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和那日倉促一瞥不一樣的裝扮,程最並沒有穿著那日威嚴肅穆的軍裝,而是穿著一身裁剪利落的鴉羽色繡金長衫,多了幾分文人墨客的風骨。

也隻是......多了那麽幾分而已,他薄唇微抿雖說是笑著卻叫周遭的人變得噤若寒蟬,一時間喧鬧之聲消弭無蹤。

也無甚錯處,接連攻下幾座城池殺伐果斷的大人物,怎會是個好惹的模樣。

“督軍。”

下麵有幾個尚且還穿著軍裝的兵士上前問候,其中有一個便是那日衝著他們開槍的人。

“開宴吧。”

隻得了這幾個字,底下原本結了冰的氣氛又重新活絡了起來。這位程督軍看著,並不善言辭或者說是不想多言。

自然會有幾個膽子大的趨炎附勢之徒想要趁機拉攏程最,你推我搡地往他那兒走去。

他卻是連看也沒看,像是不經意地側過臉望了眼二樓籠罩在晦暗中的長廊。

那神色就像是看一下今晚的燈有沒有亮一些那樣稀鬆平常,但令宜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卻瞧見一女子清瘦曼妙的身影,隻是一瞬便不見了。

也隻是這一瞬,令宜就將那人認了出來,是方晗。

樓上光影半明半昧間,她早已不見,但令宜隻覺她神色悲戚頗讓人心碎。

“你可是看見方晗了?”紀書朗一點兒都不避諱,直接問道。

“我瞧著樓上人影像她罷了,她今日怎地沒來?”

“大哥他一直不讓她在這種場合拋頭露麵。”紀書朗躊躇一下,把不知當不當講的話也對她說起來。

“其實她還不是我嫂子,隻是我當著她的麵這樣叫的。我大哥他......要娶的,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令宜不得不好好消化這四個字,程最要娶的另有其人,那麽方晗如今算得上是什麽?

“那他們?”她有很多直白地話沒能問出口,隻能極盡委婉地問出了這三個字。

紀書朗自然知道她這是什麽意思,程最和方晗的事情原本在越州已是人人知曉,隻是初來乍到雲州城沒幾個人聽說過的,他就是說了也無妨。

“方晗原本是個戲子,被我哥看上了帶在身邊。我自然也是看他們朝夕相處感情頗深,但我哥他身為督軍嘛,就......”紀書朗似乎也不太能再替程最解釋下去,尷尬地笑笑,“可能半點不由己吧,我也不太懂他在想些什麽,也不敢問。就隻是知道他要娶潁川謝家的長女。”

“哎,我哥來了。他不喜旁人在他麵前提方晗,你可千萬別說。”

紀書朗立馬閉了嘴,咧嘴笑道:“哥。”

程最身後還跟著那個隨意開槍長得像活閻王的軍官,令宜每每見到他都覺得腦袋一緊怕得很。

“這是你朋友?”

離得這樣近,令宜才聽仔細程最的嗓音。冰冰冷冷的沒什麽人氣,活像森林裏吐杏子的毒蛇,讓人不寒而栗。

“嗯,我學堂的同窗。昭昭,這是我大哥程最。”

他盡力介紹著,隻希望別尷尬地冷場。

令宜識趣兒地認認真真同他問了好,她自覺沒出什麽錯處。

程最伸手端起桌上的玻璃酒瓶斟了兩杯酒,遞到她麵前,眼神淩然似乎在打量什麽待價而沽的羔羊,讓令宜身後出了一身薄汗。

“佟小姐,程某敬你。”

壓根沒多說一個字,卻讓人壓迫感十足。方才紀書朗隻是喚了她一句昭昭,程最現在卻叫她佟小姐。可見這人早就知曉了她,更是把她的底細在段時間內摸得一幹二淨。

“還請督軍原諒,我並不會喝酒。”

令宜從前也沒少見那些叱吒風雲的大人物,但礙於阿瑪的身份他們大都對自己和顏悅色,況且他們這些人常在書房或者直接在外頭議事,根本就是見麵打個招呼的事情,哪裏像程最這般咄咄逼人。

她都這樣說了,自己也的確是實打實地不會喝酒。可程最還是跟沒聽見一樣,如山的俊眉微微一挑又將酒杯推進了些。

“這是果酒不醉人,昭昭你給我個麵子和我哥喝一杯吧。”

紀書朗生怕她惹怒了程最,一個勁兒地使眼色。

令宜抬眼越過程最看向他身後觥籌交錯間漫不經心依靠在圓桌上品著酒的周槐序,他那樣高貴自得,好似生來就屬於這種場合,悠然自得的好似忘了自己。

程最閱人無數,就令宜這樣自己看似掩飾的眼神早讓他看了透。她和書朗站在這裏,心卻早早飄到對麵那人的身上了。

“佟小姐賞個臉?”

