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送別
五月底的京師,各路人馬紛紛登場,大淩河和登州之變引起的官場變動,讓很多人看到了機會,而一些戴罪的,也各自到京師活動。
他現在難得來京師一趟,順道去拜訪了各部的熟人,大多是己巳之戰守城時認識的,當時陳新不敢出城,在城裏很是呆了一段時間,等到大軍雲集才去了通州。當時挾固安大捷的風頭,在京師也認識了不少人,加上涉及到今年的軍餉,他也該去活動活動。
溫體仁一夥的吳宗達、閔洪學、梁廷棟等等是必需去的,曹化淳那邊也需要專門走一趟,還有工部的曹珍,戶部的畢自嚴。這些部門都是遼餉鏈條上的環節,司一級的可以由宋聞賢去跑,陳新來京師人盡皆知,不去走走恐被記恨。
除了拜訪別人,也有其他人要來拜訪他。陳新現在是個名人,原來關寧軍和他不對付,現在連吳襄都主動來結交了,其他的各派勢力自然也要來走走,所以一連五六天,他就每天迎來送往,大多是各方回拜,都是拉個感情,日後見麵好說話。
王廷試也差不多,找他的人更多,因為他是文官,手下還有兩個標營的位置值得爭奪。而陳新沒有任何資格收容人馬,按朝廷製度說來,代正剛等人都不算他手下了,就如同他以前從來沒把張可大當上官一樣。
王廷試不與陳新住一個客棧,他在京師為官兩年,早有自己的宅子,這次也是要把家眷帶走,情報站也沒放多大精力,稍稍探聽了一下,據說找王廷試活動的人不少,特別是長山之敗裏麵丟官的人,他們都看上了登州鎮的位置。
登州鎮有陳新的強兵,也有旅順能和建奴交戰,容易得到升遷,如果不渡海的話,也是十分安全的,比遼西那裏穩妥得多,還能走私發財,哪去找這麽好的地方。
陳新對他見了什麽人沒興趣,反正他對登州勢力交錯的局麵早有心理準備,自己既然在體製內發展,那要獨霸一方是不可能的。如今文官漸漸勢弱,自己在登州實力最強,王廷試和呂直應當也不會對付自己,隻要大家能找尋到共同利益,後麵相處不會難。
雖然沒有刻意打聽,但陳新仍是知道了一些新的信息,隨著新三方策得到皇帝的首肯,遼海周邊的指揮體係可能有所變動。這一次,溫體仁跳到了前台。
原本孫承宗曾經提出,督師和薊遼總督、遼東巡撫、應天巡撫、薊鎮巡撫等等職位權力重疊,反而造成指揮不便。建議去掉督師,在關外隻留遼東巡撫,山海關和永平設山永巡撫,薊鎮其他地方歸舜天巡撫管轄,三個巡撫再由薊遼總督統管。
孫承宗這個建議其實有些私心,他一直不願當這個官,兩年請辭十多次都不成功,所以提了這麽一個建議,希望把自己解脫出來。結果還沒解脫,建奴就幫他解脫了。
原本取消一個官位沒什麽,因為會多出一個山永巡撫,職位其實差不多,但後來陳新和王廷試折騰的新三方策一出,那麽針對遼海的作戰方向就不會隻是遼西,這三方互不統管,特別是登萊不屬於薊遼總督管轄,那麽督師就又有了必要。
曆史又在這裏拐了一個彎,文登營的突然崛起,讓登萊獲得了比曆史上更顯著的地位,新三方策則影響著遼餉的重新分派,原本在崇禎五年取消的薊遼督師職位,現在卻成了必須。
這個職位管著對建奴的所有方向,而且登萊現在能夠製衡遼鎮,可以說比以前還要好當,權力和好處都十分可觀。議定這個機構設置的人,便是閔洪學和梁廷棟這兩個尚書,溫體仁希望這個督師是自己這邊的人,而周延儒則也要來爭一爭。
