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泛起魚肚白,天色還灰蒙蒙的不甚明亮。
令宜告別了周家夫婦,上了車。這會兒時間尚早,早到連要去學堂的少男少女們都還在夢鄉。她走得很急,連行李也隻是帶了一部分,還有一些留在周家。
窗外街道灰白,隱約透露著早晨淡淡的煙火氣息。一年多的時間,突然讓令宜對雲州生出了一種不舍。
可究竟舍不得的是雲州此地的風物還是雲州的人,她自己也不甚明了。
她想盡可能地在這條路上,多看幾眼,好記住這裏的一草一木。
“小姐你都走了,也不見周家少爺出來送一送。”錦兒坐在她身側,忍不住抱怨道。
是啊,從昨日下午她便沒有再見過周槐序。隻知道他去了林家,大概又是去找林確之了。她以為他總該是要回來做做表麵功夫,送一送自己的。不管心裏有多不願意,最起碼的麵子還是要做足。
甚至於她動作都放緩了許多,直到上車才聽秦佩蘭解釋道:“蘭時昨日大概是宿在了確之家中,這孩子......”秦佩蘭心頭一哽,“還望你別怪他。”
令宜想,這樣也好,之前是她躲著他,現在換他了。不見,也好......
可錦兒卻不依不饒地為她打抱不平,“原先我還覺得他就是王爺福晉給小姐選的頂頂好的姑爺,可現在......他要是對小姐好,小姐你就不會離開周家了。錦兒真是替小姐你不值。”
“好了,我不是好好的在這裏嗎?況且,這也是我的選擇。”令宜原本覺得自己才是最需要安慰的那個人,現在安慰起錦兒的時候倒是覺得當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這一切,起起伏伏,陰差陽錯,不過皆是“宿命”二字。
車子穩穩當當停在路邊,此時碼頭上的工人已經開始忙碌起來。初夏有些悶熱的早晨混雜著工人的汗水,直奔鼻腔。一陣腥鹹的海風從海麵湧來,吹散了不適。
不遠處有人向著她們招手,是程家的人,準確來說是程舒月。
她打扮的依舊紮眼,就算在人群中也讓人能夠一眼瞧見。
她穿過碼頭上來往的人和車輛,走到令宜麵前。
不同尋常的是開口沒有寒暄,她隻笑著打量她,是超乎常人的篤定,“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
其實也不是十拿九穩,但她就是覺得令宜會來。她把這歸結於是女人的直覺,她的直覺向來很準。
“東西可是都準備好了?”她又問。
“準備好了。”
她接過程舒月遞過來的船票,拿在手裏晃了晃,難得地打趣道:“這下是全都準備好了。”
程舒月很少見那麽鮮活的她,甚至可以誇張地說,是從沒有見過。
旭日初升的光輝落在她身上的每一寸地方,恍若鍍了一層金光。此刻她才能真正地感受到佟令宜,這個四方城裏出身勳貴的前朝格格,究竟有著怎樣讓人癡迷驚豔的美貌。
她忽然也就能理解了紀書朗,也理解了周槐序。當佟令宜真的變得鮮活的時候,還真的沒有人能夠抵擋的了。
佟令宜笑著,她也跟著笑了,“我都安排好了。書朗他已經登了船,我還沒有告訴他這件事。要是他在船上看到你,怕是要嚇一大跳。”
“對了,你做這個決定可是和周家人說明白了?”
“我留了一封信,相信他們會看見的。”信裏隻交代了她沒有跟隨張養皓回北平,決定外出留洋。自然也不曾交代她是同紀書朗一道,免得橫生枝節。
還好有張養皓提出的這個建議,他假意去周家提親,令宜假意答應。反正張家父母遠在北平,沒有父母登門,沒有正式的流程,往後再說起來便也算不得正式的提親。
況且,令宜有自知之明。從前張家樂意讓張養皓和她走得近些,是因為王府還在。如前朝破滅,王府更是付之一炬,張老爺無論如何也不會同意自己的兒子娶回一個孤女。
世人都在權衡利弊,這些心思也稱不上是秘密。
令宜不多說,程舒月心裏也了然。
“提到信,倒是我差點忘記了。我這還有一封信,是方晗托我轉交給你的。那日你走後,大哥便決意放她離開,起先她身子還很差但也肯吃飯喝藥。身子一好,她就離開了程家。關於她的事情,有大哥在你也知道我們不便於多說。但她臨走之前托我把這封信轉交給您,這信我沒拆開過。我們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裏,我想她會在這封信裏麵和你說,恐怕也隻是想和你一個人說而已。”
程舒月沒拆開過這封信,也沒讓程最知道有過那麽一封信。她太了解自己的哥哥,若是讓他知道了方晗的安排,就算是天涯海角。方晗這一輩子都會活在他的監視底下,遑論自由。
“程先生,多謝你了。”
不知是替誰道的謝,總之程舒月也接受了。
停在碼頭旁的輪船發出轟隆的聲響,程舒月知道這是快要起航了,“船馬上就要開了,你快些上去吧。”
“程先生,錦兒,錦兒就拜托給你了。”她還有很多話要交代,對於錦兒她也有諸多的不放心,但沒有時間說了。
在決定去大不列顛的時候,她就和錦兒達成了共識。她外出留洋,而錦兒會在雲州等她。
她已經和周家沒有了實質性的關係,錦兒自然不能留在周家。而張家更加不妥,思前想後便隻能把錦兒托付給程舒月。
她信任程舒月,她漂亮、果決,有能力,錦兒跟著她也會學習成長,變得不一樣吧。
程舒月和錦兒送她至船艙入口,龐大的輪船遮住視線,人在其下顯得異常渺小。
“快去吧,剩下的交給我。”
錦兒附和道:“是啊小姐,我會聽話的。我就在雲州等你回來。”
艙門口傳來登船的催促聲,縱有千言萬語也不能說出口,令宜拿著行禮登上了梯子。
前後都是人流擁擠,在進去之前她頓了一頓,回過頭去俯看。
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要看的是什麽,或者該看什麽。她就是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像是缺了一塊。
或許她該再看一眼錦兒,看一眼生活了一年多的雲州城。又或許她想要透過明媚的夏日陽光借助高處,去看見學堂轉角處見證了她許多時日的海棠花樹,不用想海棠正值花季,定然開得馥鬱芬芳,惹人心醉。
最後,她想明白了。其實,她隻是想最後再見一眼周槐序罷了。最後再見一眼,那個她盼望了許多年,卻沒能嫁給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