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沉睡的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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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看到過一則關於火山爆發的報道,那情形我至今記憶猶新。

火山爆發在黑夜裏。黑沉沉的天幕是火山深沉的背景,噴薄而出的岩漿燒紅了遠方的天空。從岩縫中不斷地噴湧而出的岩漿匯成了一條流金溢彩的河流,從眼前無聲的漫過。漫過岩石,岩石閃過一道金光,便消融無形,竟沒有泛起一圈小小的漣漪。岩漿汩汩地不斷冒出來,冒出來。宛如傷心的眼淚不斷地流淌著,宛如汩汩流淌的鮮血。燃燒的火山宛如一個斷腸人淒慘地捧著一顆燃燒著的,撕裂成碎片的心,淒然地拋灑向天空中,濺落在地麵上。她欲訴說一個個傷心斷腸的故事,卻又遲疑著,徘徊著,欲語還休。橫掃一切的火山,毀滅一切的火山,竟也有一種悲涼的淒豔的美。在這黑沉沉的夜色中,靜靜地流淌,無言地漫延。

燃燒的熔岩河是火山向大地展開的心靈的畫卷,多少年的記憶伴隨著呼嘯聲噴薄而出。十六歲的日記,是靜靜的河**悄然流逝的碎紙片,是朦朧月夜裏光禿禿的枯樹枝;二十歲的痛苦輾轉在日記裏,輾轉在亦步亦趨的求索裏;三十歲的日子裏早已沒有了日記,隻有瑣碎又瑣碎的煩惱,隻有在愛與恨的夾縫中苦苦掙紮的靈魂,隻有在泥濘的現實中跌跌撞撞地前進的軀殼。隻有沉默,隻有無言,隻有沉沉地歎息.

我以為我的生命就會這樣平鋪直敘地延伸下去,直到老死。哪知一場病改變了我的一生,也改變了我人生的軌跡,成了我生命中的一個轉折點。

我的身體素質不好,經常生病。每次生病都有相同的症狀:咳嗽,呼吸困難,胸悶,並且很難治愈。到醫院檢查卻不過是輕微的支氣管炎而已,常常弄得我很尷尬,別人也當我是虛張聲勢太嬌氣而已。

三十歲那年盛夏,我又犯病了。在一個月的時間裏,我的身體迅速地消瘦下去,眼睛深深地陷下去,睜不開;驚悸,氣喘,常常喘得休克過去;少氣懶言,頭暈目眩。經醫院檢查,也不過是輕微的支氣管炎而已。於是便輸液治療,哪知卻越是輸液越咳嗽,好象整個胸腔都要爆裂似的。我又嘔吐得厲害,好象要吐出一顆心來。那天晚上,我全身的神經都躁動起來,我心浮氣躁,焦灼不安,吃不下任何東西,一夜未合眼。

第二天,丈夫便為我買來一瓶棗仁安神丸。吃過藥,我便躺在**睡覺,卻聽見一個聲音告訴我:“這是一個很動人的故事,這是一次奇妙的旅行......你一定會取得成功......下麵,我們開始治療你那最脆弱的神經......”

最初的感覺很奇妙,我好像躺在母親的懷抱裏,接受母親溫柔的撫摸;又似沐浴在春風裏,全身頓感輕鬆爽快。心靜了,呼吸也順暢了。我就像個被操縱著的機器一樣,毫不設防地被那個神奇的聲音誘導著說說笑笑。突然,他警告我:“你再像這樣說,別人一定說你神經病!”我趕緊努力克製自己,他卻拚命的催逼著我“說”,不斷地催逼著我,不斷地逼我,苦苦地逼我......