督師人選則並不好確定,明廷處理人事也很混亂,加上崇禎是個急性子,稍不如意就要換人,大淩河開打不久,崇禎對邱禾嘉不滿,就匆忙在八月任命了謝璉巡撫遼東和山海關,此時邱禾嘉還巡撫著遼東,相當於有兩個遼東巡撫。
結果謝璉還沒到任,朝中又有人反對,認為謝璉任命太過草率,且臨陣換將很不妥當,謝璉對當地情況和人事都不熟悉,遭致了很多朝臣反對。結果又不得不命令謝璉暫駐山海關,兩個遼東巡撫同時存在著。
也不知道崇禎是不是忘記了,這裏兩個遼東巡撫還沒安排妥當,那邊皇帝一急,又一個來了。十一月的時候,兵部侍郎劉宇烈又被任命為遼東巡撫,或許吏部當時也忘記了早有兩個遼東巡撫。這下可好,劉宇烈兵部侍郎當得好好的,突然升了個右僉都禦史,劉巡撫稀裏糊塗的拿著任命就去了山海關,遼東巡撫劉宇烈就在這裏遇到了遼東巡撫謝璉。
結果兩個新官都沒有去成錦州,呆在山海關不知幹什麽好,實際的遼東巡撫仍然是邱禾嘉,最後這兩個新巡撫沒吃到肉還落一身騷,謝璉莫名其妙被彈劾,禦史說他毫無實效,原本曆史上他更加悲催,長山之敗後就有人彈劾他,皇帝盛怒之下哪管謝璉的冤情,看到遼東巡撫這幾個字就發火,照樣處罰了事。
後來孔有德一鬧事,朝臣又想起他,安排他戴罪立功,去接孫元化的爛攤子,在萊州又上了李九成的當,當場被叛軍抓住,連帶那個給陳新下馬威的朱萬年也被殺了。
而邱禾嘉這個正牌的遼東巡撫呢,他大力建議修大淩河,後來在錦州打得一塌糊塗,又是欺騙又是瞞報,最後反而隻降兩級調任山永巡撫。
這事兒崇禎皇帝肯定是沒有辦得讓人信服,但他是個好麵子的人,也沒有糾正此事,到時劉宇烈沒有被胡亂處罰,因為他確實混亂中的受害者,最後他仍回了兵部當侍郎。
由此就可知明廷現在的人事亂到何種程度,皇帝這個性子大家現在也都有點了解了,就算有再多功勞,一點不如意就要嚴懲,大家都總結出來有功不如無過,最好是他根本不留意自己。
這個薊遼督師的位置有人爭,也有人不願意爭,目前最有資格的便是熊明遇和曹文衡。曹文衡就是現任的薊遼總督,這個職位聽著和薊遼督師差不多,實際上權力差得很遠,他能管的也就是薊鎮附近邊牆,此人頗為油滑,看了遼鎮的作風後,堅決不肯管轄遼東巡撫,上疏要求遼東巡撫加督師銜自己管自己的,熊明遇則是南京刑部尚書,以前當過兵部侍郎,在朝中有知兵的美譽,在原本曆史上應該在去年就取代梁廷棟成為兵部尚書,不過現在梁廷棟熬過了那一關,後來又得了收複金州的回旋餘地,仍然當著他的兵部尚書,而且還投入了溫體仁一方。
現在連邱禾嘉都沒處罰,梁廷棟也隻受了輕罰,降一級仍管原兵部事,再罰了一年的俸祿。到了他這個位置,俸祿是基本不用的,所以沒有什麽影響。這樣一來,熊明遇就隻能爭薊遼督師。
京師群魔亂舞,陳新在京師呆了七天,各處走動之後,聽到了不少熟悉的名字,也見了不少的人,其中有陳新甲、朱大典、候洵、楊禦藩、馬士英等等。
陳新甲原來是寧遠兵備副使,這次也被免職了,他尋到了新任的遼東巡撫方一藻,一番活動後方一藻上疏請求留下陳新甲戴罪立功。
候洵則是桃花扇裏麵那位候公子的老爸,左良玉的領導,他是幫著左良玉活動,左良玉在戰前是昌平副總兵,他原來也在關寧軍混過,官至都司後因四城之戰戰功升任昌平副總兵。左良玉這次領兵援遼,原本曆史上他是沒趕上長山之戰,現在卻因陳新的影響的拖延而被加入了救援祖大壽之列。他知道吳襄這夥人的作風,長山之戰的時候早有預備,隻比吳襄慢了一點,同樣帶著家丁轉進如風的逃回錦州,所屬三千步兵就扔給了建奴,同樣被參去職,候洵是希望給他找到機會複起。
