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月x日

沒有落款人姓名,隻有一隻通紅的局機關大印!胡梅莉捧著信紙怔怔地呆了半天,什麽事這麽急?為什麽要他上局機關麵談?是公事為什麽不告訴她這位教研組長?難道局裏早已定下了陸大榮?胡梅莉一時被沮喪攫住了身心,四肢癱軟,口幹唇焦。

“胡梅莉―”

突然一聲叫喚和,一陣腳步聲,嚇得胡梅莉頭皮發麻,慌亂地把信往衣兜裏一塞,扭回頭,看見窗口閃過陸大榮的麵容。

“胡梅莉,你又在幫我理桌一子了吧?嘿嘿,我總是顧不上這些,謝謝你啦。”陸大榮臂彎裏夾著一遝試卷,笑盈盈地踏進辦公室。

胡梅莉強作鎮靜地說:“男同誌嘛,有幾個懂得整潔的?我也是順便擦一下灰,還謝什麽?”

“謝了你,你以後還會幫我整理呀!”陸大榮說著,把手中那遝試卷往桌上一放,順手撿起幾封未開封的信拆看起來。

胡梅莉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落到那遝試卷上,奇怪,最近學校並沒有什麽考試呀!

陸大榮看信非常快,看完後又順手把信慣在桌上。

“你看你,剛替你理幹淨,又亂攤。嗒,看過的信都擦在這裏。”胡梅莉像大姐姐似地教訓他,隨意地問:“這些考卷從哪兒來的?”

“我自己出的,昨晚趕印出來,我不是跟你說過,搞一些數學競賽麽?”

“你倒真是雷厲風行呀。”

“我就是性子急,好壞做了再說嘛。胡梅莉,你上午有空嗎?來聽我課吧,幫著出出主意。”

“好……我把一些瑣事處理完了就過來。”

陸大榮又夾起了試卷,匆匆地去教室了。

胡梅莉趕緊掏出局機關給陸大榮的信,把信紙將平塞進信封。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她沒有重新把信封用訂書釘釘好,卻把它塞進了那堆拆看過的信中,陸大榮一般是不會再去翻看這些拆看過的信的。

胡梅莉拍了拍衣襟上的灰塵,又攏了攏頭發,拿上筆記本,步履穩重地到教室聽陸大榮上課去了。

她走進教室的時候,學生們已經開始埋頭做題了。教室裏沒有聲息,隻聽筆尖摩擦紙麵的聲音:嚓、嚓、嚓……胡梅莉朝講台上的陸大榮點頭示意,然後在後排空位上坐下。陸大榮走過來,遞給她一張試卷,伏在她耳邊悄悄說:“第一部分競賽內容是筆試,半小時內完卷,你看看題目。”

胡梅莉接過試卷一看,三十道計算題,運算過程和答案全部列在卷麵上,學生隻需在每道題後麵打上“V”或“x”的符號就行了。胡梅莉不得不歎服陸大榮教學有方。采用判斷式的演題方法,不僅鍛煉了學生的解題能力,而且還能培養學生思維的果斷與靈活。

“半小時到了,請同學們停筆!”陸大榮在講台上拍了拍掌,“把卷子傳上來。”

“現在開始數學競賽第二項內容,口試。”陸大榮咚咚咚地掛出五塊預先抄好題目的小黑板,“這裏有五道綜合題,具有一定的難度,大家先思考十分鍾,十分鍾以後,考慮成熟的同學可以到講台上來向大家陳述你的解題過程,如若有人認為自己的解題方法比他更科學更簡便,也可以上講台重新演算一遍。比比誰能夠最快最好地解出這些題,每題十分。”

教室裏一片沉默,緊張的思索在進行。

十分鍾不到就有人舉手了,沒等他講完,又有幾個人舉起了手……解題的方式不斷變化著,公式和技巧的運用越來越巧妙和合理……

陸大榮顯得異常興奮,不時地與胡梅莉交換著滿意的目光。

胡梅莉含著凝重的笑朝陸大榮頻頻點頭,然而,她的胸口卻像壓上了一塊沉重的石磨:自己為什麽沒有想到這麽好的複習方法?經過這樣鍛煉的學生,應考能力一定是非常強的呀!那麽,自己下午上複習課,要不要采取這種方式呢?陸大榮是不會有異議的,對,應該馬上去複印這份試卷。中午不能趕回家了,給老周打個電話吧,讓他回去照看嘎嘎和米米吃午飯……胡梅莉坐不住了,她站起身,朝陸大榮打了個手勢先走了。

胡梅莉急急地回到辦公室,衝到電話機旁,正想拎話筒,滴鈴鈴鈴鈴,電話先響了起來。

“陸大榮同誌在嗎?”

“他正在上課,你哪兒?”

“我是局辦公室,有急事找陸大榮,是不是可以請他來聽聽電話?”

局辦公室!仿佛有根箭哩地射入胡梅莉的耳朵,她的心往下墜了墜。“同誌,上課的時候,教師是不能離開課堂的呀。我是這裏的負責人,有什麽事,我替你轉告吧。”說完,胡梅莉的心又猛地提到了喉口,她使勁把話筒按在耳朵上,手心滲出了汗。

“是這樣的,局裏各組辦有一批新上任的青年幹部要報考市黨校的幹部專修班,想請人幫助複習一下中學的數學課程。聽說陸大榮同誌教學很有成效的,我們想請他來上課,不知他是否抽得出空……”

“噢―”胡梅莉鬆了口氣,不是職工大學的事呀!她正準備以教研組長的身份表示支持,驀然間,又一個驚歎號蹦入她的大腦神經:陸大榮去給局組辦的新領導上課,一定會給他們留下深刻的印象,以後若要向職工大學推薦教師,他們必定會一致推舉陸大榮的!

“喂喂,同誌,你說話呀!”

胡梅莉張了張口,沒出聲。沉默,然而不能超過三秒鍾,在這三秒鍾裏,胡梅莉心中似翻江倒海,往事如電影的快速鏡頭從眼前掠過……她記得自己曾經像個潑婦似地抱著米米、拖著嘎嘎闖進車隊領導的辦公室,罵了個痛快,又把好話說了個兜底朝天,終於被應允調到食堂去做常日班了。剛進食堂沒幾天,就碰上飯菜票被竊的事件,下班後全體炊事人員留下開調查會。胡梅莉漫不經心隻想早點回家,肚子餓了,手中捏了塊檄把吃著,就聽說要翻衣兜,她下意識地把一隻手伸進飯單的口袋,手指突然觸到幾張硬紙片,她嚇惜了。不知是哪個缺德鬼栽贓,她一記得中午時她曾把飯單脫下掛在更衣室裏的。她害怕被人翻出來有口難辯,她才到一個單位,必須有個良好的開端!她一橫心,手指夾著那紙片塞進核把裏,然後一口一口地硬吞進肚裏……後來她當上了先進工作者,後來她又調到了職工業餘學校,那麽,再後來呢?她應該一步一步地向更高處攀登!有誰知道她嚐過的辛酸苦辣?不,她不能就這麽輕易地敗給人家,她不能功虧讚而抱恨終生!胡梅莉狠狠地咬了咬嘴唇,對著話筒說:“同誌,我們教研組人手非常緊張,陸大榮教學任務很重,現在正在迎接全市的統測,複習課排得滿滿的,實在是抽不出時間的。對不起,是不是請你們另請人?”

