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倫敦,我們開車去往鄉村。
在自駕的大部分時間裏,我都適應著“無聊”,或者說,我都在學習如何與“無聊”共處。
在租車公司取鑰匙時,我和友達已經商量好了,第一天,由我來開,他負責看地圖。
對於這個決定,友達一直很忐忑,反反複複的問我:“舟,你能開右舵嗎?不行就換我開吧。”
有什麽不行的呢?雖然以前沒有開過右舵,但說到底,隻是把平常的架勢習慣反過來啊——這麽想的話,就好像是突然到了一個鏡像的世界裏。
在一種不能說破的緊張感裏,我硬著頭皮出發了。
上到高速公路之後,真正見識到了英國人開車的生猛。我明明已經開到時速70多英裏了,卻還是被旁邊的車一輛接一輛不斷的超過。
過了一段時間,心裏的緊張感完全消失了。我發現,他們雖然速度快,但非常文明,沒有一輛車來回亂竄,變道之前都會打轉向燈,也不亂摁喇叭。
參觀溫莎城堡是我們當天唯一的行程,對我這種並不深刻了解英國皇室曆史的外國遊客來說,樂趣也隻限於拍幾張紀念照罷了。
最難受的是,我的感冒越來越嚴重,頭昏眼花,手裏時時刻刻都攥著擦鼻涕的紙巾,
在城堡附近的一條街道上隨意進了一家意大利餐廳,點了披薩和一些小吃,我沒有胃口,隻好一直喝水。
也許是感冒所引發出的恍惚,我雙目失焦的望向餐廳裏的其他客人,有一種錯亂。
這是什麽地方,這些人又是誰,我為什麽會在此時此地和他們坐在同一家餐廳裏……一些諸如此類,若有似無的情緒就像是“無聊”的衍生品,既沒有意義,又確實存在。
等到了科茨沃德,我對於“無聊”的體會就變得更加深而清晰。
被稱為英國最美的小鎮之一的科茨沃德,典型英式田園風光,很多地方都像是《彼得兔》裏的場景:造型卡通的鄉村小屋,狹窄的鄉間小路,許多高而粗壯的大樹底下仿佛真的藏著兔子洞,而彼得兔和他的兄弟姊妹們就住在裏麵。
我握著方向盤,全神貫注的看著道路,車子在狹窄的鄉間小道上磕磕絆絆的行駛著。入夜以後,很多樹木茂盛的地方都沒有路燈,完全看不清路況。偶爾遇到對向有來車時,我隻能竭盡所能將車貼近道路的左側,一邊抱怨著“太窄了,太黑了”,一邊提心掉的聽著灌木枝條打在車窗玻璃的聲響。
那些劈裏啪啦的聲響在夜晚聽起來顯得有些恐怖,讓人生怕會驚擾到藏匿在黑暗中的怪物或是野獸。
在一個周日的下午,我從唯一還在營業的超市裏買了小土豆、番茄、酸奶和培根出來,發覺街上幾乎所有的商店都關門了,櫥窗裏禮貌而不失距離感的掛著閉店的牌子。
那是下午三點半,路上的車和行人都稀少得像一部科幻電影。建築大多是石頭的顏色,一條不知道該叫做小溪還是小河的水流從鎮子上穿過,水麵上有不少成對的野鴨。
我從未有過一刻那麽清晰的感覺到到時間失去了它的流動性,仿佛連血液的速度都放慢了很多倍,望向街道盡頭,整條街都彌漫種窒息感。
這種窒息感並非來自於語言的隔絕,而是來自沒有人間煙火的氣息。
不知為何,明明有那麽多人居住在這裏,這裏卻那樣寂靜。我突然意識到,無聊如果到了極致,也就發生出來一種獨特的哲學。
“如果讓我在這裏住上一兩年,我覺得會有兩種結果。要麽我會寫出很厲害的作品,要麽我會抑鬱複發。”
很長時間以後,當我靜靜的坐在某個與科茨沃德毫不相幹的地方,當風吹起來,我閉上眼睛,似乎還能看到M40號高速公路,灰色的道路一直延伸到灰色的天邊。
道路兩邊的風景沒有任何驚豔之處,以至於我連一個具體的畫麵都回憶不起來,而隻有一種朦朧的、大概的想象,伴隨著樹林裏風的呼嘯聲。
而那些坑坑窪窪、狹窄得隻能容下一輛車的鄉間小路,更像是沒有終點。如果你願意的話,就能在那巨大的灰綠色裏一直開下去,在一呼一吸之間,會聞到類似於南方家鄉的那種潮濕的氣味。
在那個場景裏,你不會衰老,也不再有愛恨,你忘記了日常,也忘記了愛人。你的眼前隻有一部無聲的公路電影,沒有一句台詞,而事實上卻又比那更加無聊。
在科茨沃德住的小房子特別有趣。