楊禦藩和左良玉情況差不多,他原來的軌跡應該是去救援登州,結果陳新兩下撲滅了,他也被調去錦州,跟著遼鎮吃了個敗仗,也落個充軍的下場,他自然是要來活動一下的,最少要把充軍地點弄在薊鎮附近,免得去了不熟悉的地方無人關照。
朱大典則是天津兵備,他失去了升為山東巡撫的機會,來京師則是想看看其他巡撫的位置,兵備道一般就是巡撫的預備役,他算是有資格的。
馬士英算是陳新比較耳熟的,他現在是宣大那邊的陽和兵備道,他和朝中關係也頗為不錯,找了借口進京活動,也盯著幾個巡撫位置。
這些人都是有實權的,朱大典所在的天津是陳新商業中重要一環,屬於遼海商圈和運河商圈交匯的地方。馬士英的宣大也是陳新以後要發展的重要商路,那邊不但可以銷售南貨,也可以購買馬匹。
所以陳新都和他們見了麵,朱大典給陳新的印象是十分精明而有決斷力,於兵事也有造詣,算是傳統官員中比較能幹的。馬士英雖然後來是奸臣,但他能力確實也不俗,談話中很有見解。
陳新反正連耿仲明這個三順王都收了,也不怕多和一個奸臣交往,他拜訪這些人都很低調,多是在其他相熟官員家中相聚,然後談一些互相做生意的事情,基本落實了在陽和開四海商社分號的意向。
每次這樣的拜訪,陳新就帶上宋聞賢,為他經營地方上的人脈,樹立文登代表的形象,以後便於宋聞賢在各處活動,隻要是見過麵的,以後都好說話一些。
這樣一直到了六月初七,陳新等人一早到兵部領了告身、官服和旗牌,再次去紫禁城殿辭,崇禎對登萊將官寄予厚望,陳新離開的時候,崇禎甚至親自送了一程,到午門才回去。
這在武將裏麵是極大的榮寵,陳新在午門和崇禎依依惜別。從西華門出來後,在西華門與溫體仁等人分別,剩下一個梁廷棟送他們,他們便不再返回棋盤街,帶著隨身的物品準備從宣武門出城。
梁廷棟坐了個官轎,用自己的儀仗開路,陳新則擺正態度,恭敬的走在他轎子旁邊,跟梁廷棟說些話。
梁廷棟已經多次從陳新的戰功裏麵收益,以後要坐穩兵部尚書的位置,仍少不了這個地方實力派的支持,他後來幹脆也不坐轎子,下來與陳新騎馬並行,一路閑談。
內城西邊比東邊的繁華稍差一些,人流量也沒那麽大,從西華門往南走過一段後,街道上還有不少殘破的房屋,不過比他第一次來的時候要好很多了。
梁廷棟指著宣武門大街對陳新道:“陳將軍,天啟六年時候,這裏曾發過一次大禍事,死傷兩萬餘,毀屋數萬間,其力令天地變色。”
陳新第一次來京師的時候還是天啟七年,頭一年剛剛發生過神秘的王恭廠大爆炸,位列世界三大自然災難之謎,直到陳新前世的二十一世紀也沒有結論,但內城西南角損毀嚴重,當時到處是斷壁殘垣,現在還算是修複了很大一部分。
梁廷棟便講起他所聽過的一些傳聞,包括爆炸前後的天空異相,以及爆炸時那些奇怪的脫衣、拔樹等等怪事,聽得陳新等人汗毛倒豎。
這事也曾傳到後金,奴爾哈赤認為是明朝要覆滅的天相,明朝各地的傳言就更加離奇,諸如說是世風太低下,所以上天懲戒等等。陳新也曾聽過一些,但每次聽到還是有些茫然,因為到他後來生活的那個時候,仍然沒有科學理論可以解釋其中的現象,人總是對無法理解的事情感到恐懼。
這樣聽著,一行人經宣武門到了外城,這裏卻十分熱鬧,街道上一群群的人正在往南邊趕去。
陳新略微有些奇怪,梁廷棟隨口道:“陳將軍難道不知,今日菜市口要殺人?”
陳新愕然道:“今日是殺誰?”
