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內陷入沉默。

北歐的冬風在這一刻冷到極致, 鑽入林殊的每一個毛孔,浸入四肢百骸,吞噬他生命裏所剩無幾的體溫。

林殊看向窗外, 視線掃過異域風情的建築, 無心觀賞, 隻是發著愣放空。

車子駛入停車場,停在原先的車位上。

哢嗒——

車停時, 車門也鎖了。

秦渝池熄了火, 側身看著林殊,聲音依然溫和, “林先生, 您覺得我們哪些方麵不合適?”

為什麽不發脾氣?

為什麽還要用這麽溫柔的語氣與他說話?

林殊收緊手指,緊緊握成拳,聲音冷淡, “哪裏都不合適。”

秦渝池抿緊唇沉默片刻, 再也顧不得紳士禮儀了, 攥住林殊的手腕, 直接將他往自己麵前拉。

手腕上的握力不小,林殊覺得秦渝池該生氣了, 為他出爾反爾的態度, 為他玩弄真情的惡劣行徑。

可轉過身時, 林殊沒在那雙眼裏見到一點憤怒, 隻有急於解釋的誠摯。

“林先生, 我很喜歡您,所以有時才會無措, 沉默, 不知道該說什麽, 但我不是故意要冷落您。”秦渝池解釋道。

秦渝池又在把錯怪在自己身上,還認為他是在為那些“夢境”痛苦。

傻子,那不是夢境,那是你自己的記憶。

林殊可以攤牌,但他根本沒有勇氣。

他無法麵對自己犯過的錯,就連記憶缺失的秦渝池都不敢麵對,更遑論將曾經全盤托出。

林殊無聲地深呼吸,終於鼓起勇氣,對上秦渝池的眼睛,語氣不屑,如同初時見麵。

“我們隻是普通的相識關係,連朋友都算不上。如果你覺得我欺騙了你的感情,你想要什麽資源,我補償給你就是。”林殊勾起一絲頑劣的笑,如同無數玩弄感情的紈絝。

握在手腕上的手驀然鬆了。

林殊抬起下巴,像是看無足輕重的戲子一般,不屑地俯瞰。

寂靜之中,秦渝池失神片刻,怔怔地望著林殊,一語不發。

“如果你想要這輛車,我也可以送給......”

“不用。不要再說了,林先生。”秦渝池垂下頭,似是很失落,第一次打斷林殊的話,自己開門下了車。

砰——

車門關上,秦渝池的背影越行越遠,像曾經的無數次離去一般,挺拔而冰冷,再也沒有笑著回頭,也沒有道別揮手。

身體裏所剩無幾的力氣被耗光。

那背影消失在視野裏時,林殊無力地靠在椅背上,自嘲地笑自己是個懦夫。

他沒有膽量麵對記憶全部恢複的秦渝池,更不敢想象,當秦渝池把一切都想起來時,會有多難以承受。

而他最怕的,是又一次在秦渝池的眼睛裏,看見那種想把他碎屍萬段的恨意,他現在無法承受那種痛恨,那比讓他死了還要痛苦。

反正他現在就是個懦夫。

林殊自暴自棄,慢吞吞下了車,繞到駕駛座上坐著,直接朝機場出發,逃命一般離開這裏。

林殊也不清楚,他到底在機場等了多久。

他一直在發愣,分明睜著眼,卻像是已經睡著,腦子裏什麽都沒有想,隻機械地聽廣播提醒,機械地上飛機。

到B市時,秦渝池的羽絨服還裹在他身上。

林殊呆滯地摸摸口袋,才發現秦渝池的手機還在他這裏。

手機早已耗光電量,自動關機。

林殊叫了車去秦渝池常住的酒店,把羽絨服和手機一並交給前台,登記信息,才又返回家中。

過了二月,寒冬漸退,天氣預報預測再不會下雪了。

湖光山上的雪早已消融,化成嘀嗒的水滴,簌簌落在潮濕的泥土上。

家中一周無人住,暖氣也沒有開,冷冷清清。

林殊進了門,似是累極了,爬不動樓梯,就這麽直直躺進沙發裏,睜著眼睛發愣。

嗡——

手機響了,是高靜歌發來的消息。

【高靜歌:你在哪?今早怎麽沒有給我發消息?】

看著這行消息,林殊自嘲地笑了笑,手臂擋在眼上隔絕亮光。

不久前,他還向高靜歌保證,他不是小孩,他有分寸,哪想不過一個月,他又變成了要死要活的懦夫。

深呼吸一口氣,林殊才回複道:【今天早上睡遲了,忘記給你報平安。】

【高靜歌:好的。你打算什麽時候回來?我去接你。】

【林殊:不用,他會送我回家。】

【高靜歌:ok.】

剛欺騙過高靜歌,又有人給他發消息。

【盛景:林先生,您回B市了嗎?請問一下我何時複工?】

盛景......

他差點忘了這人。

他自欺欺人時找的替身。

他這輩子真是丟人,上輩子從沒這麽丟臉過,他不僅找個低配的替身,還正好讓秦渝池撞見。

等秦渝池恢複了記憶,會如何鄙夷地看他?