我在痛苦中輾轉著,我痛苦地呐喊著。可我隻是一個病人,一個躺在擔架上任人擺布的人。我仿佛來到深圳的世界之窗,又回到這張**;我迅速增高,又迅速縮小,縮小......我眼中已經沒有了我的影子,隻有紛亂的爭吵聲,紛至遝來的腳步聲。一層層暗影如山般向我壓下來,壓下來。令我心焦,讓我窒息。所有的人都逼著我,都逼著我說,他們強行灌藥給我吃,吃了藥,我終於說了。眼前的世界也就亂了套,他們全打起來了,我母親被打傷了,我卻無能為力......我,我是一個死人!我,我是一個病人!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我卻無能為力!我心痛!我焦灼!可是,誰又能夠明白我的苦心!我無處訴說,我也無從訴說!“忘了這一切吧!”那個聲音溫和地告訴我。“不——_不——不——”我的心在無邊的曠野裏苦苦地掙紮著,聲嘶力竭地呐喊著。空****的山穀裏沒有一絲回音,我的呐喊好象投進了一個無底的黑洞。“忘了這一切,我,怎麽回去?”我的大腦中最深處的那根神經突然繃斷。“糟了!”我一聲驚歎,無邊的恐懼向我壓下來,壓下來!我,猶如一盤散沙,在空中飄**著,飛舞著,無力再凝聚起來;心裂成千千萬萬的碎片,飄散在空中,仿佛下起了一陣花瓣雨。“就這樣死了?我還有好多事情沒有做,我還沒有來得及做好準備......”丈夫輕輕地走進來,輕輕地替我蓋被子。窗外,大姑子在喊:“吃飯了!”頓時,我全身的氣流亂竄,卡在喉頭,咽不下吐不出。那個聲音告訴我:“難受吧!難受就哭出來吧!”我大哭起來,幾度昏迷。安定片刻,卻又驚醒在噩夢般的冷語裏,我神誌恍惚地坐了起來。

究竟發生了些什麽事?我站立不穩,心亂如麻,全身直哆嗦。婆母為我端來一碗麵條,丈夫為我端來一碗米飯。“他們是不是在試探我?吃丈夫端來的飯,又怕婆母多心,不高興;吃婆母端來的麵條,又不忍拂了丈夫的一片好意。”我吃了些婆母端來的麵條,又吃了些丈夫端來的米飯。吃得氣喘籲籲,兩眼發黑。“沒有力氣,就用盡全身力氣捏他的手,你就會有力氣了。”我猛地抓緊丈夫的手,用盡全身力氣捏他的手,果然有了些力氣。“我要像他那樣強壯!”

“我想回家!”丈夫帶我回了家,望著沙發上呆坐著的母親,“你用盡全身力氣捏她的手,你就有力氣了。”那個聲音慫恿我。我用盡全力捏住母親的手,卻捏痛了她曾經受過傷的手。“如果一切都未曾發生過,如果我還不認識他......”我渾身戰栗地抓住母親的手,急切地說,“媽!你一定要叫他的父母來家裏吃飯!”媽媽流著淚答應我,哄我去睡覺。我抱著她大哭,“我一睡下去就再也起不來了!”丈夫手拿著那瓶棗仁安神丸走進來,我隻怕他吃了藥也跟我一樣,便奪過藥瓶將藥全倒進廁所裏。母親流著眼淚又哄我去睡覺,我隻得悲壯地上床,卻不讓媽媽躺在我身邊,“要死就讓我一個人去死吧!”

我害怕睡覺,可他們為什麽要我睡覺?漸漸地,我迷糊了,迷糊了。嘴裏開始不停地說著胡話。媽媽無助地樓著我傷心地哭泣,手足無措地打電話。媽媽哭了,誰惹她傷心了?她說我病得好嚴重,我哪裏病了?我不是好好的在睡覺嗎?外麵好吵!我好想睡覺!我好累!空中有一隻風箏在飄飄****地飛,那是我吧?是誰在飛?她好象一個無主的遊魂在尋找靈魂的家園。細細的線怎麽纏在我的心上?風箏在掙紮,她好想掙脫那根惱人的細線!窗外,那惱人的電鋸聲,聲聲鋸在我的心裏;救護車呼嘯而過,那悲涼的哀鳴聲久久縈繞在耳際;心髒監測儀發出的“嘟——嘟——”聲在耳畔響起;西天便響起了喇嘛的誦經聲。風箏飄呀飄,飄向天使居住的地方,沒有了痛苦,沒有了牽掛。無拘無束一身輕。“你可一定要聽著丈夫的呼喚!他們會想法叫醒你的!”風箏飄向了雲端,雲裏傳來了丈夫的呼喚聲,心兒一路歡悅地飛奔。如脫籠的困鳥衝向渴慕已久的藍天,靈魂棲上了理想的枝椏。

