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的令宜回來這幾日,雲州都不曾下雪。

去學堂任教的第一天,是同程舒月一道。

“做慣了學生,忽然成了先生,也有些不適應吧?”

“是有些不自在。”但較之以前初來乍到,連學生都沒做過的時候,已經好上許多了。

從前她為學生的時候,也曾好奇任課老師的風姿。現在倒是輪到學生們打量她了。

不過一刻鍾,崇實學堂裏就傳開了。新來的國文先生是個美人兒,和程先生不一樣的美人兒,甚至比程先生還更勝一籌呢!

廊上擠擠攘攘地站滿了學生,都為搶先看上這位貌若天仙的新老師。

等當真見到了令宜,更是不得了地躁動起來。

“想當年上學時候,我也是這般好奇模樣呢。”程舒月不由笑道。

“你來學堂的時候,我們也是這樣。隻不過那時我隻敢從窗戶好奇地遠遠看上一眼。”

那會兒,她就覺得程舒月這般的女子令人豔羨。還好如今,她也算是成了一般的人。

學生們奔跑叫嚷,把廊上堵得水泄不通。不知是誰不注意,用大了力氣,推著人撞到了令宜。

令宜猛地被撞,有些吃痛地蹙了眉。那被推出來的女學生,低眉斂目,顫顫道:“對不起......”

“沒事吧。”程舒月擋在她身側,關心道。

令宜搖搖頭,不過無意碰撞,本來也就沒什麽大礙。

不知又是哪個學生突然冒出聲,大聲嚷著,“聞雪,就算要巴結新先生,你也不能往人家懷裏撲啊!”

此話不是什麽好話,也沒有什麽好意。在場的人都聽得出來,卻都是一片哄笑。那名被喚作聞雪的女生,在一片嘲笑聲中將頭埋得更低。

她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見著齊耳的短發,身形瘦弱。麵對眾人莫須有的指責,她甚至都不敢反駁。想必剛才,也是有人故意推她出來好叫她難堪。

不知為何,在那一瞬令宜想到了曾經的自己。

自卑、敏感,不知所措。

周圍學生的嘲笑聲不減,聞雪站在中間被眾人圍觀很是難堪。少女眼眶中已蓄滿了淚水,讓人於心不忍。

令宜想,該幫一幫她的。這樣的女孩子,一定需要人的幫助。

正準備開口,周圍的嬉笑聲戛然而止。烏央央的人群後走過來一個少年,和學堂裏的那同學一樣,他穿著統一的中山裝。隻是微亂的黑發蓋過俊眉,麵色不虞。

他似乎對佟令宜這位新來的先生,不甚在意,徑直走向了聞雪。

“喂,被人欺負就隻會哭啊?”少年的身量比少女高上不少,他居高臨下,插著兜吊兒郎當。

聞雪不做聲,他卻不依不饒地強硬拉過她的胳膊。少女力量不敵,被拉得腳下踉蹌,離他近了些,“剛剛誰推的你?”

她還是不言,低垂著頭像一隻縮著腦袋的小鵪鶉。

“是不是你?”他隨手指了一個人,沒好氣地笑道:“你再推一個我看看?”

他本就不樂意忍氣吞聲,更看不得聞雪忍氣吞聲,抬手便就要揍那人。

“算了......是我自己不小心,不怪別人。”聞雪出聲攔住了他。

“先生,當真是抱歉。”她對著佟令宜鞠了一躬,拉著少年匆匆離去。

“都圍在這幹什麽,還不快回去準備上課。”發生這麽一場鬧劇,程舒月臉色也不大好看,當即嗬斥道。

學生聞言哄然散去,程舒月這才繼續帶著令宜往裏走。

“現在這些學生太過頑劣了。”

“他們年紀還小,鬧騰一些也算正常。”十幾歲花一樣的年紀,本該就是這樣的。

“你也不比他們大上幾歲,性子倒是沉穩。就連書朗如今也會是個鬧騰的性子。”

令宜輕笑一聲,換了個話題,“剛才來替聞雪解圍的男孩叫什麽名字?”