一定會覺得他可笑又惡心。

林殊自嘲地輕嗤,回複消息。

【林殊:你不用再來了,實習證明和工資照舊,還有事就去找高靜歌,不用再聯係我。】

發完消息,林殊點進秦渝池的對話框。

聊天頁麵上,最新一條還是秦渝池給他發的【晚安,林先生】。

林殊咬緊下唇,點進秦渝池的賬號頁麵,指尖停在“刪除”上顫抖,想摁卻又舍不得摁。

可當他真的摁下去,屏幕上彈出聊天記錄也會被一並刪除的提醒時,心裏又沒來由地恐慌,林殊趕緊點了返回。

躺著愣了片刻,林殊倏地一下坐起身,從茶幾抽屜裏翻出平板。

林殊打開微信,想將秦渝池的聊天記錄一並遷移至平板裏,保存好後再將秦渝池刪除。

可林殊很快意識到,他又在自欺欺人。

他以前舍不得刪秦渝池,是因為他潛意識裏還抱有幻想,認為自己這輩子有機會和秦渝池圓滿。

但現在已經不可能了。

他的頭上懸著審判之劍,秦渝池恢複記憶之時,就是劍落下來,宣告他罪行的時候。

留著這些記錄又能如何呢?

林殊丟開平板,忍著心頭無比劇烈的痛意,毫不猶豫地點下刪除,再咬著牙點了確定。

這個世代,人與人的關聯就是這麽脆弱。

一個虛擬的刪除鍵,就能將兩人之間的關聯斬斷,隻要一方選擇斷了聯係,那另一方就可能再也聯係不上。

秦渝池從列表裏消失的那一瞬,林殊就有種錯覺,好像他和秦渝池這輩子都不會再見。

不過這樣也好,至少秦渝池不用再看見他,更不用痛苦,他也不必看見那雙充滿仇恨的眼睛。

這樣對他們來說都好。

把手機調為靜音,丟到沙發邊,林殊疲乏地閉上雙眼入睡。

許是因為他終於知道,真心悔過無用,犯過的錯也不會消失,上天憐憫地讓他睡了個好覺。

沒有光怪陸離的夢,也沒有發瘋的秦渝池,隻有一片沉寂的黑。

天色漸晚之時,林殊是被冷醒的。

他緩慢地坐起身,搓搓手取暖,後知後覺地打開暖氣。

砰——砰——

無數朵煙花在黑空中綻開,和除夕那天一樣流光溢彩。

彩光從落地窗外灑進來,照亮和那天一樣的無光客廳。隻可惜,這偌大的房子裏隻剩下林殊一個人,再沒有人坐在茶幾對麵給他點蠟燭。

林殊愣愣望向窗外,揚起頭,任由彩光一下下照在臉上,照進無神的眼裏。

等到脖子酸了,林殊站起身,緩步往三樓走,想從衣帽間裏找一套睡衣,卻先看見了秦渝池的風衣。

林殊站著不動,而後撈起那件風衣穿在身上,拴好腰帶,將風衣裹得緊緊的,就像是被抱著一樣。

鳶尾雪鬆的精油還放在口袋裏。

反正秦渝池以後也不會再要這件衣服,可能想起這段時間對他的窮追不舍,還會感到惡心。

想到這,林殊將精油拿出來,倒了許多在手心,毫無顧忌地抹在鼻尖,貪婪地抹在頸間,直到隨便一嗅都是雪鬆味才停止。

今夜是元宵節,煙花放了好一會兒都不停,這家放了那家又放,斷斷續續。

林殊走到三樓的大露台前,一打開門,冬風便鑽了進來,吹開他額間的碎發。

露台上的躺椅很幹淨,應是在他離開之時,高靜歌叫人來家裏打掃過一遍。

林殊將手揣在風衣口袋裏,直直癱進躺椅裏,望著天空中絢麗的煙火發呆。

淡淡的煙火味落進鼻尖,林殊嫌煩,將風衣的領子豎起來,把整張臉躲進衣領裏,用雪鬆香把煙火味掩蓋住。

冷風中,林殊看著煙火綻放,刺目到極點,再慢慢暗淡,最後化為無光的碎片。

淩晨之時,整個湖光山終於靜下來,再沒有熱鬧的煙花聲,隻有喧囂的風聲。

天空恢複灰暗。

冬天的B市別說看見遙遠的恒星,就連地表之上的人造衛星都不一定能看得清。

林殊看著充滿人造燈光和煙火塵埃的天空,腦子裏空空如也,也不願意站起身回房,去**躺著。

身體漸漸失溫。

林殊失神地想,如果他一直躺在這裏,躺上個三天四天,不吃不喝,是不是就能在這一世先離開?

那樣的話,他是否就不用麵對記憶恢複後的秦渝池?

叮——

鬧鈴打斷了林殊的思緒。

林殊長歎一聲,亮屏手機,給高靜歌準時報平安。

要是知道他又要死要活了,或是死了,高靜歌不得哭得眼睛紅腫。

高靜歌會哭嗎?

他好像沒見過高靜歌流淚。

林殊聳聳肩,正準備繼續發呆,卻有人打進來電話。

打進來的號碼顯示為陌生號碼,但林殊知道是誰打來的,那是他派在陶芓湉身邊的保鏢。

林殊接通電話,“喂?什麽事?”

“林先生,陶先生前天回了家,昨天清晨飛往楓國,我們跟著查到了他在楓國境內的心理治療報告。”保鏢說。

“什麽病?”林殊蹙起眉問。

“強迫性精神障礙,具體表現為強迫洗滌,也就是俗稱的潔癖。”

作者有話要說:

秦渝池:下車冷靜,結果車跑了,手機沒了,好友也被刪了[傻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