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愛丁堡的第一天,我就對友達說:“想想羅琳曾經常年生活在這裏,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麽她為什麽能寫出《哈利波特》來了。”

彼時,我們拖著沉重的旅行箱順著老城區坑坑窪窪的石頭路一直走上坡,中間有好幾次,我實在拖不動了,便提議停下來休息一下。

在這休息的縫隙裏,我看見夜幕無聲降臨於古堡,一個影影綽綽的魔幻世界便出現在了我的眼前。

離開科茨沃德之前,我特意去了一趟格羅斯特大教堂。

一個陰天的下午,小鎮上人很少,教堂有一部分被圍起來做修繕,路不太好走。進去之後,看到了電影中那條熟悉的長廊——心裏即時有了震動,但這不是最震動的。

最難忘的是,一群小學生模樣的孩子,由兩位女老師帶領著。老師正在耐心的給他們講解著什麽,其中一位老師手臂上扣著一隻雪白的貓頭鷹玩偶。

“那是海德薇啊。”我輕聲說。

友達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

“海德薇是哈利波特的貓頭鷹……”我想說的話還有很多,想了想,又咽了下去。畢竟,在很久以前我就已經知道,這一生,我是等不到貓頭鷹給我送信來了。

自倫敦的國王十字車站起,我仿佛開啟了一趟巡禮之旅。

你很清楚,自己永遠也不可能成為霍格沃茲的學生了,但你還是會想,哪怕去看看也好。看一看你少年時代做過的夢,是平凡人生裏的自我救贖。

9又四分之三站台是全世界“哈迷”心中一切故事的起點,是關於霍格沃茲的夢的開始和還原。它位於國王十字車站的一個角落,無論什麽時候都有一群不同發色不同膚色的人在排隊,等著和半截嵌入牆壁的行李車合影。

我默默的排在隊伍裏,心裏有一點點焦急——離上車的時間越來越近了。

排在我前麵的是一位亞裔麵孔的年輕女生,我們用眼神互相試探了一會兒,她帶著一點兒疑問問對方:“你是中國人吧?”

“是啊。”

閑聊了兩句,她聽說我馬上就要去趕火車了,便好心的提出讓我排在她前麵先拍,我連連推辭,不用了,你也排了很久了。

她笑著說:“沒關係的,我晚上才去機場,你先拍吧。”

經常為生活中這些不經意的良善所感動,盡管施與者本身或許並不記得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隻有接受過這些溫柔,才理解溫柔的對待別人是多好的事情。

直到我二十多歲,才擁有第一套完整的《哈利波特》係列書籍,距離我第一次知道這個故事,已經過去了十幾年。

這個偉大的係列中,我看的第一本是《哈利波特與密室》。上初二的時候,和我住在同一個院子裏的一個女孩子把這本書借給我,某種意義上,她是將一個新的世界來給了我。

她零花錢很充足,在閱讀方麵家裏管得也不太嚴,所以經常能買一些自己感興趣的課外書,同時也惠澤了我。

我們同級而不同班,在我印象中,小學時期的她在整個年級的好學生裏也能排得上號,老師說起她是“將來要上清華北大的苗子”。相熟之後,我一度非常羨慕她——不是因為她成績好,而是因為她可以看自己想看的書。

她家裏的複雜情況,我是到很後來才知道的。

小地方,家家戶戶都認識,鄰裏之間的閑談或多或少會扯出一些家長裏短的是非。我從那些閑談中得知,她父母一早離異,媽媽去了外省做生意,很少回來。爸爸另組家庭,後母也不是什麽惡人,但少年時期經曆過心理創傷的孩子,終歸是要比旁人敏感一些。

在成長過程中,她又被檢查出遺傳了父親的某種慢性病,雖然不致命,但還是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她的健康和學習。

上高中之後,她的名字再也沒有出現在年紀前列裏。

我猜想,那些年月裏,她內心一定飽受折磨,除了身體原因之外,還有外界這些變化所帶來的失落。

零花錢還是充足的,課外書也照樣買,自己看完就借給我看。那時候我已經不敢說羨慕她了,就算再不懂事,我也明白那些錢裏有怎樣的涵義,親人們無非是希望這個小孩能過得好一點、開心一點——如果零花錢能讓她買點開心,那就多給一點。