程舒月一頓,沒想到她還會關心這種事情,一時間來了興致,“哦,那孩子是城北徐家的小少爺,叫徐子勝。”

“可是那個製藥的徐家?”

“正是。”

令宜感歎道:“前些年瞧見過幾次徐家小少爺,那時候還是個半大的娃娃。如今倒也長開了,麵對麵也認不出來了。”

“說是當年徐夫人生這個小兒子的時候早產,差點這孩子就養不活了。後來救回來可不就金尊玉貴地養著,看得比眼珠子還寶貝。”話鋒一轉,程舒月繼續道:“不過徐家的這顆眼珠子倒是瞧上別人了。”

“就是剛剛那個叫聞雪的小姑娘?”

“可不是嘛!但聞雪沒有家世背景,貧苦出生。家裏還有一個酒鬼父親,能來學堂讀書都已是不易。徐夫人哪能允許自己的寶貝兒子喜歡這麽個人,生怕徐子勝被人哄騙做了搖錢樹去。這不,前些日子徐夫人還來學堂鬧了一場。不過現在看來徐子勝壓根沒準備聽他媽的話。”

少年的喜歡炙熱灼烈,是毫無猶豫的偏向,是在眾人麵前的維護。在這樣似火的年紀裏,能擁有這世間最堅定的感情,聞雪尚且幸運。

“你就坐這裏吧,同我一起,還能做個伴。”

程舒月接過她手上的東西放在了自己對麵的桌上,桌麵簡潔幹淨,顯然被人提前打掃過了。

很順利,沒有什麽意料之外的曲折,令宜就成為了崇實學堂的一位國文先生。

說實話,第一天任課她有些緊張。但好在學生們還算得上聽話,一天的時間不知不覺間就結束了。

“要不要送你一程?”程舒月現在習慣了自己開車,便不再讓程最派司機來接。正好順路,她便問了令宜。

“不用了,你幫我租的地方離學堂很近。正好我想自己走走回去。”

錦兒有要好的同學一道兒回家,自然也不能因為佟令宜的突然到來放了人家鴿子。況且她許久沒有細致地走過學堂前的路,沒有觀察路邊的景色,這個她生活了不過一年多的雲州城,卻是讓她有諸多想念。

和從前一樣,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令宜才尾隨著人流最後的尾巴準備離開學堂。

冬日裏的學堂,除了幾棵常青樹,滿目蒼白。

微風乍起,驚起滿地蒼白。

鬼使神差,令宜就想要去學堂的後院看一看。那座芳草還未如茵,鮮花還未盛開的蒼涼花園,也充斥著些許她的回憶。

但她沒想到,又遇見了徐子勝和聞雪。

“被人欺負了你難道隻會去哭嗎?他們犯的錯,為什麽你要委屈自己?聞雪,你受他們欺負的還少嗎?”少年淩冽的質問聲從亭中回響在空曠的院中,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可他大概不能明白,無所依仗的少女處於的是何種境地。她毫無能力為自己出頭,卻又怕少年替自己出頭。因為她過分清楚地知道,僅僅因為她一個人,萬不能牽扯到他背後的徐家。

能來學堂讀書的人,論家境,人人都比她強。但凡能進來的,都是雲州城有頭有臉的人物。而自己,憑借的不過是校長的一番仁慈。

徐子勝不懂,旁人也不懂,隻有她自己用緘默維持著搖搖欲墜可憐的自尊。

“每次都是這樣,他們就是看你忍氣吞聲,息事寧人。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捉弄你。”

“我都不畏懼父母,不畏懼世俗,為什麽你不能勇敢一些?”

“原是我就這樣不值得你信任嗎?”

少年一聲聲的質問,讓她瘦弱的身軀輕輕顫抖。

“我不能。”她頹然掩麵,“我真的不能夠......”

少年亦是不忍,上前一把將她擁入懷中。

令宜沒再看下去,轉身離去。越是觀察,越是能在聞雪的身上窺見到曾經的自己。

隻是不知當時的周槐序,究竟是何種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