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那麽按部就班地過著,舒月依舊還在充實學堂當著外文先生,每日裏早出晚歸的。書朗早早被我送去了大不列顛留學,在那邊過得似乎也不錯。

但他心裏對我有些怨氣,怨我當初強硬地要把他送走。那時我看出他對佟令宜的心思,但她到底還是周槐序的未婚妻,書朗這樣不成體統,更會一不小心得罪了周家毀了程家和周家的合作。

到底還是年輕氣盛,我想著讓他出去幾年冷靜下來便好了。

後來我才知曉,原來他和佟令宜一道去了大不列顛。好在周家也沒拿這件事說事,周槐序和佟令宜的那樁婚約大抵也做不得數,我便隨他去了。

三年了,書朗回來之後我便把他拘在身邊讓他學著處理事物,程家這個擔子總不能讓我一個人來擔。

況且,我隻有一個女兒,若是以後再無子嗣。程家的一切還得交在書朗手上,他不太情願但也沒有表示過不滿。

偶然一天,我一時興起倒是好奇起來他和佟令宜的關係,便隨口問道:“佟家那個小丫頭現在和你是什麽關係?”

他一愣,笑道:“就朋友唄,還能什麽關係?”

“你不是喜歡她?”

“可是她又不喜歡我,後來我想想還是做朋友的好。早些放手,我們現在還能是好朋友。”

書朗這句話戳到了我的痛點,倘若......當初我也早些放手了呢?是不是不會鬧到連見方晗一麵都不敢?

可是這世上,沒有倘若。

盼兒周歲宴那天,時隔三年我再一次見到了佟令宜。她變了許多,或許說她原本就該長成這副模樣。

我和謝妍被人層層圍住,恭維的話聽得我不耐煩起來,但臉上還是要有著禮貌的笑意。

佟令宜和書朗、舒月的關係很好,他們站在一起不知在談論些什麽。

忽然,我看見一抹聲音。清瘦高挑,短發齊耳,那一瞬間恍若夢中人到來。

我甚至不再能管控自己的情緒,也管不住自己的雙腳。我倏地向她走去,拽住她,急急喚了一聲,“方晗!”

可,我認錯了人。

那姑娘隻是長得和方晗有幾分地相像,並不是她。後來我看著她被徐家小少爺帶走,也久久不能忘懷。

三年多了,我想我得去看一看方晗,隻要遠遠地看上她一眼就夠了。

我包裹得嚴實,站在書舍對麵的小巷口,寒風獵獵我卻不覺得身上冷。我在那看了她一下午,迎來送往,麵目柔和。

我沒料想會在這看見佟令宜,她似乎也看見了我,投過來的目光錯愕。隻是一瞬,我就壓低帽子,垂首匆匆離去了。

我太怕,怕她告訴方晗我曾經來過,也怕方晗知道後再次離開,讓我不再能找到她。

北平這些日子不太平,我留了人保護他們。幸好是留了人,那段不太平的時日也算安穩度過。

她似乎真的以為自己徹底地逃離了我,一日複一日的開朗明媚。

而我,總不敢去見她,也沒臉再去見她。

我隻盼兒一個女兒,她才將將長到一歲,便有人催著叫我生個兒子,就連謝妍怕是也那麽想。

她又故技重施來到我書房,但這一次我和她大吵一架,徹底敗了興致。

我們是這世上再普通不過的一對怨偶,比得不過就是誰更能忍耐誰。

這一局,到底是謝妍敗下陣來。我一直都不願意搭理她那些手腕,這一次她似乎也憋不住了,麵對我的沉默她日日在家中找下人的茬,搞得程家烏煙瘴氣、人人自危。

我懶得管她,橫豎她翻不出什麽大動靜。

可她卻把我的盼兒帶著回了潁川,一丁點的孩子就她一個人抱著,路途遙遠。我從不願管她是如何,但她千不該萬不該帶著盼兒。

謝老爺派人來信,一邊寬慰我一邊明裏暗裏替自己女兒鳴不平。我實時不想將她接回來的,但我舍不得盼兒,一見到盼兒那雙靈動的眼眸,恍然間總覺得方晗也在陪著我。

於是我去了一趟學堂,想讓舒月幫我取潁川把人帶回來。

正值課間,學生們都在走廊上嬉鬧。我有一次,見到了那一日認錯的姑娘。

我記得她叫聞雪,不失為是一個好名字。

我承認,我動過片刻不該動的心思。

舒月卻提醒我道:“哥,再像也不是她。況且,她還是個學生。”

是啊,我今年已經年過三十,而她不過才是個豆蔻年華的少女罷了。

再像,終究也不是她啊......