我不知道是否因為我們身世有些相似之處,她對我一直很友好。上高中時,有段日子,我為了賺點零花錢去網吧寫東西,每天都會去收一些空的礦泉水瓶,自己班收完了就去其他班收。現在想來,這也不是什麽值得羞恥的事情,但在當時的環境裏,還是有許多同學不理解,也認為很丟人。

她是極少數覺得這完全不是個事兒的人,甚至會提前用塑料袋裝好自己班上的空瓶子,等我下課去拿。

我年少時,悟性和天資都不高,未曾真正懂得這些事情裏麵所包含的意義。我更加不明白,一個人在世間闖**,能夠獲得別人的慈悲,不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更不是常有的事。

往後的時間裏,我們長大成人,走入了各自更深遠的命運中。我離開了家鄉,越飄越遠,與許許多多從小一起長大的人都失去了聯絡,當然也包括她。

再聽有關於她的任何消息,也都隻是從我媽媽的口中:她身體越來越差、哪裏也去不了、現在跟爺爺奶奶住在一起、有段時間差點都快不行了、三十來歲,從來沒有談過戀愛,自己大概也沒想結婚之類的事情了……

說起她,媽媽總是很憐憫的語氣:“是個命不好的妹子,比你還苦得多。”

我總沉默,心裏有極大的不忍和慚愧,即便是在我自己生過一場大病之後,仍覺得我所受之苦難不能與她相比。

我每次回湖南,都會問問她的情況,得知她還是堅強的生活著,便覺得既難過又安慰,但也止於此,並不願做任何事情去打擾她。

我拍完照片,離開那個站台,坐上火車,在被列車穿過的風聲中,感到十幾年前的往事在腦海中紛至遝來。

我問自己,我們的生命中難道隻有那些重要的人嗎,隻有骨肉親情、求之不得的愛人、一起哭過笑過講過別人很多壞話的閨蜜……這些人嗎?

那些隻是清淺地參與過你人生的人,那些沒有在你心上鑿出一個血窟窿的人、沒有讓你痛過、傷心過,卻把《哈利波特》借給你看的人、每天上學之前在你家樓下等你一起,你收空瓶子時不譏笑你、不鄙視你的人、那些在你第一次出國,一句英語也不會講的時候,去機場接你的人、那些在你生病時,在網上留言對你說“葛婉儀,請好好活著”的人……他們也存在於你的人生之中——不常被想起——卻真實的存在著。

回憶的容量再怎麽有限,也應當有他們一些空間。

當我終於能夠領悟這一切,我便看見,年少的她,站在我家樓下,仰起頭衝著我家的窗戶喊“葛——婉——儀,上學去不?”

然後我伸出頭去,回答她:“我——就——下——來。”

“你去洗手間看了嗎?滿牆都是塗鴉和簽名。”

大象咖啡館位於馬歇爾大街,隔著老遠就能看見它醒目的橙色招牌。因為JK羅琳曾在這裏寫作而聞名於世,每天的遊客都絡繹不絕。

下午三點多,咖啡館裏比較好的位置早已經坐滿了人,我們隻能在正對著窗口的一張桌子前坐下來。陽光強烈得讓人無法睜開眼睛,拍出來的照片都很難看,為了躲避強光,我不得不把身體扭成一個很不舒服的姿勢。

友達和老歪都比我先去洗手間,出來之後,很是新奇的樣子讓我進去看看。

我把咖啡喝完,又坐了一會兒,終於起身進去了洗手間。

好些年前,我和喜歡的人一起吃飯,他知道我喜歡《哈利波特》,便跟我講,你有機會去愛丁堡的話,要去一下大象咖啡館,咖啡館本身倒是沒什麽意思,但洗手間的牆壁上都被哈利波特的書迷塗塗寫寫地畫滿了,那個還蠻有意思的。

說那些話的時候,他已經英國回來已經很久了。我們在北京的一個餐廳吃午飯,飯點已過,餐廳裏隻剩下稀稀拉拉兩三桌客人。

“你很喜歡旅行吧,以後要是有時間,我們可以一塊兒出去玩,”他笑了笑,又說:“不過你太忙了。”