“這……同誌,請你問問陸大榮的意見好嗎?抽晚上時間也行呀。”

“晚上更沒空了。他在讀夜大學,最近又新結婚,許多人找他代課他都推辭了。”

“那……真是太遺憾了!隻好另想辦法哆。……”

胡梅莉放下電話筒,才發覺自己出了一頭的汗。她長籲一口氣,掏出手帕按按腦門,緩緩轉過身。

“啊?!”胡梅莉驚叫起來,馬上又掩住了嘴,她看見沈易冰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端坐在辦公桌旁了,捧著本畫報在看。他是什麽時候進辦公室來的?他聽見自己的話了沒有?他會不會去告訴陸大榮?胡梅莉的腦子風車般地轉得飛快:從最壞處想,沈易冰是完全聽到了自己對著話筒說的話。第一,他與陸大榮不是舊交,也並不十分密切。第二,他無論如何是聽不到話筒對方的聲音的。好,得攏住他的感情,惟有以感情來封住他的嘴。

“沈易冰,真壞,什麽時候進來的?也不打聲招呼,嚇我一跳!”胡梅莉帶著與她的心理非常不相稱的甜津津的笑,慎怪沈易冰。

“你進來時我就坐這兒了。誰知你心裏想什麽,直往電話機前衝,眼角也不朝這兒斜一下。”沈易冰膘了她一眼。

胡梅莉有點心虛,但她還是神態自如地走到沈易冰的桌子對麵,雙手撐著桌角說:“想什麽?想這次統測的事呀!你怎麽一點不急?要是你班上的學生考得不好,我怎麽向科長交待,我在他麵前把你吹上天了。”

“急有什麽辦法?這兒學生基礎太差……”

“陸大榮搞的數學競賽我看很有效果,沈易冰,中午陪我去印印試卷,我們也搞搞看,好嗎?”

“你叫我,我總是幹的。”

胡梅莉聽他這麽說,心裏稍稍踏實了一些,她往前湊了湊身子,壓低聲音說:“你呀,真要注意些影響,你看你,”她用手指敲敲玻璃板,“我替你挪到底下去了。”

“你……”沈易冰抬起頭,直盯著她的臉看。

胡梅莉臉上熱烘烘的,她把腦袋一斜,笑著說了句:“你那位表妹可真漂亮啊。”

沈易冰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

“我給你介紹一個,以前我們車隊的, 比你表妹還要漂亮……”

“我不要。”

“為什麽?”

“你難道還不知道我的心思?”

胡梅莉低下頭不答話。沉默,這回,她是有意把沉默拖延得長一些的,沉默得愈久,說明感情愈緊。

沈易冰先打破沉默:“胡梅莉,你要真心幫我忙,就替我跟科長說個情,讓他開一張證明。”

“什麽證明?”

“我在雲南農場時的一位同事,現在在市教育局業餘教育處工作,他告訴我不久夜大學要招一批插班生,主要對象就是各業餘學校的教師,他勸我去考考看,三年後,拿本科文憑。”

胡梅莉心中暗自嘀咕: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沈易冰也要去讀夜大,這麽一來,他和陸大榮都能有大學本科文憑了,那我不成了最整腳的貨了嗎?

“其實,我也沒什麽心思讀書的,拗不過那位朋友的好意,他把報考單都寄給我了,好歹去應試一下,哪兒真考得取呢?”沈易冰歎了口氣說。

胡梅莉看看他懶洋洋的臉,確信他說的是真話。那麽,自己何必不做個順水人情呢?“好吧,按理說你教書還不滿一年,不能報考學校的,不過,我去跟科長說說,你放心好了。”

“我就知道,你總是會幫我的。”

胡梅莉覺得,沈易冰的每句話都很熨帖地擱在她心裏了。

“媽媽,弟弟發高燒了。中午,你怎麽不回來呀?我肚子餓死了,就用開水泡冷飯吃,弟弟不要吃泡飯,就會哭。”胡梅莉下班剛踏進家門,嘎嘎就撲上來樓著她的腰告狀。

胡梅莉這才記起自己終究忘了給老周打電話,不由得一陣內疚,捧起嘎嘎的臉吻了一下,“你為什麽不去跟外婆說呢?外婆會給你們吃飯的呀。”

“不,我不去。上回到外婆那裏吃飯,小舅就凶我,說吃他家的飯,就要把房間讓給他。”

“我們不吃,也不讓房間。”胡梅莉覺得自己的胃酸一陣陣泛出來,她使勁縮了下鼻子,咽了下口水。

“媽媽,米米頭昏。”米米歪著腦袋靠在枕頭上可憐巴巴地呀。

胡梅莉用手掌按按米米的腦袋,滾燙滾燙,得馬上送醫院啊!

“嘎嘎,乖,媽媽要送弟弟到醫院去。咯,這兒有餅幹,媽媽給你衝杯麥乳精,你先吃。等爸爸回來,你叫他下麵條,記住了嗎?”

胡梅莉用一塊大毛毯把米米嚴嚴實實地裹了起來,米米在托兒所裏個頭算高的,胡梅莉抱著他,像扛著一條大米袋般地沉。

正好是下班的高峰時刻,車子擠得要命,胡梅莉抱著米米根本沒有辦法擠上車,她隻好走,足足有三站路,走得她氣喘籲籲,汗把棉毛衫都濡濕了,貼在身上,很難受。

掛號間的護士也許吃了夾生飯,凶得要命,“什麽?複診卡忘帶了;不行,回去拿!”

你抱個孩子去擠擠車看!你抱個孩子去走三站路看!虧你還留了滿頭長波浪,怎麽就不同情當女人的艱辛?胡梅莉忍了又忍,才沒把這幾句話擲給那個護士,她懶得費口舌,多出一角錢,再掛了個初診。

上日班的醫生下班了,上夜班的醫生還沒來,又等了好久。

看完了病胡梅莉抱著米米三步一停地握到弄堂口,看見老周領著嘎嘎等在路燈下,不覺腳骨一軟,幾乎要跌倒。老周奔上來接過米米,討好地表功說:“我已經下好雞蛋湯麵了,你餓壞了吧?”

“我一點不餓。”胡梅莉甩著酸脹的手臂,無力地說。

“媽媽,是我拉爸爸到弄堂口來等你們的。”嘎嘎說。

“嘎嘎想著媽媽,媽媽就滿意了。”胡梅莉確實感到精神稍微複原了一點,她抬起手腕看看表,還不到八點,她止住了腳步。“老周,你先帶嘎嘎米米回家,我得到科長家去一次呢。”

“媽媽,怎麽又要出去?”

“今天太累了,明天去嘛。”

“不行。”真的不行,胡梅莉覺得一天都不能再耽擱了,否則,她將貽誤時機。

“什麽事呀?急成這樣!”

“工作問題。”胡梅莉揀最簡單的詞匯回答老周,“你回去先給米米吃藥,這個吃一片,這個吃半片。嘎嘎,做好功課就早點睡覺。”

胡梅莉用手掌在臉上來回搓了幾圈,她重新打起精神,去進行一場關鍵的談話。

“小胡啊,坐呀,坐呀。愛吃什麽糖?吉利夾心糖怎麽樣,聽說一顆吉利相當於一個雞蛋的營養。”胡梅莉是科長得心應手的部下,科長待她像待自己的女兒一樣隨便。

“科長,你的心髒怎麽樣了?”

“最近嘛,稍稍正常了些,不過醫生說還得休息。”

“你病假在家,我們就像無頭蒼蠅般地瞎哄哄了。”

“哪裏的話,你是有能力的,努力幹歎。”

“最近,都在準備迎接市統測。我擬了一個工作計劃,想向你匯報一下。”

“好的,簡單些說吧。”

“我想在我們教研組內嚐試一種新的複習方法。我們編排了新的公式表,想以最簡便的方法讓學生背熟常用公式。然後,想搞幾次數學小競賽和模擬考試,不出難題偏題,反複練習普通題和典型題,以加強學生的辨題能力和解題速度。”胡梅莉非常流利地把陸大榮的話化作了自己的語言,“我有一個大膽的設想,如果這個複習方案行之有效的話,這次統測,我們可以爭取……比較可觀的成績。”她稍稍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了“可觀”這個抽象詞來向領導作保證,她才不會像陸大榮那樣把自己的退路全部堵死呢!