舒月自然應允了我的要求,當即便告假去了潁川,沒過幾日便將盼兒和謝妍都帶回來了。

謝妍自知,我已經給了她台階,給了台階便是要下的。謝家現在已經沒什麽值得我利用的了,多年前的境況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現在該是謝家要看我的臉色過活。

回來之後她沒再多提一句之前的事情,隻當從來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一切,似乎都已經恢複了原本的樣子。我的日子平淡也了無生趣,唯一的慰藉就是每日去看一看盼兒......就好像她還在我身邊。

舒月不知何時認識了賀筠,京華報社的記者。我看過他寫的文章,言辭犀利,針砭時弊,是個對時局有讀到見解的年輕人。

我這個妹妹素來眼高於頂,能得她青眼的人,少之又少。她也過分的肆意妄為,屢次和賀筠見麵都不會避著我派去的人,後來沒一次她晚回家我大抵都能猜到,她定是又和賀筠在一起了。

賀筠此人不錯,我派人打聽過相貌、品性、才華都算得上出眾,隻是一條,他家境貧寒。

光這一條,便能斷了他和舒月之間所有的可能。我程家的小姐,從沒為生活彎過脊梁,我也不允許以後這樣。

我派孫副官把他帶來私下裏見了他一麵,此人舉止不俗,對我有些畏懼但更多的是恭敬。畏懼我的人太多了,多他一個不足為奇。

我問他,“可知我今日找你來所謂何事?”

他答道:“是為令妹舒月。”

我開門見山道:“雖說我妹妹喜歡你,但我自覺你配不上她。單論家世就是天壤之別,你可知道?”

“賀某自然知曉,但......”

“若我願意為你鋪路,等功成名就之時,你可會辜負她?”

許是沒想過我那麽好說話,他當即應道:“自然不會。令妹是我心中摯愛,此生再容不得第二人。若我為權勢金錢虛情假意,對不起真心愛我的人,這又與禽獸何異?”

是啊,又與禽獸何異?我便是這樣的人,所以我不會允許我的妹妹也遇見這樣的人。

我允他許多,但賀筠隻允了我一條,便是這一輩子絕不辜負舒月。他也知道若是從我這拿了好處,卻辜負了舒月,下場會有多淒慘。

可我當初不知,隻因方晗是我花錢買來的。舒月有程家做靠山,而方晗呢.......她自始至終隻有我一個人罷了。

是我,將她拽進了這無邊地獄,我是她一切苦難的開始。

我悔了,那又如何?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後來,時光如流水,第二年春日我收到了周槐序和佟令宜結婚的請柬。

原來他們兜兜轉轉還是在一起了,隻有我一人不能得願。

雲州城內好久不曾那麽熱鬧了,十裏紅妝,鞭炮齊鳴,有情人終成眷屬。

原來我是不必去參加的,我這樣的身份在場許多人都會不自在。但我還是去了,我渴望見到方晗的身影,可惜她沒有來。

佟令宜說她隻是托人送來了賀禮,但並沒有來出席,至於不來的原因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不過也就是怕再遇見了我。

雲州城最大的教堂裏,滿地鮮花,親朋滿座。

牧師高聲宣讀著婚禮的誓詞,新郎新娘滿麵笑意回答著“我願意。”

恍然間,我記起和謝妍結婚的那一日,也是在這裏。同樣的問題,相似的場景,都如在眼前一般。

那一日,我娶了不愛的人。也是那一日,我愛的人以死相逼想要離我而去。

我看著周槐序和佟令宜在眾人的歡呼注視下互相擁抱親吻,忽然覺得自己可悲。

有些人在這裏和相愛的人約定一生,而有些人卻在這裏闖入無邊地獄,烈火焚身。

他們是前者,我是後者,總歸還是我罪有應得。

我原以為我這一生是須至少日孥雲誌,曾許人間第一流。

沒想到是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當年的話,一語成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