這話是程最說的,令宜若是還不喝就是不識好歹惹了東家。她自覺地拿起桌上的酒杯,朝著程最柔柔一笑。

程最當即明白她的用意,手中的杯子和她對碰,“程某幹了,佟小姐隨意。”

她這樣嬌弱到一看就不會飲酒的小姐,程最也沒指望她能一口氣喝完。他不過就是想當著書朗的麵,好好認識一下這位佟小姐罷了。

誰曾想令宜也不甘示弱,一口氣將酒杯裏的酒都喝了個幹淨。程最不免咂舌,麵上不顯依舊冷淡如冰,無甚表情道:“你們玩。”

桌上放的那酒雖說是果酒,但是混合調製出來的後勁兒極大。令宜這會兒隻覺沒什麽其他感覺,神誌尚且清明。

隻是透過那重重人影,越過絲竹管月,她看向周槐序時忽然有些朦朧不清。

但她看得見,吳家那位小姐笑語盈盈地走向他。忽然,不知被什麽絆了一跤似的,摔在了周槐序懷中,她今日打扮得也很是好看,舉手投足間比起自己強了不知多少倍。

她就那樣羞怯地倒在周槐序懷中遲遲不願起身,而周槐序呢。不知過了幾瞬,他才伸手將懷中的人扶起,兩人四目相對似乎......眉目裏互有笑意。

飲酒過快容易醉,更何況還是空腹飲酒。方才程最倒的那一杯可不少,紀書朗看她神色不複清明,疑心她是醉了。

“要不要我帶你去休息?”

令宜擺擺手,複又想起什麽似的自己伸手去拿了酒瓶堪堪倒滿了一杯。

“我隻是從未喝過這樣好喝的酒......想要多飲幾杯。”

此酒最是醉人,方才是怕惹怒大哥他才勸她喝上一口,誰知道這傻姑娘不僅全喝了,如今還要再喝。

“酒多傷身,你從前未喝過這次便少喝些。”

令宜哪能聽他的,酒勁上頭平日裏溫順乖巧的人都會張牙舞爪,她趁紀書朗不妨猛地端起酒杯又是一飲而盡。

她垂著頭,不再看向周槐序的方向。他那樣受人歡迎,那樣萬眾矚目,當真是......再好不過了。

兩杯下去便還有三杯,酒這東西有時是救人的靈藥,有時又是害人的穿腸毒。彼之蜜糖,我之砒霜。於他們這種人而言,這兩杯酒不過爾爾甚至不會影響任何事情,而於令宜而言這兩杯酒便是能摧垮她最後清醒的催化劑。

“你不能喝了。”

她連站都站不穩,卻還想著去夠酒杯。紀書朗隻能攬住她,防止她掙紮哭鬧。

奇怪的是這小姑娘喝醉了也是安安靜靜的靠著,除去嘴裏低低嘟囔著些什麽還是平日的乖順。

紀書朗挾製住她,她拿不到酒杯心下忽然覺得難過。

究竟是為喝不到酒還是為了周槐序那個人,她也想不明白。她隻覺得身邊的靡靡之音不絕於耳,桌上晶瑩透徹的酒杯在向她招手。

“阿瑪......額娘......”

恍惚間她又回到北平的王府裏,溫暖幹燥的被褥,額娘身上清甜的香味。她一直懷念著這些早已不在的東西,每每觸及時總覺得心髒絞痛難安,讓人不自覺流下淚來。

這麽想,便這麽做了。她迷迷糊糊趴在桌上啜泣,不知不覺間卻漸漸睡去。

睡意朦朧間,隻聽見麵前清朗依舊的嗓音,那人說道:“我帶你回家。”

隻是她的家在哪裏呢,北平的家早已湮滅在一場大火之中不複存在,而雲州城的周府那並不是她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