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錯愕

陶侃家的女孩子哭著跑走之後,她坐過的坐枰被仆婦拿走。走過的道路上也灑鹽。

天氣依然很好,不過王翁愛經過那麽一出,已經沒有沒什麽心情去玩曲水浮絳棗的遊戲。

她知道那個庾家女郎叫庾茗,是潁川庾氏家的女孩子。不過王翁愛覺得她把人帶進來,又故意讓人出醜,未免做法太過分了些。不想陶家女孩來,委婉拒絕就好。這麽做實在是讓她覺得有些惡心。

仆婦已經取來一隻小木盤,將糕點盛放上麵,置於水上。王翁愛麵上笑著,糕點白白的,上麵印著花瓣,木盆碰到岸邊。

女孩子們歡呼起來,得了糕點的女郎微笑著伸手將那塊糕點拿起,糕點小巧精致,放在手中小小的咬了一口,裏麵紅豆沙的甜味頓時讓人眉目展開。

裏麵加了奶,華夏並不是不吃奶的,酸奶從先秦時期就已經出現,當初王導南渡到吳地,就拿出奶酪來招待客人。因此吃這種點心,這些從北方僑居過來的士族是沒有多少壓力的。

王翁愛嘴角噙著一抹笑,又陪著她們戲了兩回。

她隨便找個理由從女郎裏脫身走了出來。上巳節非常熱鬧,水流兩旁不僅人來人往。而且還有伶人在表演,即使不去和人玩曲水浮棗,也能坐在幔帳裏觀看節目。

不過王翁愛待的還是有些氣悶,幹脆就起身去散散心。

年輕女孩的笑聲時不時傳來,王翁愛坐在幔帳裏喝了幾口水,覺得此處有些吵。那邊是著襦裙的少女們正在溪水邊,撩起水花嬌笑連連。

少女嬌嫩天真的笑聲傳到郎君們那裏,也引得不少人心神**漾。家中也並不是沒有養有女伎,不過女伎不過是和家中養來逗玩的狸貓和良犬,真心能勾起他們欽慕之心的還是那些家世相當甚至更高的女郎們。

方才曲水流觴之戲過了好一會,散坐在河邊的各人免不了喝了幾觴酒,其中還有人喝了五六觴的。

酒意之下難免有些熱,謝尚和一名士人說話,“仁祖家中那名女伎笛曲吹的不錯,”說著壓低了聲音,“能與處仲有同履之誼,倒是不失為一樁美事。”

謝尚聽見士人如此說,麵上露出笑容來,他此時因為酒熱臉頰上起了一層桃色,狹長的鳳眼也越發瀲灩,“若是中意,便贈予君了。”

那士人楞了一會,笑問,“真舍得?”

“若是君中意,我又怎會吝嗇一姬。”謝尚修長的手指夾在羽觴上,麵色嫣紅,看得人有些雙眼發直。

他看見從弟謝安從坐枰上起身,曲水流觴之戲中間,女眷那邊有**,謝尚也看見他對家仆說了些什麽,待到回來的時候,家仆已經帶來了些許糕點。

那糕點做的過於精致,看著倒是有些不忍去吃了。

也不知道是哪家女郎送來的,年少兒女易生情愫,謝尚從來不覺得有什麽不對。他父親謝鯤當年南渡之前,見鄰家女郎美貌,上前調*戲,當然那位女郎性情彪悍,二話沒說直接拿起手裏的梭子給戳了過來,之後謝鯤也被那女孩家人打掉大牙。謝尚有其父之風,雖然不至於調*戲女郎,但是也不會覺得生有情愫有什麽不對。

謝安年紀不大,尚未及冠,眾人倒是不會勸他喝酒。而且曲水流觴之中,他運氣也不怎麽好,那麽多次流觴,謝安隻是堪堪中了兩回觴,他跪坐久了難免雙腿有些發麻,需要站起來走一走疏通一下氣血。

少年站起來,望著正在何人說話的謝尚點了點頭。謝尚微笑頷首。

笛聲又響了起來,纏綿悠長,吹奏笛曲的女子姿色豔麗,即使年紀不再嬌嫩但在女伎中依然顯目。

那女子吹奏著笛曲,抬眸望見郎君積聚的溪水邊,有人望見這名姿色豔麗的女伎,哈哈一笑,令人折下一支桃花送過來,讓她將桃花別在發鬢上,增添顏色。

建康城裏的僑居士族恐怕今日來了不少,絲竹之聲不絕於耳。歡聲笑語的,和這春日很有幾分相宜。

人多的地方呆一會還好,呆久了難免覺得心煩意燥。謝安這個年紀漸漸學著將情緒放在心裏,不表露在麵上。方才流觴的時候也是,時間一久,不少人幹脆在坐枰上幹脆胡坐起來,早早將雙腿從臀下解放出來,不必拘束於小節嘛。他一直都是規規矩矩的正坐,到了這會已經有些撐不住,需要站起來舒緩一下了。