“好,很好嘛。你放手去幹,有什麽困難盡管向我提出。”科長非常高興,他望著胡梅莉的目光是讚賞和愛撫的,他又揀了顆吉利糖,遞給胡梅莉。

“人手是緊了些,沈易冰同誌剛來,業務還不夠熟悉;陸大榮呢,又有些不安心工作……”

“陸大榮?怎麽回事?”

“今天,我接到局機關打來的電話,直接找陸大榮的,要他給局領導們上課……”胡梅莉做事喜歡打雙保險,辦公室惟有她一個女同誌,接電話的事總歸是瞞不到底的,不如自己主動對科長說了,“我想,這種事按理應該通過組織手續,陸大榮他……”

“哦哦,這事嘛,局辦公室的老陳來跟我打了個招呼,這不算正式上課,隻是替他們輔導輔導。他們問我要了陸大榮家的地址,找他本人商量去了。”

胡梅莉心中暗暗叫苦,陸大榮那樣個絕頂聰明的人,豈會放棄這種機會?!“科長,可是我們現在複習工作正在緊張時刻,要是統測成績不好,對我們學校的聲譽是非常不利的!”她向科長施加壓力了。

“你放心,決不影響你們教研組正常的教學工作。我對他們說了,隻準占用陸大榮的業餘時間,譬如晚上或星期天。”

“現在,誰不是把業餘時間都用在工作上了呀!星期天我拖著兩個孩子在學校裏備了一天課……”胡梅莉頗感委屈地說。

“我知道,你工作認真負責,不計報酬,組織上對每個同誌的表現都是一清二楚的嘛,隻是,小胡,你不知我的難處,局機關畢竟是上級領導,總不能讓大家太難堪吧。”科長很知心地對胡梅莉說。

“科長……”胡梅莉想了想,決定直說。“我聽人講,局職工大學正在籌備成立,要調人,陸大榮人很活絡,我恐怕他的心早飛到局裏去了!”

“哈哈哈……”科長笑起來,“我說小胡,你也太幼稚,調動工作的事,組織上會全麵考慮的,我們總歸要把思想上業務上都過得硬的同誌推薦到局裏去鑼,你放心……”科長意味深長地拍拍胡梅莉的肩膀。

胡梅莉稍微鬆了鬆心。今晚上,她若是討不到科長的這句話,她會通宵失眠的。她還想和科長談點家常,以鞏固他對她的好感,可是她看見科長很響地打了一個嗬欠,便知趣地起身告辭了。

簡直像在進行一場勢均力敵的拳擊比賽!胡梅莉覺得,自已隻在第一回合中打了個不痛不癢的平局。

她感覺從內髒到四肢都有種悶熱感。她把長圍巾解開了,還把鴨絨衫的第一顆紐扣也解開,聽任冬夜的寒風鑽進領口,鑽透全身。

驀然間,有一點冰涼的東西隨著風落在她的臉頰上,又一點冰涼的東西落在她的頸窩裏,慢慢地在融化開來,有點兒癢癢的。胡梅莉用手去摸,濕渡流的。她抬起頭,心裏輕輕地叫:“下雪一了!”

果然下雪了。

雪點像零落的梨花瓣從深灰色的天空中飄下來,輕地著、盤旋著。

雪線把天空和大地的跟離縮短了。

雪幕是寧靜的、柔和的、晶瑩的、潔白的,它使生冷而僵硬的寒夜變得溫和而親切。

胡梅莉不顧自己的前襟和雙肩已被融化的雪點浸濕,在雪中慢慢地踱著步。她喜歡落著雪的夜,馬路上行人稀少,隻有雪,悄無聲息地飄落,飄落……

隻有在此時此刻,胡梅莉才敢隨意地放任自己的本性,她時而仰起脖子,張開嘴,讓雪點落進口中,很甜;時而張開雙手去追逐一片宛如蝴蝶的雪點,把它捏在手中,讓它靜靜地融成一攤水……她甚至在心裏哼起了《白毛一女》插曲:“北風那個吹,雪花兒那個飄……”

不知不覺的眼淚湧出了她的眼眶,在臉頰上暢快地淌著。

早晨,胡梅莉像孩子般地穿著棉毛衫褲鑽出被窩,跑到窗前去揭窗簾。她盼了一整夜,希望能看到一片潔白的雪景,可惜,南方的雪太濕太稀,融得快,馬路上薄薄的一層早就被往來的車輛和行人踐踏成黑糊糊的爛泥漿了,隻有屋簷和樹權上還留著~一點落過雪的痕跡。胡梅莉遺憾地歎了口氣,她為那些被糟踏了的白雪歎息,心頭湧起的卻是深深的自憐自惜的感慨。

“梅莉,披件衣服吧,米米感冒了,你可別再凍著了。”老周在沙發上仰起頭說。

“一下雪了……”胡梅莉輕輕地回答。

“昨晚你啥時候才回來的?我都睡死了。姆媽等了你半夭,她又提起房間的事了。她說,小擷的家具漆好了,過幾天就要運回家,亭子間堆也堆不下的……”

“我已經找到調房的人了。星期天,你和我一塊去看那房子,若好,馬上搬家!”胡梅莉氣鼓鼓地說,她恨老周一開口就把她因落雪而引起的恬靜的心情攪得一塌糊塗。

胡梅莉把額頭貼到米米的臉上,還好,不燙,燒是退了。半夜裏,米米猛出汗,要水喝,要撒尿,折騰了好一會。今天是不能讓他去托兒所的。

“老周,你調休,在家陪米米。”胡梅莉說。

“米米隻聽你的話。”

“我不行,馬上要全市統測,夠緊張的了。你不會讓米米聽你的話嗎?”

老周喉節動了動,不響了。

“嘎嘎上學時,要關照他穿套鞋,路上滑,叫他不要跑。”

胡梅莉扒了兩口泡飯,丟下碗就出門了,早點離家,免得和母親打照麵。

路很泥濘,車子很擠,上班這一路比幹一天活還累。

胡梅莉總以為自己是第一個到辦公室的,沒想到陸大榮已經坐在辦公桌前了。胡梅莉愣了一下,“陸大榮,這麽早出門,新娘子沒有意見?”她試圖開玩笑,口氣卻有點僵。

“酶喲!”陸大榮從座位上跳起來,雙手捏拳做了兩下擴胸運動,“豈止早出門,昨晚一夜沒回家呢!新娘子豈止有意見,電話早打來了,要罰我吃一星期的夾生飯!”說完,陸大榮嘿嘿嘿地笑起來。

“你?”胡梅莉暗吃一驚,她打量陸大榮:眼圈烏青,眼白上布滿血絲,下巴上圍住黑查查的胡茬,果然是一副隔夜麵孔。

時間實在不夠用呀!昨天下班回家,局辦公室來兩個人,硬纏著要我替局裏那些年輕的頭頭們補習中等數學。我不能隻帶張嘴上講台呀,隻好通宵備課了。”

“你應該回絕!”胡梅莉的心裏話憋不住地衝口而出,聲音響得連她自己也嚇了一跳,她連忙找理由掩飾自己的失態:“你不想想,離統測隻剩幾天了?”

“我也猶豫過的。可是,局辦公室的人說,隻上三堂課。三堂課,要把高初中代數幾何全部通一遍,這對我太有**力了!”

