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胭脂
林童6歲時,從江邊撿到一個嗷嗷待哺的女嬰。他吃力地抱起她,趔趄著回家。父親是個淘漉胭脂的脂粉匠,看到他抱回個嬰兒,怒斥說:“我養活你就夠難了,哪兒還有錢再養個娃娃?抱回去!”
林童固執地站在門口,倔強地看著父親:“抱回去她會餓死,江邊好多人隻是看,都不要她。”見兒子別著腦袋,胭脂匠伸出蒲扇大的巴掌,快要落到兒子頭頂卻又收了回來。他歎了口氣說:“你娘沒了,除非你照顧她。我沒工夫。”
見父親答應,林童歡天喜地地點頭,說會照顧她,照顧她一輩子。胭脂匠嘴角露出一絲苦笑,說就當童養媳吧,撿來個媳婦,得好好疼。
從那天起,他成了她的小保姆,喂她米湯,陪她睡覺,給她洗澡。她的小臉紅撲撲的,他為她取名胭脂。
當胭脂長到六歲時,林童已經跟父親學會了淘漉胭脂膏。窮人家的孩子,照例讀不起書,隻有子承父業。
坐在幹淨的小石屋裏,林童將精心采集來的整朵紅藍花放到石缽中反複杵槌,而胭脂則蹲在一邊雙手托著小臉看。槌得累了,林童再去淨缸裏取些蜀葵花,當他拿著花回屋,卻見小胭脂已經把手伸進胭脂缸,紅紅黃黃的胭脂汁兒順著她的小臉兒流下來。看著滿臉油彩的妹妹,林童忍不住哈哈大笑。胭脂望著哥哥,也“咯咯咯”地笑個不停。
吃過早飯,父親帶著女兒去為舉人家送胭脂。林童也要去。
舉人的兒子和林童同歲。他喜歡胭脂,雙手叉腰對胭脂說:“你是林童的小媳婦嗎?可我不要你做他媳婦。過兩年,你要嫁給我。”
看著盛氣淩人的小少爺,胭脂嚇得連連後退。小少爺見狀,反而上前一把抱住了胭脂。林童見狀,一把推倒了小少爺,兩人扭打在一起。
那天,父親狠狠地懲罰了兒子。叫他跪搓板,要跪整整一夜。兒子害他賠了錢,還丟了老主顧,胭脂匠氣壞了。胭脂看著哥哥跪搓板,悄悄走過去,跪在了他身邊。林童叫她回去睡覺,胭脂含著淚搖搖頭。林童嚇唬她,再不睡覺就被老虎抓了去。胭脂卻嚇哭了,說,哥哥不睡覺,要是被老虎抓走了怎麽辦?
等胭脂長到12歲,已經能淘漉上好的胭脂。
八月十五,胭脂將親手采集來的玫瑰花瓣放進幹淨的石臼,不快不慢地將花瓣舂成厚漿。再用細紗過濾取汁,把新繅就的蠶絲放到花汁中浸泡。蠶絲完全浸透取出曬幹,就成了上好的胭脂。
胭脂做完這一切,臉上泌出細密的汗珠。躺在竹椅上,她不知不覺睡著了。林童買花回來,見胭脂睡得正香,偷偷拿了片上好的胭脂,放進了她的梳妝盒。胭脂也到了愛美的年紀,卻沒用過一次上好的胭脂。她用的隻是石榴、山花淘漉出的胭脂,哪兒有玫瑰胭脂香美?
一覺醒來,見少了一片胭脂,胭脂慌了。父親更是勃然大怒,他認定是胭脂偷拿了自己用,找到梳妝盒,果真在裏麵。胭脂有口莫辯,被父親一頓痛罵。林童聽了,急忙出來分辯,說是自己偷拿的,與妹妹無關。父親認定他護著胭脂,一怒之下將兩人鎖進黑屋子,責令他們一天不準吃飯。那可是給州知府夫人送的胭脂,早定好了,胭脂也配用?
坐在角落裏,胭脂嚇哭了。林童哄著她,說沒事,有他在就不會有事。為了哄胭脂,林童開始給她講故事,搜腸刮肚講了一個又一個,一直講到胭脂困倦地睡著了為止。月光下,胭脂撲閃著眼睛,睫毛像蝴蝶翅膀一般。林童撫摸著她的頭發,感覺她就像天上的仙女。
林童大了。他不甘心像父親一樣做一輩子胭脂。他要去外麵闖**世界。有南人要到金沙江去淘金,林童背著包袱不辭而別。臨走,他默默地站在熟睡的胭脂身邊輕聲說:“你一定要等我。等我回來娶你。”
說罷,林童走出了門。躺在**的胭脂,眼角滲出淚來。她知道勸不住他,他要走,誰都攔不住。他的包袱裏,她偷偷放了十個熟雞蛋,還有從父親那裏偷來的幾百文錢。
時間過得很快,一晃四年過去,林童回來了。
可是,當他懷揣著兩百貫錢興衝衝地回到胭脂鎮,他的家卻沒了。鎮子也不再是從前的景象。以前處處都能聽到杵槌胭脂的聲音,現在滿眼都是陌生的商鋪。他輾轉找到從前的鄰居,詢問父親和妹妹的下落。鄰居歎了口氣,說他父親兩年前去世了。父親病重,花光所有的積蓄,最後竟連買棺材的錢都沒有。是胭脂頭插草標,賣身葬父。他父親葬在亂石口的一塊小墓地,至於胭脂……鄰居欲言又止。
“胭脂在哪兒?她在哪兒?”林童急切地問道。
“她已經賣身**,現在成為杏春樓的頭牌了。”
鄰居的話如一記重錘敲到了林童的心上。胭脂入了**?成了杏春樓的頭牌?他怎麽都不敢相信。那是他親手帶大的妹妹,那是他的胭脂。如果他不走,他們早應該圓房了。他隻想讓胭脂風風光光地嫁給他。
到墳前拜祭了父親,林童走進了杏春樓。見一眼胭脂,要五兩銀子,兩百兩銀子,隻夠包她一夜。將積蓄了四年的錢全都拿出來,林童終於進了胭脂的繡帳。
胭脂坐在床邊,湖綠色的紗衣穿在身上,宛如一團綠霧。幾年不見,她已是亭亭玉立、風姿曼妙的少女。隻是,她的眉宇間鎖著憂鬱。看到林童,胭脂眼睛裏閃過一絲火花,驚喜地叫了聲:哥哥!
那一夜,兩人隻是坐著,胭脂講起父親的病,講起賣掉房子,講起父親臨終前一直呼喚著他的名字。講到最後,胭脂再也忍不住,哭了起來。哭得累了,胭脂頭枕在林童的腿上,帶著淚痕入睡。林童木呆呆的,半晌,將胭脂抱上床,附在她的耳邊說他一定會回來贖她,一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