絲竹聲已經在流水旁聽得夠多,再聽隻覺得雙耳疼痛了。鳳台上風景優美,也不僅僅是這一處能夠呆人的。他站在那裏看了一會,幹脆另走一條青石小道和眾人分離開來。他向來有這樣的習慣,哪怕是一個地方,他也喜歡自己去走另外的地方好好摸索一番,尋找與別人看到的完全不一樣的風景。

青石小道是沿著那條小溪一路往上麵去的,小道通入幽靜處,水聲潺潺,人聲卻少了。草木蔥蘢處偶爾有隻鳥雀站在細枝上唧唧喳喳的跳來躍去,鬧騰的歡快。

見著那幾隻鳥雀,少年的麵上露出笑容來。他深吸一口氣,山林間包含水汽,讓人覺得從心裏覺得歡愉。

他記得這山上有一處山泉,水質極其甘冽,也有世家釀酒時,讓人專門上山提水下來。按照記憶裏的路線,他走過去。一路上委實不太好走,不過謝安也是做了準備,袖子裏備著一把匕首,手裏提著根木棍,道路有荊木灌林就用匕首劃開,要是有蛇躲開或者是一棍下去敲暈。謝安在山上見著蛇,能放過則放過,不過要是遇上毒蛇,一般是一棍子下去把蛇頭或者七寸打的稀爛。

世家重文輕武,也有子弟被養的見著馬還以為是什麽猛獸給撅過去的。但是謝安很明顯不是那一類。

手中木棍敲打著灌木,好讓裏頭藏著的蛇蟲給跑掉。

走到泉水處,望見一個著曲裾的女孩子,手裏拿著一堆石頭正在打水漂。

那女孩子年紀半大,梳著雙鬟,雙鬟上還垂著珊瑚珠子,珠子鮮紅,女孩子臉頰白皙,這珠子便更襯托出她的膚色來。

她似乎沒注意到身後來個人,手裏拿起一顆石頭,對準了水麵嗖的一下將石頭丟出去,水麵上飛濺起小小的水花。

王翁愛無意一回頭,見著一個少年手裏提著棍子站在那裏。

他眨了眨眼看著她。

王翁愛手裏還托著幾塊石子呢。兩人兩兩對望好一會,王翁愛站起來,滿麵笑容活像看到了自己的小侄子一樣。

“你也來了?”不自覺的就用上這種相熟的口氣。說出口她就感覺到有些糟糕,她應該矜持一些?

不過她好像和這位也挺熟的?

“是啊。”謝安倒也沒有多少扭捏,見她如此,隻是在最初的驚愕過後,也笑道。

她逍遙自在,倒是他打擾了。

“方才女郎在玩什麽?”謝安走過來,離著她有兩臂的地方笑問道。王翁愛望見他麵上木有半點譏諷,話語裏也沒有多少看不起的意思,反而雙眼裏透出一股好奇勁兒望著那堆被她拋下的石頭。

這世道追求風雅,連玩的東西都透著一股風雅,當然鬥雞鬥鴨的要排除在外,例如藏鉤雙陸意錢什麽的,田獵的都不多。

謝安還沒打過水漂過,他彎下腰拿起一塊小石頭,在手心裏掂量了一下,學著方才王翁愛的樣子,向水麵上一扔。

石頭徑自衝向水麵上,然後咕咚一聲沉入水底了。

出師不利啊少年!

王翁愛抿著嘴笑,她穿越前小時候在鄉下住過一段時間,和村裏的小孩子們一起玩鬧的時候給練出來的。鄉下地方廣,小河嘩啦啦正好打水漂。

謝安彎下腰又撿起一塊石頭,王翁愛教他,“這樣,別用太大力了,丟的時候找好方向,不要直衝衝的丟水裏啦。”

小姑娘雙眼晶亮,說話都歡快了不止一份。瞧著就是相當的鮮活,和平日裏那些矜持的世家女郎又不太一樣。

他見過她矜持的模樣,這會偏偏活潑的不得了。

“這樣嗎?”他抬起手來。

“低點,低點。”王翁愛瞧瞧道,這樣倒是有了以前指導她那個弟弟的味道。

隨著她的話,手臂的確放低了些,王翁愛幹脆上去親自按著他的手臂,將他手腕再按下去些。

春衫輕薄,指尖隔著衣料按在肌膚上。指尖並沒有多少溫度,但是來自異性的觸碰還是讓他轉過眸去。

身邊的這個小少女眼神晶亮純淨,裏頭沒有半點雜質。清澈的讓人有些想要撫上去,她麵上唇角都是笑,看著他都不由自主的也揚起唇角。

“來,丟吧。”王翁愛半點都覺得不對,對著個十三歲男孩,她還有個十三歲的弟弟呢!能有什麽心思?