胡梅莉狠命咬住嘴唇,恨恨地盯著陸大榮。

陸大榮並沒有覺察到她的情緒變化,隻顧興致勃勃地說著:“我一直在考慮,是不是能夠縮短中等數學的教學時間?能不能找到一種既簡便又精確的教學方法?我們搞職工業餘教育的人,該為學生的實際情況想想,又要工作又要學習,年齡又都是二十出頭冒三十的,讓人家再花個幾年功夫來上你的數學課,豈不誤人最佳時光?三堂課,上完全部中等數學課,我很想嚐試一下,忙就忙點,掉幾斤肉也好的,我個兒矮,不能太胖!”陸大榮又嘿嘿地笑了。

何必羅織這麽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給自己臉上貼金呢?我不是三歲孩子,你那點心思能瞞得過我嗎?胡梅莉冷冷地一笑,她想說:別忘了自己誇下的海口,統測成績若是過不了關,沒有人替你搭梯子下台階的。話湧到舌尖又咽下了,現在,倒真是盼望陸大榮教的班級統測成績愈差愈好呢。

“胡梅莉,你放心好了,我一點不占用上班時間,三個晚上的速決戰,決不會影響眼下的複習工作的。”陸大榮見她沉吟不語,以為她在為統測操心。

“那就……祝你成功了。”胡梅莉帶著含蓄的笑點了點頭。

沈易冰匆匆地走進辦公室,他難得沒有遲到。

他徑直走到胡梅莉辦公桌前,一手按著桌沿,一手扶著椅子背,伏卜身貼著胡梅莉的耳朵說:“你出來一下,有話跟你說。”

“什麽事?就這兒說嘛。”胡梅莉斜眼看看陸大榮,並稍微挪了挪身子,她不喜歡沈易冰當著陸大榮的麵表示出對她過分親近的樣子。

陸大榮拿起搭在椅子背上的洗臉毛巾,出去了。

“昨天托你開張報考夜大學的證明,辦妥了嗎?”沈易冰直起身子,問。

“哪有這麽快的?怎麽一下子急成這樣?”胡梅莉去科長家的時候有意無意地把這事忘了。

“我那位同事說,下星期天就要進考場的。”

“哎呀,這幾天科長病假了,我忙得團團轉,實在分不開身去找他……”胡梅莉為難地皺起了眉。

“我可以跟那位同事商量一下,先發給我準考證,隻是你一定得替我辦到,以後補交給他。”

“那當然……”胡梅莉言不由衷,又試探著間:“就要進考場,準備得怎麽樣了?”

“準備個屁,我隻不過去混混,考上考不上,無所謂。”沈易冰擺擺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都冒四十的人了,還有什麽心思讀書喲。”

胡梅莉笑著慎了句:“懶蟲!”

沈易冰像是剛想起了什麽,“星期天要考試,不能陪你去看房了,你就跟我表妹去吧?”

“我跟她不熟,難說,……”

“要不我們今天中午就去轉下,從這兒乘車還是方便的。”

胡梅莉付了忖:老周今天調休在家,自己可以不趕回家燒午飯,趁早把房子的事定下,也好。

中午,他們在食堂買了幾隻肉包子,就上路了。

公共汽車從早到晚沒有空的時候。天冷,人人都穿得鼓囊囊的,車廂簡直像一截人肉香腸。胡梅莉是被沈易冰雙一手推著擠上車的,她感覺到沈易冰的胸日緊緊地貼著她的背脊,嘴裏呼出的氣直噴在她的後脖頸上,不由得渾身熱麻麻的。她有點尷尬地想移開身子,可是沒絲毫的空隙,隻不過徒勞地扭了扭身體。

“怎麽?站不穩嗎!來,朝我這兒靠吧。”沈易冰扶住了她的胳膊。

胡梅莉像乘上了旋轉著的空中轉椅,頭腦眩暈。她還是竭力想把手臂從他手掌中抽出來……

“還有要緊事告訴你呢,”沈易冰的嘴幾乎要貼著她的耳朵了,“我那個同事,這次是參加職工業餘教育統測考卷的出題工作的……”

胡梅莉像被人打了一針興奮劑,頭腦立即清醒了,不由自主地“啊”了一聲。

“他答應,過兩天給我通點消息……”

“真的?!”胡梅莉兩眼發光,扭過頭看看沈易冰,他們倆的臉幾乎貼在一起了。“這種事,萬不可聲張出去的,……”胡梅莉輕輕地,很溫柔地關照著。

“我可不是傻瓜。”沈易冰會意地捏了捏她的臂彎。

胡梅莉不再企圖挪動身體和手臂。

下了汽車,又在一條蛋屹路上轉了兩個彎,眼前有幾幢灰色的六層樓公房,胡梅莉跟著沈易冰吭味吭吩地直登上最高層。

“請進吧。”沈易冰開了門,有一股刺鼻的洋灰味撲麵而來。

東西向的兩間房,每一間十平方米左右,看上去很狹窄。那麽些家具放得下嗎?屋頂很低,比大櫥高不了多少,還能裝畫鏡線嗎?預製板的牆高低不平,屋外的風似乎一絲絲地透進來,很冷;不過到了夏天又一定很熱了!從窗口眺望,附近都是歪歪扭扭的矮平房,再遠點,就是散落著星星點點未融盡的雪,顯得清冷而單調的農田,簡直是鄉下。

“這裏是衛生間,自己裝個浴缸還是蠻舒服的,這兒裝煤氣,過道裏可以放個小方桌,吃吃飯,”沈易冰從這道門穿到那道口,“這上麵可以擱塊板,放棉花胎之類的雜物,箱子嘛―對了,壁櫥裏也擱兩塊板……”他像是在安排自己的住房,“怎麽樣,還滿意吧?”

當然比陝南村的房子差遠了!胡梅莉心裏著實地矛盾起來,拿不定主意。

“你猜猜,我現在在想什麽?”

胡梅莉抬眼看看沈易冰,他靠窗站著,背光,看不清臉七的表情,“想什麽?”

沉默。

胡梅莉有點緊張。

“我在想……如果時間能夠倒轉十幾年……我,和你……也有這麽一套房子……”沈易冰說得很沉重,很緩慢,聲音像是蒙上了一層霧。

胡梅莉覺得渾身的血呼地一下湧到腦門上來了,心髒像是停止了跳動。萬萬沒想到沈易冰會說出這些話,她應該表示感動?悲傷?遺憾?憤恨?……她隻是愣愣地站著,奇怪地看著沈易冰。

沈易冰很古怪地笑著,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到胡梅莉跟前,毫不遲疑地伸出雙手捉住了她的雙肩。

胡梅莉想掙紮,想一把推開這個男人,想大聲叫喊,可是,她的四肢像被捆住廠,她的喉嚨像被堵住了……

沈易冰仿佛知道她不會拒絕似的,他非常冷靜地把她攬進自已的懷裏……

整整兩天,胡梅莉處處回避著沈易冰,不跟他單獨說話,不和他的目光接觸。她恨自己,為什麽一聽到他的聲音就耳熱心跳?為什麽就這麽把持不住自己?她恨他,竟然那麽不露痕跡地就向自己進攻了,而且是那樣地不慌不忙。她一想到自己毫無抵抗地就把內心的軟弱之處**在他的麵前,簡直感到羞愧得無地自容,而且對自己徹底地失去了自信心:那個被淺薄的情感衝垮了理智的堤防、聽憑一個早就割斷了任何聯係的男子擺布的女人,難道真是我胡梅莉嗎?不,不不,胡梅莉絕不應該是這般低級趣味的人呀!那一刻,一定是惡魔附身了,忘掉那一幕吧,忘掉他!胡梅莉反反複複地對自己說。

“你怎麽搞的?見了我總是躲躲閃閃?”下班時候,沈易冰在車站追上了胡梅莉,抱怨地盯著她問。

胡梅莉調開眼,目光落在灰蒙蒙的天際,那裏點著幾隻褐色的麻雀。

“你怪我了?我……我可是真心的……”

“別……別提那個了……”

沉默了一陣。

“車來了,我得趕快回家…。…”

“等等。”沈易冰從皮包裏翻出一張疊成四方形的紙,遞到胡梅莉麵前,“給你。”

“不不,我不要……”胡梅莉連退三步,她以為是情書。

“這是我那位同事抄給我的一道題!”

“啊!”

