朱大可抱起了陸佳,橫著將她抱在自己的懷裏,朝海水裏走去。

他將穿著白色連衣裙的陸佳輕輕地拋了起來,又快樂地接住了她。

陸佳幸福地笑著,笑得如同綻開的花朵,美麗而又滋潤。

朱大可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坐直身子揉了揉眼睛,開始敲擊電腦鍵盤。他開始給陸佳回複電子郵件。

電腦的鍵盤不停地發出有節奏的聲響,隨著敲擊聲漸漸變淡,一行行文字出現在電腦屏幕上。

陸佳:

收到你的電子郵件時,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在我的心底油然而生。那一刻,我不知道是喜是憂,還是喜憂參半。但我卻不得不告訴你,這確實讓我興奮。不知道曾經有過多少個睡夢醒來的夜晚,也不知道曾經有過多少個疲憊奔波的白天,我都幻想過有你的消息傳來。可是每一次都讓我夢想成灰。

坦白地講,正是因為這一點,在沒有收到你發出的電子郵件之前,我似乎已經開始猶豫,我試圖讓你在我的記憶裏淡化成滄海一粟,希望自己在嘈雜的人群中,再也分辨不出你的模樣。我試圖強迫自己適應沒有你的生活。不是因為絕情,而是因為我的無奈。

在發達的現代通訊條件下,東方世界一個蟻穴的悄然倒塌,都會在頃刻之間擾動西方那敏感的神經。信息傳播速度之快,傳播手段之日新月異,足可以讓我們瞠目結舌。可是你向我傳遞的那份愛,那份曾經的需要,不管我能不能接受它,它卻在你的心裏仿佛行走了千年,從原始走到了現代,從遠古走到了今天。

它仿佛跨越了四季的漫長,穿越了今古時空。而在這段時間裏,我幾乎已經真的冬眠了。坦白地說,我曾經下意識地希望在自然界溫暖的季節裏,讓自己從冬眠中蘇醒。可是我卻一直無法醒來。那是因為你曾經讓我吸食了你種植在我心底的大麻,它一直麻痹著我,讓我無法擺脫毒癮一樣的糾纏。

你親手鑄起的防火牆,原本足可以抵禦一場愛情之火的熊熊燃燒,屏蔽住執著情感的星火蔓延。

我,我還能期待什麽呢?

可是,那天晚上遭遇的尷尬,讓你氣憤,讓我不安,讓另一個人步入了更尷尬的深淵。

對於那一切,我應該怎樣向你解釋呢?

你知道嗎?

當你屏蔽了我傾注的所有之後,你知道我曾經產生過一種怎樣窘迫的心理感受嗎?我曾經的熱情,開始在思念中凋零,在孤寂中萎謝。我曾經跌宕過,曾經起伏過。那些天來,曾經是我最難熬的一段時光。

現在想來,如果改變,早就應該改變了。如果發生,早就應該發生了。

不知道為什麽,骨子裏仿佛一直還是在期待著什麽,一種盲目的期待,一種**的期待,一種無奈的期待。

這就是我對你全部疑惑的自然回答。

也許正是這種盲目、**和無奈,才讓大洋彼岸的你,大洋彼岸的你的內心世界的那份召喚,蹣跚而又慵懶地爬上岸來,喚醒了我的沉寂,複蘇了我的夢想。

愛是兩個人的廝守,是兩顆心靈的廝守,而不僅僅是肌膚的糾纏,欲望的融合。愛應該是可以穿越國界和時空的永恒誓約。

我不知道我們彼此還有沒有資格廝守這份愛情?

7

陶李正坐在報社電腦室裏的電腦桌前,她的手機響了,她迅速接通了手機,“我是陶李。什麽?快件?好,我馬上下樓。”

幾分鍾後,陶李便走進了報社大廳,一名保安將一個快件包裹交給了陶李,“剛送來的,我替你簽收了。”

陶李看了看包裹,包裹上清晰地顯現出寄件人趙新的名字,她愣愣地站在那裏仔細地查看,還不停地晃動著腦袋。

正在此刻,她的手機又一次響了起來,她接通了手機,“爸,找到趙新了嗎?”