房主Judy一家是很典型的歐美中產家庭,家中有兩個孩子,男孩是老大,金發女孩是妹妹。
他們一家人住一幢獨立屋,相隔幾米有一間車庫。車庫的閣樓被改造過,很聰明的將非常有限的空間變成了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的客房,包含了臥室餐廳浴室和廚房,而且沒有一點浪費的麵積,每個角落都派上了用場。
從進門那一刻起,我就被兩扇天窗牢牢吸引了。往後的幾天,陰雨綿綿的下午,我便用隨身攜帶的小音箱放點兒音樂,躺在**,怔怔的看著雨水從玻璃上流下去的痕跡,安靜回憶起那些塵封在歲月縫隙中的舊人舊事。
很多年前我第一次去大理,住的客棧也一扇小小天窗,夜晚的某個時分,角度剛好能夠看見月亮高懸於夜空,短短的片刻,床頭一片明月光,那景象我至今不忘。
有天早晨,我早起做早餐。
煎好雞蛋和番茄,眼看還剩下幾個小土豆,覺得就這麽浪費也不好,正好手邊有鹽和黑胡椒,就決定切成小塊兒煎一煎,做個椒鹽小土豆吃。
這是個很容易做的小吃,錢幾分鍾,一切都很正常,就在快要出鍋時——我身體裏的湖南人的基因覺醒了——按照一貫的烹調習慣,我拿起了水壺,往高溫的鍋裏倒了一點點水。
天知道那一刻發生了什麽——
澆在熱鍋上的水“呲”的一升,化作一團白氣,觸動了頭頂上的煙霧警報器!就在我的正上方,突然警鈴聲大作!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尖利刺耳的聲音,把我完全嚇傻了,感覺過了好久,我連動都不敢動一下。
留學生小妹曾經跟我聊起,歐美人家的廚房大多沒有明火,一般都是使用電磁爐和烤箱,所以她們做飯時都會很小心,生怕油煙引起火警警報,而消防車一旦出動,就會弄得你傾家**產。
我記得我當時還傻嗬嗬的問:“很貴嗎?大概要多少錢哦?”
“可能要幾千刀吧。”
幾千刀……
我心裏飛快的動起來,換算成人民幣……就是幾萬塊。
“完了!”
我一隻手握著鍋鏟,一隻手撐住櫥櫃,恨不能當場昏厥!不敢相信,為了不浪費這幾英鎊的小土豆,我可能要付出幾萬塊的代價!
友達從浴室裏跑出來,牙刷還拿在手上,神色比我還要驚慌:“怎麽了?你幹什麽了?”
我說不出話來。
“先把鍋端開,電磁爐關掉。等警報器停了應該就沒事了。”
我感覺自己都快哭了:“消防車不會來吧?”
“應該不會,肯定是要確定起火了才出警的,你隻是炒個菜而已啊,沒事的。”
事實證明確實是虛驚一場,不要說消防車,就連Judy都沒有驚動,但我這個土包子還是花了很長時間才緩過神來,那種感覺很像是小時候做錯了事情,不知道要遭到什麽樣的懲罰。
說起來,我也不知道是生自己的氣,還是生小土豆的氣——那盤很香的小土豆,到最後我一口也沒吃。
離開Judy家的那天,我懷著愧意把房間的每個角落都收拾得了一遍,尤其是廚房區域,簡直達到了專業保潔的程度。那是一個工作日,他們一家人都沒有在家,於是我也就沒能夠當麵和他們告別,說一句謝謝,或是表達出“我很喜歡你家這個小房子,希望有機會還能再來做客”。
在那不久之後的一天,我們坐在去往愛丁堡的火車上,我正在看報紙上的新聞:石黑一雄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他接受采訪時說:“那是一個特別的日子,我太太終於決定了她要染什麽顏色的頭發。”
友達忽然對我說:“Judy誇你了。”
我一愣,什麽?
“Judy寫了房主評價,說你是非常棒的租客,走的時候把房子打掃得非常幹淨,餐桌上連一個茶杯印都沒有。”
我笑了一下,心裏有些難為情,又不知道說什麽好,唯一能夠肯定的是——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我都不想做椒鹽小土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