“你拿著呀,快放好。”

胡梅莉哆嗦著手接過紙條。

“我那同事說,這是考卷上最後一道綜合思考題,難度較大,占15分呢。上複習課時,把數字改一改……”沈易冰低聲音說。

胡梅莉點點頭,她不得不用感激的目光看著沈易冰富富態態的臉。

“還有,我表妹打電話來問,那房子,你中意嗎?什麽時候一起去房管所辦調房手續?我陪你去……”

“不不,不好意思再麻煩你了。你把你表妹的地址告訴我,我直接找她聯係。有些具體事還要商量商量……”胡梅莉實在不願意再和沈易冰談論那房子,那使她想起來就臉紅的房子。

“那……也好。”沈易冰遲疑了一下,有點不樂意地同意了。

胡梅莉看見又一輛汽車靠站了,動了動身子,表示要走。

“再等一輛吧。”沈易冰說。

胡梅莉皺了皺眉頭,兩個人老這麽站在公共汽車站下竊竊私語,讓熟人看見了,算什麽呢?下班時光,來來往往的都是眼睛! 自從發生了那碼事,胡梅莉變得越來越心虛。

“關於那道題,最好放在星期六最後一堂複習課時抄給學生做。過早亮出來,容易走露風聲。隻需讓學生背熟解題步驟就行了。”沈易冰說得很輕、很快,臉上卻帶著隨意的笑,雙手打著誇張的手勢,旁人看來,他似乎在向胡梅莉說著有趣的街談巷聞。

胡梅莉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她驚訝地看了他一眼,想不到平常看來馬馬虎虎的沈易冰對一道試題竟會考慮得如此填密和周到,胡梅莉發現,沈易冰臉上的動人的笑是難以捉摸的。

嘶―胡梅莉在臨出門前,順手撕下了一張日曆紙,鮮豔的綠色躍入眼簾:嗬,星期六了。星期一,便是全市職工業餘學校統一測驗的日期。

最後一天複習課,學校裏的氣氛非常緊張。

胡梅莉剛進校門,就被幾個學生圍住了:“胡老師,那麽多公式,背得腦袋都發脹了。”

“胡老師,平麵兒何、立體幾何、解析幾何,究竟哪幾哪何為一重點呀……”

“別急別急,今天再給你們做一批題目,基本的東西都包括在裏麵了。”胡梅莉說著,擠出了學生的包圍圈。

胡梅莉向陸大榮學習,找了幾塊小黑板,她準備把習題預先抄好,上課時能多一些時間幫學生們分析解題方法。當然,那道關鍵的綜合思考題是不能預先抄在小黑板,七的……她不由自主地朝沈易冰的辦公桌瞥了一眼,最後一天複習了,他仍舊遲遲未見蹤影!

惟獨沈易冰對這次統測漫不經心。

“你剛到職校,一年試用期還沒有滿,萬不可掉以輕心呀。”胡梅莉曾提醒他。

“沒關係,最關鍵的巧分我們已經拿到手了嘛。”沈易冰篤篤定定猶如泰山。

真要命,他以為那道題便是塊通靈寶玉了,那還有85分呢?胡梅莉擔心他會在這次統測中失敗,她在科長麵前替他拍了胸脯的。

陸大榮旋風般地跑進辦公室。他沒戴帽子和圍巾,兩隻招風耳凍得紫紅,拚命地用雙手搓著,跺著腳說:“天真冷,真舍不得離開被窩。”

“是舍不得離開新娘子吧?”

“嘿嘿,嘿……”陸大榮傻嗬嗬地憨笑。這幾夭,他白夭上班,晚上替局裏的頭頭們補課,睡得少,想得多,人瘦廠許多。

“陸大榮,給頭頭們上課,有意思嗎?”胡梅莉像順便問起一般。

“有意思,頭頭們往教室裏一坐,就是學生了,頭天上課,我對他們說,在教室外我歸你們領導,在教室內你們得聽我指揮,我是你們的頭頭啦。他們便個個屏息斂容起來,嘿嘿。”

胡梅莉不以為然地掃了他一眼:“上課效果怎麽樣?”

“談及理想。到底都是當領導的,聽課專心認真,理解吸收力強。最後搞了個小測驗,成績都不錯。”陸大榮頗為得意。

“以後,你可成了局裏的大紅人了。”胡梅莉抬了他一句。

“紅不紅,我已經顧不上了,”陸大榮捏拳擂著腦袋,“星期一就要統測,我得為平均80分的成績拚命了。”

“誰不知道你是早就胸有成竹的。”胡梅莉仍舊抬他。

“時間太緊了,”陸大榮不表示謙虛,也不顯得驕傲,他很實際,“胡梅莉,把前天晚上教師集訓大課的筆記借給我看看,聽說有些提綱掣領的內容。”

胡梅莉猶豫了一下,她的筆記借給沈易冰了,不過,是不是還要借給陸大榮?當然,她沒這個義務。“陸大榮,我沒記筆記,你聽誰說有提綱掣領的內容?完全是歸納書上的東西,沒什麽大意思的。”

“哦―那就算了。”

胡梅莉趕緊把抄好題目的小黑板搬到教室裏去,讓學生們先做起來。待她再回到辦公室時,看見沈易冰已經坐在那兒了。

“你病了嗎?怎麽臉色不好?”胡梅莉是以教研組長的姿態去詢間沈易冰的,她急於把那筆記本要回來,便走到他的麵前。

沈易冰的眼皮有點腫,像是沒有睡醒,他定定地朝胡梅莉看著,思想仿佛還逗留在很遙遠的一個什麽地方沒有回來。

“今天最後一堂複習課,你挺得住嗎?”胡梅莉大聲問他,又忽而低低地說:“把筆記本還我吧。”

沈易冰點點頭,順手拿起一個本子遞給她。

“錯了,這是你自己的,我借給你的那本呢?”

沈易冰東翻西找了一陣,想起來了:“哦―剛才陸大榮向我借筆記,我給了他一本……”

胡梅莉心中暗叫了聲:“糟糕!”她看陸大榮伏在桌上正全神貫注地寫著什麽,一定是在抄自己的筆記了。她埋怨地瞪了沈易冰一眼,噎噎喳地走到陸大榮背後:“陸大榮,把我的筆記本還我!”

陸大榮回轉頭,笑嘻嘻地說:“胡梅莉,你說你集訓大課沒記筆記,好家夥,原來記得這般完整詳細,我真佩服你們女同誌記筆記的本領。”

胡梅莉頓時惱羞成怒:“你沒經我同意,怎麽能擅自翻看我的本子?”

陸大榮愣了一下,“是沈易冰拿給我的……”

“他拿錯了,你難道不知道?明明知道,還要看,還要抄,你懂不懂尊重人格啊?”

“我看了,可是沒有抄,你說得對,完全是歸納書本上的東西,意思不大。”陸大榮說著,把本子遞還給她,“胡梅莉,實在對不起,看以前我真不知是你的本子,看完後才發現……”

胡梅莉有點尷尬地接過本子,自知失態,汕汕地說:“就要上複習課,我等著用的……”

“你呀……”沈易冰望著胡梅莉聳了聳肩,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

上課的鈴聲幫他們從難堪中擺脫出來。

胡梅莉讓學生們反複地做習題,熟能生巧嘛。她抬腕看看手表,離下課隻有一刻鍾了,她拍了拍手掌:“同學們,現在我給大家出一道綜合題,難度比較大,希望大家一定要引起重視

同學們“哄”地一聲,心領神會地歡呼起來。

下課後,胡梅莉精疲力盡地回到辦公室。沈易冰已經連同他的皮包、帽子、圍巾一起消失得無蹤無影了,胡梅莉想象得出,他,一定是把那道綜合題給學生講解了一遍後,就提前下課的、)他每天心急慌忙地趕回家,為什麽?這個問題從胡梅莉的腦中一掠而過,沒留下任何痕跡。她的頭腦中塞的問題太多了。