“我給他打過幾次電話,他都沒有接聽。”李蒙平靜地說道,“我剛才又給他打過電話,他終於接聽了,他說他已經回江北了。我懷疑他是不是沒有和我說實話,根本沒有回江北,而是不想見我了。”

“你現在在哪呢?”

“到你們報社門口了。”

“那你奔我這來吧,我在大廳裏等你。”

陶李坐到了沙發上,將剛剛收到的包裹慢慢地打開,裏麵出現了兩本舊書,一本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本是《烈火金剛》。她將其中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拿在手中不停地翻動著,又將它放下,拿起另一本翻動起來。她一低頭看到了包裹裏的一件舊粗線毛衣,她用手往外扯了扯,又迅速放了回去。她將所有東西都迅速放進包裹裏,站起身來將包裹捧在手裏向大廳外走去。

陶李站在報社辦公樓大門外,看到老爸出現在不遠處,正向自己的方向走來。

“你要去哪?”李蒙問道。

陶李指了指綠化帶花園,“我們還是坐到外邊說吧。”

李蒙與陶李分別坐了下來。

陶李將包裹重新打開,將兩本書拿了出來,“趙新確實已經回去了。你不可能找到他了。我不明白他是什麽意思,這是我剛剛收到的包裹,是他寄來的。”

李蒙接過東西,目光驚訝,“是他寄來的?”

“爸,這是怎麽回事啊?他為什麽要把這些東西寄給你呀?”

李蒙繼續翻動著包裹,將那件粗線毛衣拿在手中,目光呆滯。

“爸,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呀?”

李蒙將毛衣慢慢地展開,裏麵掉出來一張紙條,他迅速將紙條展開,紙條上的字跡清晰地展現在兩個人麵前。

字條是趙新寫來的。

陶李記者:

請將這些東西轉交給你爸爸。我走了,我不會再回來了。我的感覺告訴我,此次的秦州之行,已經證實了我的尋找。這已經足夠了。我已經沒有必要等到鑒定結果出來的那一天了。那隻能給我們大家帶來更多的尷尬。

這幾件東西是我媽媽生前一直精心保存的。我記得她曾經說過,這是當年她借一個知青的東西,知青臨走時忘記帶走了。也許人家將來是會回來取的。也正是因為這樣的原因,它曾經一直存放在我家老屋的舊房梁上,才得以保存下來。我想那個知青應該就是“蟲子”吧。如果“蟲子”認可並接受了這些東西,就足可以印證我和我周圍人的猜測。這也就讓我安心了,我再無他求。

如果他不認可這些東西,說明這件事與他沒有關係。我也不想再找下去了。我已經感覺到,我這樣堅持下去,不管最終在哪裏找到我的爸爸,都可能再度引起一場軒然大波。我不想那樣做了。

陶李記者,謝謝你。對不起了。

趙新

李蒙的眼睛始終濕潤著。

陶李的眼睛也同樣濕潤了,“爸,你準備怎麽辦?”

“不知道。”

“這一切,你總得去麵對呀。”

李蒙沉默著。

“如實地告訴我媽媽,必須如實地告訴她。”陶李鄭重地表示。

“她能原諒我嗎?”

“她是應該原諒你的。如果她真的不能原諒你,那你也應該去麵對呀。爸,我希望繼續看到一個儒雅的你,但我卻不希望看到一個懦弱的你。這一切早在三十幾年前就已經發生了,而且那是你當時心靈深處最真實的感覺。請恕女兒直言,眼下你是需要拿出一點兒勇氣去麵對的,是你的擔子,你都應該去承擔。”

陶李的爸爸輕輕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