梁廷棟淡淡道:“正是孫元化,鎮撫司已問明白,定在今日正法。還有你活捉的李應元等叛將在內。”他說完看看天色,“已過午時二刻,三刻開斬,陳將軍正巧可去看看。”
陳新猶豫了一下,後麵跟著的盧傳宗等人聽到了,心頭也是一股說不清楚的感覺,陳新沒料到今日會正好碰到這事,還是在他正好要離京的時候。
梁廷棟也沒有等陳新回答,策馬先行,陳新隻得跟在後麵,很快到了菜市口。陳新原本以為推出午門就斬首,但是到大明後才知道,菜市口才是斬首的地方,而午門隻是打板子的,紫禁城的大門口,豈能幹這種事情。
菜市口在元代是賣柴的地方,叫柴市口,到明代後變成買菜的地方,地名也改成菜市口,在這裏斬首,是因為人很多。
此時菜市口已是人山人海,旁邊有一圈執勤的五城兵馬司官兵,街側建了一個監斬棚,裏麵坐了兩個監斬官,台上的犯人已驗明正身,他們背後綁了個木架,雙手被反綁著。
孫元化站在台上,他官服早被拔了,身上穿了新的衣服,應當是專門換的,頭發十分淩亂,正兩眼無神的注視著前方。
穿紅衣的蒙麵儈子手膀大腰圓,他腆著肚子,在旁邊一腳把李應元踢跪,扯了他背後插著的亡命牌,又撥開李應元頭發露出頸子。李應元此時毫無原來的凶暴,便如木偶一般仍那刀手擺弄。陳新聽到身後的耿仲明發出了粗粗的呼吸聲,耿仲明與李應元十分熟悉,想必有更多的感觸。
到了孫元化這邊,儈子手知道他是官員,對他很客氣,輕輕取了亡命牌,然後大聲說道:“這位大人,小的吃了這碗飯,請大人見諒,小人一定送大人痛快上路,不會讓大人受罪,到了那邊早些投胎,不要記恨小人。”
梁廷棟低下頭,實際上他這樣的二品大員,也隨時可能有這樣的時候,尤其是兵部尚書,搞不好哪天打個大敗仗就被推出來頂罪。原本他想來看看熱鬧,此時卻心中戚戚,轉頭對陳新說道:“陳將軍,我等便不看了吧,孫大人雖是罪不可恕,總也是同僚一場,本官見之終歸有些不忍。”
陳新點點頭,遲疑一下又問道,“他家人可會來收屍首?”
“孫家的人應是打點過儈子手,儈子手才會如此說話,孫大人不會受罪。自然屍首也會有人收。”梁廷棟不願多留,讓手下開路,準備從小路繞過。
陳新剛剛調轉馬頭,就聽到李應元的聲音突然響起,“陳新你這狗賊,你這王八蛋,終有一日也要挨這一刀,你別走……還有你耿仲明,你這無恥之徒……”
場中人紛紛看向這邊,陳新回頭看了一眼台上,儈子手已經用一個布團堵住了李應元的嘴,孫元化聽到了陳新的名字,掙紮著抬起頭,看向陳新的目光中夾雜著無比複雜的情緒。
陳新與他目光一對,沉默片刻後立即偏過頭,代正剛見其他圍觀者都看向這邊,理直氣壯的道:“咱們便是文登營的,台上那罵人的就是登州為亂的李應元等叛將。”
圍觀者頓時轟然叫好,陳新換上笑臉拱手道謝,也不再耽擱,跟著梁廷棟繞道西側的街巷往右安門而去,剛轉過兩個街口,就聽到刑場那邊喊叫大震。
梁廷棟也沒有了說話的心思,陳新和他說些沒有營養的話,這樣一路到右安門,梁廷棟又叮囑他一番,雙方才告別。
出了甕城之後,陳新停馬回頭看看高大的右安門城牆,宋聞賢悄悄來到他身後,低聲說道:“大人,這京師以後咱們該少來了,祖大壽便看得明白,屬下覺得他這輩子也不會來京師了。”
陳新微微點頭,他的心思,宋聞賢肯定是明白的,所以才會說出這樣的勸告,而祖大壽就是他的現成榜樣。
陳新淡淡開口道:“我與祖大壽不同,他不過是為他祖家而已。而且,我還會來京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