陸大榮也不在辦公室,胡梅莉也想象得出,他一定是在教室裏,被許多學生圍著,解答那些永遠解答不完的間題。

好了,明天星期天,可以稍微休息一下……嗬,願老天保佑,姆媽不要來纏房間的事,一切都等到星期一統測結束後再說。

胡梅莉收拾東西準備回家了,陸大榮興衝衝地走進來,他已經忘記了方才胡梅莉與他發生的姐齡,揮著手對她說:“我最後給學生來了次模擬測驗,成績出乎意料地好。現在,我對星期一的統測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把握了。”

“哦……”胡梅莉不置可否地笑笑。

“剛才,你班上有位同學拿了道綜合題來問我如何解法,我看了下,難度挺大。是你出給他們做的?”陸大榮間。

胡梅莉的心震顫了一下,馬上鎮定下來:“我給他們出了幾道思考題,並沒要求他們做。都是從以前準備高考時做的練習題中揀出來的,提高提高學生的興趣。”

“這次複習,我沒給學生出難題,上頭說的嘛,考基礎知識。不過,我覺得你出的這道題很概括,很有特點,要是早知道,我也抄給我們班的同學練習練習,可惜現在來不及了。”陸大榮有點遺憾。

“沒關係的,統測不會出這種難題的。”胡梅莉安慰他,語氣是很真摯的。

星期一,全市職工業餘學校開始了統一測驗,於是,時間、功夫、智力和自信心的比賽進入了最後的決賽。

“我的媽呀,總算可以鬆口氣,睡幾天安穩覺了!”沈易冰監考場一回到辦公室,就大口地歎氣大聲地嚷嚷了。

胡梅莉卻並不感到十分輕鬆,成績如何?還是個未知數。今天,她是在陸大榮的班級裏監考(學校規定,教師不得在自己任教的班級擔任監考人),那兩班學生解題非常敏捷,她巡視了一下,絕大部分人答題都是準確的。她不由得擔心起來:自己教的那兩班學生考得順利不順利呢?萬一成績及不上陸大榮班上的學生呢?她把希望都寄托在最後那道綜合題上了,她看見陸大榮班上有好幾個學生對著綜合題托腮皺眉地沉思,遲遲不落筆,她暗暗慶幸了,輸贏就賭在這道題上!下課鈴一響,她鐵麵無私地搶收卷子,不準學生拖延半分鍾,有好幾個學生著急地叫起來:“老師,再給我幾分鍾,這道綜合題就解出來了!”

胡梅莉回到辦公室,立即向在她的班上監考的沈易冰打聽情況。

“很好,很好,大部分人都提前交了卷。你還愁什麽呢?”沈易冰朝她擠了擠眼,胡梅莉方才稍稍安了心。

陸大榮回到辦公室,沒有像往常那祥地有說有笑,他像是有什麽心思,默默地看看沈易冰,又看看胡梅莉……

有人說,要想過舒適安寧的太平日子,就不可有太多的欲望,欲望多了,日子也就不太平了,是不是這樣?

小擷的那套新家具運回來了,沒地方放,堆在樓梯口的過道裏。繼父成天價指桑罵槐地發火,開門關門手腳重得像賣拳頭;母親見著人就眼淚汪汪地唉聲歎氣,抱怨自己命苦,兒女都不孝順;小擷索性把嘎嘎從亭子間攆出來了,以對胡梅莉施加壓力;嘎嘎睡了沙發,老周夜夜打地鋪,日日嚷腰痛。胡梅莉被退得沒辦法,咬咬牙決定與沈易冰的表妹對調房子。

她不願再找沈易冰做中人,直接給他表妹的廠裏掛電話,接連三天,得到的回答不是“病假”便是“調休”,還有個多嘴的人在話筒裏說:“人家正忙著籌辦結婚嫁妝呢,忙著哪,過個十天半月再來問問吧。”

這天傍晚,她剛回到家,就接到一張傳呼電話的通知單,發話人姓沈。她滿腹狐疑地去回電話。

“我是沈易冰。”

“……”真怪,上班時有話不說,偏偏要推到下班打電話,難道他。……胡梅莉的心撲騰起來。

“你晚上有空嗎?我有要緊事找你。”

“不不不……”胡梅莉用力對著話筒吐出一連串的“不”字。

“胡梅莉……你不喜歡我做的事,我決不再去奢想了……今天,實在是有要緊的事呀,我身旁有熟人,不便說……”

“……”胡梅莉以沉默表示了同意。

“那麽,我就在思南路那家郵局門口等你,七點半,好嗎?”

“……”胡梅莉放下了話筒。

她對老周說:晚上要去學生家訪問。

吃過晚飯,她用一塊大圍巾把頭嚴嚴實實地裹起來,出門了。

她來到思南路的郵局門口,沒見沈易冰的影子。當然,她和他不是談戀愛約會,不一定非要男的等女的,沈易冰是喜歡遲到的。她一會兒去看看信箱,一會兒又穿過馬路,她怕老站在一處,會讓人生疑的。

沈易冰終於來了,從街口一路小跑著過來,“實在對不起,一個熟人老纏著,實在脫不開,讓你久等了。”

“我也剛來,時間不能待長,說吧,什麽事。”胡梅莉希望速戰速決。

“到淮海路西餐館去坐一會,喝杯咖啡?”

“不,不了。”進了西餐館誰請客?胡梅莉不想讓沈易冰請她,她也不想請沈易冰。

“那就散散步,邊走邊談。”

“不,不了。”在僻靜的思南路上散步,會被當作一對搞對象的男女。還是站著說話,就像是邂逅相遇的熟人敘敘舊。

“我下班回家,接到我的那位同事的來信,他從內部消息得知,我考上夜大學了!”沈易冰興奮地告訴她。

“什麽?”胡梅莉一下子還沒有反應過來。

“我考取夜大學了,我那位同事說,過幾天就要發錄取通知,叫我快把單位證明寄去。這件事你是答應幫我忙的。”

“啊--”胡梅莉的腦子像在絞絲般的小弄堂裏轉了半天,方才醒悟過來:“你考取了?!”

“我考取了!唉,總算給我考取了!”沈易冰再也抑製不住內心的激動,他眉飛色舞地說著,情不自禁地笑著,“我可是搭了部末班車呀!”

他的眼睛炯炯有神,他的雙頰神采飛揚,他的嗓門洪亮而動聽,他的腰背挺拔而壯實。

平常那個遐退而馬虎、墉懶而渙散的沈易冰呢?平常那個對什麽都無所謂無所求的沈易冰呢?

“你不是說不想讀書了嗎?”胡梅莉問了個自己都覺得很傻的間題。

“可是,我得要一張文憑。現在的社會,是靠文憑闖天下,工作好壞、一仁資高低、出差乘軟席、住宿開單間……甚至找對象討老婆……”沈易冰煞住了話音。

文憑?是的,胡梅莉也在拚一張文憑,可那張文憑隻是區工專的大專文憑。陸大榮將要得到一張大學本科文憑,現在沈易冰也將得到一張大學本科文憑了……胡梅莉覺得一陣透心徹骨的冷,她害怕。

“無論如何得請你出把力了,那張單位證明,是不是能在明後天給我呢?”

“……科裏有規定,工作不滿一年,不能報考進修學校……”胡梅莉支吾著。

“誰不知道科長對你言聽計從,幫幫忙吧。”沈易冰半開玩笑半認真,“當初你可是一口答應的。”

“為了把你調到職校來,我費了多少口舌,讓人說了許多閑活呢。現在,才隔了幾個月,又要替你去開後門,影響恐怕不好……等一年以後再考吧,這種業餘進修的學校有的是,除了夜大學,還有電視大學、區工專……”

“我無法再等了!為了這次考試,我費了九牛二虎的力氣,再說……”沈易冰欲言又止,暴躁地對胡梅莉喊:“反正,我不能再等了!”