事實上,我遠遠沒有他忙。

不知道為什麽,我們之間說過的話明明很多,刻骨銘心的也不是沒有,到後來我幾乎全都忘了,卻還記得這樁不值一提的小事。

我當時在想些什麽呢,大概是很羨慕吧,羨慕他的經曆,也羨慕他的精英身份和與之匹配的聰敏、果決和自信,我知道自己是永遠沒有辦法像他們那樣從容應對任何事情的,他越鼓勵我,我就越怯懦。

我們一度那樣親近,無話不說,到後來卻完全割斷了聯絡,有時開車經過他公司附近,我都會特意繞遠一些,像是害怕驚擾某種平靜。無論新年、節日、對方生日,我們都吝於表達祝福,我知道,這種反常其實顯得更加刻意,仿佛是要故意掩飾些什麽。

當你經曆的事情越多,對人生的理解也就越深刻,你就會明白,有時候,兩個人之間病沒有矛盾,更沒有仇恨,但也隻能自然而然的退出了對方的人生——當你欲進不能進的時候,便隻好往後退,退得越遠越好。

我隻在某個深夜裏收到過他一條信息,隻有三個字,是我的名字。

即便他沒有明說,我也知道,他在那個時候肩負著很大的壓力,我猜想或許在期待著我能回點什麽寬慰他的話,隻言片語也好,但我深知言語和文字在某些時刻根本蒼白無力。

於是我什麽也沒有說,卻又忍不住哭了很久。心裏有種酸澀的疼痛,不知道是為了他還是為了自己,那種悲傷就像是生離死別。

即便這樣,也已經過去好久了。

我站在那個狹小的空間裏,看著被塗畫得五顏六色,似乎已經沒有一點兒空餘的四麵牆和咖啡館,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像是被一種無法言說的感動緊緊包裹住。

我當然知道,人會老,也會變,也許我們現在都已經變成了對方不喜歡的樣子。

可是當我想到,那個人也曾經來過這個咖啡館,坐在我不知道的某一桌——也許有那麽巧,就是我坐的那一桌,我知道他也在隔壁的洗手間裏看到過同樣五彩繽紛的塗鴉和簽名,當我的目光擦拭著這一切,仿若是過去的我們,隔著時空再次重逢。

就像我在很早以前就接受了“我隻是個平凡的麻瓜”一樣,我也接受了和某些人無聲無息的分別。

哈利波特有他想要守護和捍衛的世界,麻瓜也有麻瓜自己的仗要打。

生命原本就充滿了無可奈何,很多時候,你也不知道可以指責誰。

在愛丁堡的最後一個下午,我是去百貨買了件黑色的羽絨服,換下了老歪借給我穿的那件,然後在錯綜複雜的老城區裏找尋了好半天,終於找到寄包裹的地方。

工作人員看了看羽絨服的體積,找了一隻空紙盒給我,讓我把衣服塞進去,用膠帶封箱之後,又讓我把收件人的姓名地址寫在紙箱上。

“這樣就可以了嗎?”

“是的。”

我有些難以置信,但也無法再做更多,隻好給老歪發信息說,收到的時候一定要告訴我啊,我好怕寄丟了。

回國的那天清早,我把房子打掃幹淨,扔掉垃圾,還有一些時間。忽然很想逛逛樓下那間二手商店。

店主是一位白胡子老先生,看我一直在店門口溜達,很想去裏麵逛逛的樣子,便提前打開門讓我進去了。我給自己挑了兩枚舊胸針,又給兩個閨蜜挑了兩枚,結賬時想跟老先生講講價,他笑著跟我說:“事實上,這家店是我妻子的,我隻是幫她照看著而已,如果我再給你算便宜的話,我今天就沒有晚飯了。”

我笑了好久,麵對這麽可愛的回答,好像也不應該再為難老先生了。

回到北京之後的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我的生物鍾一直沒有調整好,經常在半夜醒來,心裏也始終有些細若遊絲的牽念,讓我覺得旅行還有一些未完結的部分。

直到一個半月後,收到老歪的信息:“老葛,我收到大鵝啦!”

那個時刻,北京已經深秋,我站在小區簌簌掉落的金黃色銀杏葉裏,終於清楚的感覺到——這趟旅程,結束了。