十三歲男孩看著和孩子也沒多大的區別。

“嘩啦”一聲水花濺起來。

王翁愛看著也沒拍手,“不錯不錯。”

這態度儼然將他當做自己的弟弟看待了。

謝安家中沒有女孩,大伯謝鯤家的女兒早就出嫁了,自然也沒有姊姊,不過他是做兄長的,雖然不是這樣的對待弟弟們,總歸有些相像。

她該不是將自己當做阿弟了吧?謝安這麽一想,頓時心裏都有些不好了。腦海裏浮現出石奴追在後麵鬧著要一同出去的模樣。

突然心情都變得有些微妙起來了。

王翁愛半點沒察覺到謝安情緒的不對,依然在指導他的手腕要怎樣轉,才能把石頭在水麵上打出更多的圈來。

她笑得嬌憨,卻沒發現謝安欲言又止的神情。

從鳳台山回去,王翁愛一臉滿足,其實在仕女裏頭倒還不如和謝安說怎麽打水漂暢快。回到家裏之後,估摸著自己可以再讓人做些點心讓弟弟王企之送給謝安家。謝安家裏也是北方遷居過來的士族,生活飲食和她家差不多,不用擔心謝安吃了乳製品會上吐下瀉。她沒聽過謝石吃了自家弟弟送的點心不舒服的事,那麽謝安也是沒有什麽問題了。

回來之後,王翁愛到夏氏房裏,陪著逗了一會王隆愛,她將這次在鳳台山上庾茗和那個寒門女郎的事情簡單的和夏氏說了。

“這庾家女郎不可深交。明白?”夏氏聽說後,說道。

“兒明白。”王翁愛答道,瞧那位庾茗的做派,她是腦子昏了才湊上去,兩家本來就交惡,也不過是麵上互相笑笑。至於和她從兄王羲之一樣和庾家的當家人交好……她看看那位女郎的樣子就不想。

她還怕被人賣了呢。

陶侃在建康的府邸裏鬧開了話,陶家七娘從鳳台山回來之後,便在屋中大哭了一場,將屋內的物品給砸了差不多。陶侃在任上清廉,可是流民帥哪個沒有做過殺人越貨的事情,不然怎麽養得起家中數十滕妾和十七個兒子還有女兒們呢。

外頭的奴婢聽見屋內打砸的聲音乒乒乓乓不停,嚇得跪在外麵都不敢出氣。

過了好一會,裏頭的聲音才停了。奴婢們垂著頭進去收拾,掃除不少青瓷器物,甚至流金的香爐都被一腳踹翻在地,裏頭的火將席子燒出一塊黑出來。

摔破的器物被掃出去,燒壞的席子撤掉換上新的,重新點上香料。地麵仔仔細細的擦過都能照出人影了。

“女郎,女郎呀。”寢室內,乳娘抱著陶七娘拍了又拍,勸了又勸。

懷裏女孩哭的聲音都嘶啞了,乳娘不知道要如何再勸,世家和寒門,一字之差天壤之別。自家女郎趕著去世家女郎的聚會,這可不是被羞辱回來了嗎?

年輕女孩家麵皮薄,這麽被羞辱,心裏還不知道如何難受呢。

乳娘想著勸著女郎以後莫要再和那些世家女郎混在一處,世家再好,那也不是她們的圈子,何必呢?瞧瞧當初在荊州的時候,哪個敢給自家女郎臉看?這才來建康多久,就出了這種事。

“以後女郎莫再去那些地方了。”乳娘勸道。

“不!”陶七娘滿臉淚痕的從乳母懷中抬起頭,“庾茗個小賤婦,若是不想與我相交,一開始說明不就行了?何必收了我的厚禮,還裝作一副好心帶我去鳳台山,結果就是叫我出醜。當我伶人耍百戲呢!”

“女郎……”

“我要那個庾茗好看!”陶七娘狠狠道,“她剝了我的麵,我便要她不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