胡梅莉驚慌地瞪著他,他原來也會發火的。

“你對我的……情義,我這一輩子是忘不了的,在這世上,隻有你才是我……”沈易冰顯然意識到胡梅莉的不快,他湊近了她,柔聲地說著,伸出手想去拉她的手。

胡梅莉驚恐地“嗬”了一聲,猛地將手往背後一甩,像要甩掉叮在手背上的刺毛蟲!萬不可再落入他的感情的網絡中。

胡梅莉睜大眼望著眼前的沈易冰:站在幽暗的樹影中的沈易冰,站在斑駁的燈影中的沈易冰!

這才是真正的沈易冰。他寢食不安地想改變自己的社會地位,他不動聲色地等待著有利時機,他有條不紊地安排好了一步步的金十劃……他深知如何打消胡梅莉對自己的提防和妒忌,他明了如何贏得她對自己的同情和好感,他把自以為精明的胡梅莉當作他的棋局中的馬前卒、車前炮了!

在這個世界上,隻有沈易冰才是真正了解胡梅莉心思的人!醒悟到這點,胡梅莉猛然打了個寒嚓。

與沈易冰相比,陸大榮算什麽?一個感情外露、容易衝動的憨大而已。角逐場中,沈易冰才是胡梅莉勢均力敵的競爭對手!

啊,不!胡梅莉遠遠及不上沈易冰的城府之深和手段之狠,胡梅莉還遠遠不是他的對手!

“你就爽爽氣氣地說一聲,這個忙,你究竟願不願意幫?!”沈易冰沉下臉,語氣也變得生硬起來。

胡梅莉看著他的眼睛,那眼神是陌生的、冷漠的,哪裏還有一絲一毫的情愛?她覺得一陣陣惡心,狠狠地咽下了兩口酸澀的唾沫,然後,強迫自己很有分寸地笑起來。

“瞧你急的!我哪說過不幫忙了?這不是和你商量嗎。明天,我就去找科長。”

“真的?”沈易冰警惕地看著她。

“不相信人,你就自己去說吧。”胡梅莉不失嫵媚地白了他一眼。

“那……我該怎樣謝你呢!”沈易冰放心了。

“謝什麽,事情還不知辦得成辦不成呢。”

“什麽?”

“我總歸,……盡力而為!”

第二天,沒等胡梅莉找科長,科長已來叫她了、、

“局裏馬上要開表彰先進的大會,我們這個科由於個別同誌鬧意見,沒來得及選出先進個人,我和科裏其他同誌商量了一下,決定由你作代表出席這次大會。”科長笑眯眯地對胡梅莉說。

“這怎麽行?同誌們會有意見的。”胡梅莉心裏麵喜滋滋,卻麵有難色地說。

“誰有意見?你是幾年下來一貫的老標兵了嘛,今天回去準備準備,明天就到局大會秘書處報到、在會上要虛心向兄弟單位學習,把好的經驗帶回來!”

“嗯。”胡梅莉點點頭。(天賜良機!她可以借此去搪塞沈易冰,又可以到局領導麵前展示自己的才幹和能力。一般說來,胡梅莉是不相信運氣的,她信服實力和努力。)

“還有,統測的成績報告單發下來了。”

“啊!快給我看看,我那兩個班的成績……”胡梅莉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別急別急,嘿嘿,考得不錯嘛。咯,這是你那兩個班的成績單,平均分數是77.3分。”

“那麽,陸大榮的班級考得怎麽樣?”胡梅莉愈發著急地問。

“差不多差不多,平均分數略高一點,78.6分。”

“哦―”胡梅莉先是一陣懊喪;自己仍然沒有勝過陸大榮。繼而又一陣慶幸:陸大榮沒有達到他自己提出的平均80分的目標。“他的班級基礎本來就比較好,我們班總算趕上來了。”她顯得非常欣慰。

“是的是的,你花了不少心血,領導上是了解你的。”科長挑起手指搔了搔頭皮,“唉,就是沈易冰教的那兩個班考得不好,拖了全校的後腿。”

“噢?!”胡梅莉心中一陣竊喜。

“有百分之二十的人不及格呢!”

“這……他是新同誌,是我工作沒有做好。”胡梅莉低下頭,表示心情很沉重。

“沈易冰這個同誌,到底怎麽樣?當初你說很了解他的,如何如何有才幹。可是,我聽一些同誌反映,他工作很不負責,經常退到旱退……小胡啊,聽說你和他關係很密切,可不能以感情代替原則喲!”

胡梅莉被科長最後一句活說得心驚肉跳,難道,有人覺察了她與沈易冰之間的隱秘了嗎?胡梅莉眼前亮起一片紅燈:危險信號!不能再猶豫了,為了自己苦苦追求的一切,必須把沈易冰拋開!在切身利益麵前,感情成一張輕薄無用的廢紙!

“以前,在中學讀書的時候,他是團支部書記,還是我的入團介紹人,所以我……對他印象很好”胡梅莉雙手擺弄著科長桌上的一塊人造瑪瑙的壓案石,顯得很難過,像做錯了什麽事的孩子,“隔開十幾年,重新和他在一起工作,才發現,他變了。思想變得很……灰暗,玻璃板下竟放滿了外國女明星的照片,有的……還很黃色……”

“唔?!”科長點了一支煙。

“……業務上也比較……差,”胡梅莉很費力地吐著詞,說一句,咬一下嘴唇,像是很不願意談別人的短處,“我發現……他並不安心我們職工業餘教育的工作,他。……隻不過想把這裏當成一塊跳板,他,他上班時間還躲在家裏複習自己的功課,開後門,偷偷報考了夜大學,以至使他的班級的學生統測成績下降……”

科長生氣地把煙頭掐滅了。

“我身為教研組長,沒有及時幫助同誌,沒有及時把發現的問題向領導匯報……我總想,不要打小報告……”

“這怎麽是打小報告呢?幫助領導全麵了解情況,也是對同誌負責!小胡啊,看來你還有不少糊塗思想!”

“我……”胡梅莉眼圈紅了,“我希望領導能對沈易冰同誌進行幫助……”

“好了,領導上會全麵考察一個同誌的。你快回去準備,交待一下工作,明天開會可不能遲到了。”

胡梅莉走出科長辦公室的時候,問自己:“我是不是太卑鄙太冷酷了!”她立即回答自己:“沒有。我沒有造謠,我說的都是事實呀。”

胡梅莉到局裏開了五天會,在掌聲、讚揚聲、鼓勵聲中過了五天飄飄然的日子。她和局職工大學籌備組的頭頭們談了自己對職工業餘教育的種種想法,她自信自己給他們留下了勤勉而有經驗有才幹的好印象。她躊躇滿誌地返回學校了。

踏進辦公室,她覺得氣氛不大對頭,沒有人熱情地向她打招呼,沒有人好奇地向她問長問短,甚至人們都沒有注意到她的到來!

這是怎麽了?

她注意到了,沈易冰正在收拾他辦公桌上的東西,大家的目光都默默地集中在他的身上。

“怎麽回事?”她奇怪地問。

“你還不知道嗎?”陸大榮把手中的本子往桌上狠狠一摔:“我們有些領導真不知怎麽考慮間題的,下學期學生要增加,教學任務更重了,在這節骨眼上,不添人,反而減人!也不聽聽群眾的意見……”

“陸大榮,你把話說明白一點嘛。”胡梅莉說。

“你真的不知道?”陸大榮看了她一眼,“沈易冰被退回車隊了!”

“啊!”胡梅莉著著實實地吃了一驚。

“科裏做事怎麽這樣不上路?就因為沈易冰班級統測成績不夠理想,把人家搭了,一年還沒滿呢!勝敗乃兵家常事嘛,哪能以一次考試來衡量一個教師的水平呢?你代表我們去跟科長提提意見,讓沈易冰再幹下去。”陸大榮說。

“這個……”胡梅莉心虛神慌,她不敢朝沈易冰看,也不敢看陸大榮,隻好看自己的腳尖。她萬萬沒想到自己在科長麵前一席話會起到如此大的作用,她並不是故意要撬得沈易冰回車隊賣票的,她隻是想讓科長去壓壓他的傲氣。可是,既然已經達到了這樣的效果,難道她還有必要去為他說情嗎?