風箏墜入大海;心跌進大海;脫籠之鳥,被風吹折翅膀,掉進大海;靈魂沉入大海。火的海,黑浪翻滾的海。火蛇在飛,火在跳躍,火在肆掠。誰在掙紮誰在浮沉?“你已經死了!你已經昏睡了三天三夜了,時間已經倒過來了。你已經死了三天三夜了。你把什麽都說了,卻死了!他們已經鬧得天翻地覆了,你卻無能為力!你已經死了!你不相信科學,科學不能救你;你不相信迷信,迷信不能救你......沒人能救你!你死了!你死了!”黑浪翻滾的海,火的海。火在燃燒,火在跳躍。紅色的赤熱的世界,黑色的燒焦的土地。淒冷的風無情地掃過來,無情的雨殘暴地抽打過來。遠方是誰在呼喚?長著翅膀的精靈,焦急地呼喚著迷失在黑暗世界裏的愛人。遠方是誰在答應?應一聲則止,低低的,短促的,拚盡了最後一絲力氣。火蛇在飛......是誰在呼喚?黑浪翻卷......是誰在答應?淚凝固了,紅色的一滴血。是誰在喊?......是誰在應?睜開眼,一雙焦灼的眼,滿眼紅血絲;一張驚惶失措的臉,丈夫鐵青了臉色站在我麵前。又一聲聲嘶力竭地呼喚,拚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我---在答應。“咦!這是怎麽回事?”猛地一陣熱浪湧上腦際,我猛然挺直了身子站起來,嚷著要去醫院,卻被人按在椅子裏。“我完了!這下你們要扯大皮了(要發生大的爭鬥)!......”我在說什麽?我趕緊止住了胡說八道。我怎麽到這裏了?這是怎麽回事?猛地一陣黑浪卷過腦際,“我完了!別讓兒子看見我!”別過頭,埋進椅子裏,兒子嚇哭了。我軟軟地垂下頭,一縷清涼的“風”吹來,我又悠然醒來。我,居然沒有死?我羞澀地笑了,燈光無言的依偎在我身上。

走回臥室,忽然瞥見,梳妝鏡裏一雙抽空靈魂的凝滯的雙眼。

那一場病讓我忘記了一切。一切,隻能從頭開始;一切,隻能等活下去再說。

幾年以後,我終於明白:當初我曾咬牙切齒地咒罵的那個誘導我的聲音,當初我曾咒罵的那個苦苦逼著我的聲音,或許就是被我壓製在心靈深處的聲音,一個日日夜夜都想衝破囚籠的自由靈魂的呐喊。正是那個聲音誘導我,威逼著我對一個事物做正反兩方麵的思考;威逼著我接受現實,從過去的牢籠裏解脫出來;威逼著我哆哆嗦嗦地邁出了新生活的第一步,忘記過去的不如意,微笑著麵對生活。

幾年以後,我終於明白:即使我的天已經塌了下來,即使我的生命已經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中,即使希望之門已經悄然關閉,我依然還愛著這個並不完美的世界,依然愛著這個世界上的並不完美的人們,依然渴望著愛,渴望著夢想的實現,渴望著活下去......那時,我孤注一擲地將所有的希望都交付給丈夫,將所有的生機都交付給一個賭注---丈夫的真情。隻要有他一聲動情的呼喚,就足以點燃我希望的火炬;隻要有他一縷款款的真情,足以捧出我整個生命的春天!

多少年來,我一直忘不了那一個黃昏。在燈光下,丈夫手裏端著一碗水,一邊呼喚著我的名字,一邊用冷水刺激我,不讓我再度陷入昏迷狀態之中。多少年來,我一直忘不了,是他的愛讓我獲得重生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