“陸大榮,不用去跟科長說什麽了,哪兒沒有人走的路呢?”沈易冰說話了,他的聲音……似乎沒有什麽太大的悲哀和喪氣呀!他已經收拾好了東西,左邊挎一個包,右旁拎一個包,他走到陸大榮麵前,和他握了握手。

“陸大榮,再見!”

“再見……”

“後會有期!”

他朝門口走來了,他擦過胡梅莉的身子……忽然,他回過頭,看了她一眼。

胡梅莉嚇了一跳:這是沈易冰的臉嗎?幾天不見,瘦得太狠,臉上的皮都打皺了,胡須沒剃,眼皮浮腫,簡直像個……囚犯!

胡梅莉張了張嘴,沒出聲。

沉默。

在她和他之間,聳起了一座不可攀越的冰山。

沈易冰沒和她說“再見”,他不會再想看見她的。他別轉身走了。胡梅莉追到門口,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校門口。

他帶走了胡梅莉心中珍藏著的一段少年時代的美妙的記憶,在胡梅莉心中留下了一個填不盡的黑洞。

十一

趁胡梅莉到局裏開會的時機,母親哭哭啼啼地對老周說:“小擷的家具放在過道裏,又潮又濕又招灰,怎麽辦呐!你們房間還算空,先把大櫥和五鬥櫃暫時放在你們那兒,等房子問題解決了再說……老周呀,梅莉是我的親骨血,我能虧待她嗎?”

老周抗不住母親的眼淚,答應了。五鬥櫃疊在大櫥上,大櫥塞在床旁邊。

胡梅莉回家一看,氣得直跺腳:“我們的房間成了倉庫啦!”

“姆媽說,暫放一時的。”

“暫放放,暫放放,放進來了,還會拿走嗎?你上了人家的當了!”胡梅莉恨老周的無能和懦弱,裏裏外外的事都要她一個人操心。

胡梅莉又去給沈易冰的表妹打電話,前後算來,她已經給那姑娘打了十幾個電話了。

這次,謝天謝地,總算她沒有“病假”。

“喂,你是誰?”

“我是胡梅莉呀!”

“胡梅莉是誰?”

“哦―你不記得了?你表哥帶你到我們家來看房子的……”

“我表哥?……”那姑娘頓了一下,忽然格格格地笑起來,“是沈易冰的那位同事麽?”

“對對對。上回你來看了我的房子,聽你表哥說,你很滿意。我想,我們什麽時候當麵談一下,到房管所去辦一下手續。”

“可我沒有房子和你換了。”

“你男朋友不是有一套房子嗎?我去看過……雖然地段差廠點,可是我願意換了。”

“那是沈易冰的房子呀!”

“什麽,!!”姑娘嬌滴滴的聲音像條蛇遊進胡梅莉的耳朵,她渾身豎起雞皮疙瘩。

“我和沈易冰吹了!”

“……”電話筒差點從胡梅莉的一手中滑脫,她的牙齒猛地咬住了自己的舌頭,痛得眼前冒金星。

“……準願意嫁給一個賣票的!他呀,隻會吹牛皮,什麽考上夜大學啦,將來可以調到職工大學去啦,嘻嘻,結果還是去賣票……喂喂,你要換房子,就找沈易冰去換吧,和我不搭界了!”那姑娘嘻笑著,叭嗒掛斷了電話。

胡梅莉在電話機邊上愣怔了半天,直到話筒裏傳出電話局發出的嘟嘟嘟的忙音信號,她才把話簡擱下。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祥擠上車子,怎樣走進辦公室門,怎樣坐在椅子上的,她的耳邊一直響著那姑娘的聲音:“我和沈易冰吹……”原來她不是他的表妹! 胡梅莉像讀一部恐怖的驚險小說那樣毛骨驚然:沈易冰曾經設下了一個多麽叮怕的圈套讓自己去鑽呀!她像吞了一隻蒼蠅般地惡心,真想痛痛快快地吐上一氣,不過,她終於可以不再為沈易冰被退回車隊的事而感到內疚。沈易冰呀,你是自己誤了自己!

隻是房子問題又像船上沙灘般地擱淺了。她貼出的調房啟事要求太高,所以沒有人上門聯係,哪怕你是誠意的。母親、繼父、小擷,一步步逼得真緊呀。不管怎樣要把房一子換出去,哪怕降低條件,縮小麵積……對,今天再重新擬一張調房啟事,刻不容緩!她不能讓沈易冰看笑話,不能讓繼父的美夢變成現實,她胡梅莉不是橡皮泥,讓你們想捏扁就捏扁,想捏圓就捏圓的。

胡梅莉強打起精神,她要讓人們看到的是一個精力一允沛、容光煥發,步步青雲的胡梅莉。

科長是難得到教研組的辦公室裏來的,他一進來就雙手擺動著招呼大家:“來來來,都圍攏來,坐得攏一些。有一件事要宣布一下……”

“難道是盼望已久的那件事嗎?”胡梅莉心裏一陣興一奮一陣緊張,拖椅子時手都抖了。她看看科長的臉,科長今天臉上沒什麽表情,他也沒有像往常那樣對自己眉開眼笑,是的,這原本是一樁公事公辦的事情嘛。

科長清了清喉嚨說:“同誌們,報告大家一個好消息,我們局為了加強職工業餘教育,決定辦一所職工業餘大學,現在已經成立。局長親自掛帥的籌備小組……”

果然是這碼事!胡梅莉心裏**漾開一股明媚的暖意。她不讓自己顯出太高興的樣子,隻是很矜持地笑著,傾聽著,等待著。

“由於我們學校這次統測的成績還不錯,特別是胡梅莉同誌和陸大榮同誌教的幾個班級,平均分數已經接近80分了,所以,局裏領導決定從我們學校的教師中抽一名去參加籌備職工業餘大學的工作,這是我們集體的光榮。”科長帶頭鼓起掌來。有好幾個人都扭回頭看看胡梅莉,胡梅莉興奮得臉都紅了,她使勁地拍著手掌,借以發泄內心的激動。

“經過局領導的研究決定,調陸大榮同誌去參加職工業餘大學籌備組的工作……”

什麽?!胡梅莉懷疑是不是聽錯廠,她看看科長,科長不看她,繼續說:“……陸大榮同誌的工作成績是突出的,工作態度是勤懇的。……”

又是一陣熱烈的掌聲,許多人把手伸到陸大榮的麵前使勁地拍。

胡梅莉像被人猛地推一下懸崖,整個身子迅速地在幽暗的深淵中下墜、下墜……五髒六腑被人扯出來撕碎了,神經脈絡被人抽出來割斷了!

“……當然哆,不是說沒有去參加籌備組工作的同誌就是成績不突出了。像胡梅莉同誌,作為數學教研組組長,她做了許多工作,大夥都是有目共睹的嘛。隻是分工有不同,留在本校和到職工大學,都是形勢發展的需要,都是為四化建設服務……”

胡梅莉的耳朵失聰了,聽不見科長的話,隻看見科長的嘴很占怪地變著形狀;隻看見周圍一張張像是映在哈哈鏡裏的笑臉;隻看見陸大榮漲得通紅的寬鼻子……胡梅莉絕望地閉上了眼睛,眼前一片漆黑……

“胡梅莉,你怎麽啦?”有人推了她一把。

她睜開眼,發現散會了,科長已經跨出辦公室的門了……

胡梅莉跳起來追出去。

“科長……”

科長看了她一眼,歎了口氣說:“小胡呀,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陸大榮是局裏點名要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